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桥
然而已经晚了。
在众目睽睽之中,只见一位窈窕佳人正从不远处的堤岸之上,拂柳款款而来。
这位杨小姐无疑是最符合本朝审美的传统佳人。她生得体态修长,削肩窄腰,柳态玉骨,一件普通的天青夹袄配素色百褶裙由她穿来,竟如秋日海棠一般,嫣然出凡尘。
她一张容长脸不见得有多么艳色逼人,却雍容大气,贞静素雅。她鬓边仅用犀玉簪两根,乌色如瀑的发丝间簪着一朵盛开的姚黄,于她走动之际娇软的花瓣随风微微颤动,可怜动人。
真是位极妙的佳人。
这位杨小姐翩翩走到几人面前,杏眼微微一抬,便似已知他们的身份关系。她先默不作声地向洪武帝行了个蹲礼,没有开口点出他的身份,随即转身点头冲谢琻谢华两兄弟含笑示意。
最后,她才终于转身面向沈梒,月容浮上了浅浅的红妆,似不生娇羞似地垂下了眼帘,玉臂微抬手中的团扇半遮住了侧脸,轻启朱唇道:“沈公子。”
沈梒也拱手一礼,似被面前佳人的容色震慑而避嫌一般垂着眼帘,回道:“杨姑娘。”
在场的人瞬间都看了出来,这二人站在一起竟是极其得赏心悦目。并非只因为他们皆生得姿容曼妙,更因为二人身上皆有种不争不抢却怡然出众的高华气质。
此时他们只是如此一左一右立于这垂柳如绦、湖光水色的堤岸之上,便如共同入画一般,惹得路过游人纷纷侧目回顾。
当即,除了谢琻之外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浮上了四个字——
佳偶天成。
同时,谢琻一片冰凉的心中也涌上了四个字——
鸡飞蛋打。
偏偏他那个憨蠢的妹妹还在旁边傻笑道:“杨姐姐和沈公子真是般配呢!”
杨小姐双颊微醺,似娇嗔地低斥道:“瞎说什么。”
但她偏偏说完之后,又不生娇羞地微抬眼帘瞥了一下沈梒,如同期待他的回复一般。
沈梒清咳了一声,没说什么,白皙的侧脸似也有些羞意。
谢琻看得双目血红,心头火辣辣地烧得灼痛,脱口而出怒斥道:“就知道胡说八道!姑娘家能不能有点儿矜持!”
所有人几乎同时皱眉瞥了他一眼。谢琻浑不在意,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沈梒,仿佛打定主意只要他敢看这姓杨的姑娘一眼便当场发威。
在这僵持之际,洪武帝忽然笑了:“是了,令尊是都察院御史杨镰大人吧?”
杨小姐轻声应“是”道:“先生认识家父?”
“十分熟悉。”洪武帝含笑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沈梒,笑道,“他以前曾提过一句,说家中有掌上明珠一枚,只恨世间男儿大多粗鄙,不知何等才子才能配得起家中的千金。”
谢琻心中顿时“咯噔”了一声。
谢华并不知杨镰本就有心将女儿嫁给沈梒,但他此时单看洪武帝神色,便知这位万岁爷是有心给这一对儿郎才女貌说媒。若是此事能成,也正好打破了之前的紧张僵持,是个不错的台阶。想到此处,便开口笑道:“说到才子,眼前不就有一位?还有谁家儿郎能比得过本朝的 ‘荆州汀兰’呢?”
那位杨小姐一张脸更是红了个彻底,玉面粉黛,十分地娇俏好看。
谢琻急得恨不得一脚踹翻表妹,再一手堵住二哥的嘴。他身上一层接一层地出盗汗,目光在几人之间不停徘徊,知道若是此时洪武帝再开口说话那这事儿就真是管材板上钉钉了。
他不敢再耽搁,但也没想出什么对策。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想明白前,竟“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几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诧异地看着他。洪武帝也十分稀罕,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
谢琻那张对策清谈皆是流畅敏捷的一张嘴,此时生生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字而来。
洪武帝更是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谢三,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中风了?”
