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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145节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个说法,是因为贞宁帝死后,司礼监和内阁对皇帝的丧仪规制有很大分歧,导致后来不同的史书,对皇帝的丧仪记载出现了出入。杨婉等过了十一月底,越临近十二月初五,便越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就坐这么一会儿你就走动了三回。”
  宋云轻推开面前绒线,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杨婉,“先坐下。”
  陈美人也暂放下手里的活,对宋云轻道:“不怪婉姑姑,大殿下这几日不大好,夜里总发汗。”
  宋云轻听了这话,也跟着叹了一声,垂目道:“今年真的太冷了,听陈桦说,之前供炭已经不够,炭吏们都奔城外十几里去了。在这样下去,宫里害寒病,不知道要比往年多多少。”
  杨婉捧着茶问道:“你们尚仪局炭烧得够吗?”
  宋云轻摇了摇头,“也就能维持,说起来,我还比不上李鱼,他干爹齿缝里剔出来那么一点给他,都比我的多,不怕你和陈娘娘笑话,前几天我还靠着他接济。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还好当年,我听了姜尚仪的话,把他送出去拜了这么个干爹,不然,光我和陈桦二人,是不能将他护得这样好的。”
  陈美人道:“这哪里是陛下的二十四局,分明是司礼监的二十四局。”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失言,垂头换了一句话来遮掩。
  “宋司赞,让你自己亲弟弟,去认奴婢为父,你……心里不难过吗?”
  宋云轻笑了笑,“娘娘您是富贵人,不知道我们做奴婢的处境,司礼监的做派,我们虽也时常看不惯。可他们都是没儿子的人,但凡有了个送终的孩子,那疼起来,比亲爹还亲,李鱼向来是个直性子,爱闯祸,嘴上的亏也吃了不少,从前没有厂臣照拂,犯了事,都是他干爹救他。”
  陈美人道:“我看厂臣和司礼监的人不一样。”
  杨婉没有应声,宋云轻也沉默下来。
  风吹得门窗作作响,三个人下意识地朝炭火盆子处挪了挪。
  杨婉刚伸出手,便听到了启推宫门的声音。
  陈美人疑道:“不是关了宫门吗?怎么不通传就开了……”
  杨婉站起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杨婉走出偏殿,穿过地壁,见门上来的人是司礼监的李秉笔。
  他见杨婉出来便没再与门上的内侍多言,径直走向杨婉道:“快去请殿下出来,去养心殿。”
  杨婉站住脚步,“陛下不好了吗?”
  李秉笔道:“已经说不出话了,恐怕就是今日,大事得出来,皇后娘娘已经带着二殿下过去了。”
  正说着,宋云轻与陈美人也跟了出来,陈美人顾不得礼仪,一把拽住李秉笔的袖子道:“陛下几时不好的,不是前日还说,精神宽了不少吗?”
  “陈娘娘,这是太医们断的,奴婢哪敢胡说啊,您也赶紧更了衣,一道过去吧。”
  陈美人听了这话,身子忽然向后一栽,瘫软地跌坐在地上。
  宋云轻忙蹲下身去扶她,抬头对杨婉道:“你别管这一处了,赶紧去唤殿下更衣,陈娘娘这儿我叫人服侍。”
  杨婉转身便往书房去。
  易琅已经被外面的人声惊醒了,赤脚踩在地上,正往门外走。
  杨婉忙蹲下身,将他裹好,对合玉道:“拿殿下的衣衫鞋帽过来。”
  易琅看着杨婉道:“姨母让我去什么地方。”
  杨婉缓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看着易琅认真的说道:“去养心殿。”
  易琅先是一愣,随即红了眼眶。
  “殿下听奴婢说……”
  “我知道。”
  易琅打断杨婉,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我现在不会哭,还不是我该哭的时候。”
  “是……”
  杨婉握住易琅冰冷的手,“殿下是明白的”
  “姨母……”
  易琅的声音有些发抖,“父皇驾崩,我会如何?”