谢华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看着自己弟弟那张又急又怒、满脸通红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儿的样子,电光火石间整个人“咯噔”一颤,猛地想到了个可能——
自己这风流二世祖弟弟不会——不会——
不会喜欢上了这位杨小姐吧!
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恍然大悟,整件事情都想得通了。看看谢琻的神色,的确是害怕洪武帝赐婚的样子;再看看杨小姐那模样气质,也的确是谢琻喜欢的类型。
这下可怎么办!谢华顿时也觉得眼前一黑。自己这傻弟弟,怎么也不知道和家里面提前通个气儿呢,若是早知如此他刚才也不会说沈梒和杨姑娘相配了。
但这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如果洪武帝真要赐婚,他还能怎么办,还能抗旨不成吗?他这弟弟怎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然而被谢琻这么一打岔,洪武帝虽然奇怪,却也没再说什么。杨小姐和谢娇憨两个人独自出来,不好与外男在一起呆太久,稍顷后便告辞了。
君臣几人先是遇上了小贩的事情,又遇上了这莫名其妙的赐婚之事,都是身心俱疲。洪武帝兴致已不如之前高涨,又转了一小会儿,便说要回宫了。
那边早有禁军和御前侍卫的车马来接,谢琻谢华和沈梒将圣驾送到了车边,躬身静候。
洪武帝在上车前,却忽然停住脚,回头看着沈梒微微一笑:“良青,督查院杨御史早就提过想将女儿许配给你。今日杨姑娘的人你也见到了,的确是位佳人,你若有意便说出来,朕可为你做主。”
谢琻蓦然一惊,捏紧了衣袖,紧张地看向沈梒。
在几人紧迫的注视之中,沈梒却只是淡然地垂下了眼帘,波澜不惊地道:“臣年纪尚轻,还无成家之意。”
谢琻那口憋在胸口的气儿顿时一松,浑身一软,差点儿踉跄了一步。
洪武帝听了这话也没有着恼,只是微微哼笑了一声,转身上车离开了。
待车马远去之后,三人方直起身来,各自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之中半晌无法回神。
沈梒怔怔地看着远处,秀眉微蹙,半晌微叹了口气。谢华有些尴尬,左右看了看,正想说点什么却忽被谢琻一拉,只听这小子沉声道:“哥,你先回去吧,我与良青说点事儿。”
谢华一惊,以为他要与沈梒争风吃醋,忙急道:“同来的便同去,你有什么话不能等到——”
然而那魔王弟弟已一把拉起了沈梒的手,几步离开了。
————
谢琻扯着沈梒飞快走着,只觉浑身血管都在咚咚跳,太阳穴也碰碰地涨疼。
沈梒任他一路将自己拉到了御桥下的河滨长廊,左右看四下无人,便一扯自己的衣袖顿住了脚。
谢琻跟着站住了,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来,却见沈梒正神色复杂地凝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半晌叹息道:“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罢。”
“我……”谢琻哽住了。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沈梒的手腕,许是捏得重了,沈梒轻轻往后一抽胳膊。他顿时有些不安,忙放松了些手劲,五指却还是牢牢箍着那只手腕。
沈梒又叹了口气:“放开我。”
谢琻有些恼,赌气道:“不。”
沈梒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他们此时正站在御桥之下,四五步外便是春和盛景,暖阳明媚。有锦衣华服的姑娘公子们携伴相游,还有总角的稚童嬉闹着,扯起五彩的纸鸢。潺潺河水,柳条婆娑,垂丝水面,配着兰草的少女们正在水边盥洗,发出阵阵娇嗔笑语。
然而他们却远离这一切,面对面站在桥下的阴影之中。喧闹人声褪去,他们彼此注视,一种一触即发的张力正在沉默中不断垒高。似乎在无声的对视中,事态正拖离他们的掌控,向既定的命运一寸寸滑去。
是沈梒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任谢琻扯着自己,目光望向桥外的春光,低声道:“那日我偶遇了王郸先生,他说他曾托你来问我,是否愿意与杨御史家结亲。”
谢琻心中一涩——原来他竟早就知道了。
那他为什么从没提过?
“嗯。”他终于干涩地应了声。
沈梒将目光转了回来,复杂又叹息地落在了他脸上,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半晌,他轻声道:“可是你从没跟我提过。”
“嗯。”谢琻又应了声。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沈梒又抽了一下手,这次谢琻松开了他,深深凝视着他站在自己几步之外蹙眉揉着手腕,微微垂着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谢琻只觉自己的心已经呼啸着要冲出自己的躯体,打破这冰一样的沉默,扑上去抱住正站在自己几步外的心爱之人。然而理智却又不断地拉着着它,告诫着它不要冲动,不要因一时的鲁莽做出令自己懊悔的事情。
这种撕扯,让他的胸口不住地钝痛。
最终他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问道:“你曾跟我说,愿意娶妻成家。为何今日皇上问起来,又推脱说不愿?”
沈梒垂着眼,安静了片刻,低声道:“那是皇上在试探我。我刚刚挑战过他的底线,若再贸然表现出愿与御史大人结亲的想法,更会惹皇上猜忌……”
谢琻心中的焦躁不断攀升,听到最后脱口而出打断了他:“胡说!”
他激动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桥洞里,如一头发怒的野兽,左冲右撞。
沈梒住了口,没有看他,叹息着颦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方。
谢琻捏着拳头,胸口中的拉扯愈发激烈了起来——
那层窗户纸就在眼前。
他到底要不要捅破它?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对沈梒剖白心意的场景。可能是在某个庄子里,他们相依而坐,赏着春雨或冬雪,气氛刚好的时候他便可以娓娓道来,将自己所有的相思和依恋都说给他听;又或许是在某个月圆之夜,他们或登高望远,或泛舟江面,在万物寂静之中他们可能什么海誓山盟都不必说,便能自然地相拥在一起。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必须是他确定沈梒也喜欢自己。
他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他要的东西也一定要得到。他本来计划,在二人定情之前,自己有大把的时间用善意和温柔将沈梒一点点蚕食,如蜘蛛的网将那势在必得的猎物慢慢包围。
然而。
然而事态瞬息万变,有太多事情他无法掌控。比如洪武帝的态度,比如端嫔和杨镰,比如沈梒的婚事,更重要的是——
比如沈梒的心意。
谢琻忽然明白,原来他所有的计划根本就是个死局。任他步步紧逼,撒下天罗地网,若沈梒不喜欢他,那他也半点办法都没有。
他一向倨傲,自视甚高,纵横风月无往而不利。
此时却生生感到了挫败。
此时的沈梒还站在几步之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在一片寂静之中,谢琻听到自己的声音重破重围,颤抖着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说自己不想成婚?”
他没等沈梒回答,便又追问了一句:“……有没有……是、是不是因为——我?”
最后的那个字仿若千斤巨石,他用尽了全力,方吐出了嘴唇。
你既然早就知道杨镰想与你结亲,却又为什么一直故作不知?
有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你做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我呢?
谢琻问完这句话,近乎颤抖地屏住了呼吸。他横行霸道了一世,连在洪武帝前也敢谈笑风生,可此时却竟不敢去看沈梒的眼睛。
似乎又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听到对面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让之,你这是何必……”
那声音极轻,与其说是埋怨痛恨,不如说是无奈感慨。然而却是这一句轻若鸿毛的话,砸在谢琻的胸口却如同巨锤擂石般轰然暴响。
“何必?!”他猛地回过了头,猩红着眼睛,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沈梒的肩膀,“你这么聪明,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么?我、我——”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却终究义无反顾地哑声道:“——我心悦你,已再难捱。”
我这么喜欢你。不能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折磨。
沈梒任他抓着自己,颦眉望着他极怒的眉眼,表情似乎还算平静。但若细瞧便能发现,那纤长的睫毛如同被暴雨打湿了的蝶翼,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你不过是弄错了。”沈梒最终还是避开了他火热的注视,轻声道,“你我要好,又曾生死相交,你便以为你自己喜欢我。但其实——”
谢琻打断了他:“少搪塞我!这京城里多得是想要与我同席的好友,也多得是想要与我同榻的佳人!可他们都不是你。我喜欢你,就算是你也不能否定我的心意!”