  此话说完,尽管他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仍不免牙齿龃龉,脸色发白。
  杨婉忙将他拥入怀中。
  “不会如何,殿下会好好地活着。”
  “姨母啊……我真的很想父皇在位久一些,让我再长大一些。”
  他说着说着,还是哭了,泪水浸湿了杨婉的肩膀。
  “姨母知道,殿下不哭。”
  易琅搂着杨婉的脖子,抽泣道:“我再长大一些,我才能保住姨母和母妃,还有舅舅和厂臣他们。”
  杨婉听完这句话,鼻腔也酸了起来。
  怀中的孩子虽然无法清晰地将自己此时处境,以及内阁和司礼监的情势说出来,但事实上,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如果说对于政治的敏性是当年张琮,还要黄然等人带给他的。
  那么对于人情的关照,是杨婉教给他的。
  这两个东西在他身上合二为一的时候,他便懂事得令人心碎。
  “姨母你不哭。”
  “没哭。”
  “不哭。”
  他说着抬起自己的袖子去替杨婉擦泪。
  “姨母我不哭了,你看我也没哭,我真的不害怕……”
  杨婉望着拼命忍泪的易琅,忽然发觉,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人的恐惧和脆弱永远是相通的,令邓瑛恐惧的刑罚,令易琅恐惧的宫廷斗争,以及令她恐惧的历史真相……每一个砸下来,都会令人神魂皆碎。可是人的隐忍又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一切碎片,看似无畏地继续往下走。
  第128章 还君故衫(八) 她骂我不配的时候。……
  大抔大抔的雪堆子被风吹向养心殿前那条唯一扫净的路。
  六宫灯火通明,无数的仪仗灯笼,光流一般地朝养心门上涌去,继而在门前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光阵。
  天没有黑尽,西边的天际处还挣扎着一丝残光。
  邓瑛刚从厂狱回来,正在东华门上递牌子,雪风吹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天寒地冻,他的腿伤这两日正发作得厉害,即便只是在风口站了那么一会儿,也着实难忍。
  “厂臣,耽搁您了。”
  邓瑛抬手接过自己的牙牌,忽听雪风里传来“关锁城门!关锁城门!”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直逼而来。
  城门楼上的守卫听到声音立即齐声传喝——放栓
  邓瑛转过头,厚重的城门被守卫们齐力合拢,与此同时金吾卫的坐更将军李达也奔至了东华门前。
  “何人此时进宫,拿住,带回都督府盘问。”
  跟来的金吾卫立即要就要上前拿人。
  城门卫忙挡住道:“将军,是厂臣。”
  李达眯了眯眼,这才看清了雪影后的人,抱拳行礼道:“厂臣恕罪,末将眼拙。”
  邓瑛径直问道:“为何此时锁闭城门。”
  李将军道:“我们是受都督府令封闭四门,等四门封闭之后,外面筒子河也要全部戒严。
  四门提前锁闭,护城河戒严,只在京城陷落和皇帝驾崩之时才会实行。
  邓瑛听完这句话忙问道:“都督府几时下的令。”
  李达道:“申时。”
  邓瑛道:“养心殿传丧讯了吗?”
  李达迟疑了一下,“厂臣,我们不敢胡言,我们接令的时候,尚未听见告丧,但是各宫的娘娘都过去了,宫外几位殿下也早入了宫。”
  邓瑛听完没有再问,忍着脚上伤疼,冒雪快步朝养心殿行去。
  行至半道上,忽然看见李鱼迎面奔来,猛地扑跪在邓瑛脚边道:“主子……崩了……”
  “什么时候。”
  李鱼哽咽道:“就将……”
  邓瑛抬头朝养心门望去,门后灯阵一片沉默,火焰的声音和雪风的呼啸声对抗着,只有人声还哑在喉咙里,期期艾艾地等着哭丧的信号,他弯腰扶起李鱼,正要继续朝前走,忽听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邓厂臣。”
  邓瑛回过头,见唤他人是张洛。
  张洛今日披甲,腰间佩刀,每走一步都将积累雪踩得咯吱作响。
  他走到邓瑛面前站定,也朝门内看了一眼,平声道:“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太后恸哭晕厥,如今养心殿内是皇后带着皇次子殿下视殓。”
  邓瑛沉默了须臾,问道:“皇长子呢。”
  “与嘉易长公主一道,在外跪候。”
  “遗诏可出。”
  “尚未,司礼监已直言,要到明日才将遗诏交内阁会议。”
  “内阁有人质询遗诏之事吗?”
  张洛收回望向门内的目光,“暂未有,但遗诏未出,却由皇次子视殓,此意已经很明显了。”
  “是。”
  张洛摁住刀柄,“我先问你,如果今日有人质询遗诏之事,东厂怎么做。”
  邓瑛道:“你和我之间需要有一个默契,不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都冷眼看着,不要动质询的官员。”
  张洛虽然没有应这一句话,却背过身去点了点头。
  “张副使。“
  邓瑛唤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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