他一把抓起沈梒的手,紧紧将他的掌心贴在了自己脖颈的脉搏处。沈梒一惊,只觉掌心触上了一片蓬勃的火热,仿若喷发的火山岩浆,正以万分热烈的咆哮和怒吼证明着那炙热躁动的情谊。
他几乎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抽回了手。
谢琻紧紧注视着他,不容他有半分逃离:“你感觉到了吗?”
沈梒扭开头,被他目光逼得无处可逃般,叹息道:“谢让之,你胡闹也该有个度数。我们二人都是男人,且都当朝为官,你想让我怎么样呢?娶你为妻?我们两人,根本没有下一步,何必要将自己陷于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怎么没有?”谢琻反问,“朝堂上、百官前、御座下,我们既可以是天子朝臣,亦可以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但只要脱下这身官服,无人巷、空桥洞、春帐里,你我便是爱人。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愿为你终身不娶,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
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仿若烙铁般刻入沈梒的心头。沈梒几乎是不能承受般地退了步,怒声低喝:“说什么终生不娶,你要怎么给家里做交代?莫要将我陷入这种窘地!”
“你怕了?”谢琻目光灼灼,“只要能得到你,只要你给我同样的承诺,我能说到,便能做到。沈良青,你我并称 ‘琅玉汀兰’,除了我,谁还能要得起你!”
沈梒倒抽了一口冷气,狠狠怒瞪了他一眼:“你少逼我!现在住口,我还能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
“不可能。”谢琻斩钉截铁地拒绝,“话已经说破。沈良青,这辈子便是天王老子也别想要走你了。”
说罢,他一步上前,左手一卡沈梒纤秀的下巴,一低头狠狠吻了上去。
当两人唇齿相触的那一刹那,似乎世界万物都在迅速倒退,春水逆流,微风止息,孩童噤声,车马凝滞。上至三千世界,下至浮沫微尘,他们在一片寂静凝滞之中,只有彼此。
谢琻这一生吻过不少美人,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强烈的幸福和悸动如兜头巨浪般几乎将他淹没。当他的唇齿轻覆着沈梒的唇,并感到他正在自己的紧贴下不断颤抖时,那从尾椎骨冲上的麻酥感如电击一般让他整个人都在战栗。
鼻端是只属于沈梒的味道,那干净的皂角味,和带着些许甜味的草木香气,仿佛是春桂和兰草的混合芳香。谢琻几乎不可抑制地加深了这个吻,尽情地低下头去缠绵亲吻舔舐着沈梒的嘴唇,纠缠着他的舌头,如野兽般激烈又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谢琻的心脏颤抖着,脑袋一片空白,只回荡着一句话:
妈的,只要沈梒愿意,他想要星星月亮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啪!”
沈梒猛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甩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谢琻被打蒙了,整个人还没从刚才的热吻中回过神来,猛地踉跄了一步。
沈梒猛喘了口气,手背狠狠一擦嘴角,怒意十足地瞪着谢琻。他本就生得秀美,平素那矜持端雅的仪态让他显得如高岭之花般有些高不可攀。然而此时,方才短暂的情热给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薄红的情意,平白给雅致的五官添上了层艳色。那干净到极致的诱惑,让人只看一眼,便能沉沦。
可沈梒的眼神却如寒冰一般,近乎极怒地低吼道:“谢让之,我早就警告过你,少把我沈良青当女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看了一眼我这身皮囊,便自觉懂我、知我甚至爱我的人。你若是想以色侍人,便上青楼楚馆里去,有的是人愿意给你自荐枕席!但你哪怕还有半分想与我相交的意思,便先给我学会 ‘尊重’二字怎么写!”
谢琻有些狼狈地站在原地,沉沉地垂着眉眼。
半晌,他沉声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沈梒捏紧了衣袖,近乎是瞪视般狠狠盯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谢琻抬起头,追着他的背影道:“但我不会放弃的。”
沈梒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匆匆离开这一方无人的桥洞,转瞬消失在了外面的春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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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梒:你想让我怎么样呢?娶你为妻?
谢琻:亲爱的,你似乎对咱俩的位置有些误解。
表白啦!表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