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所以呢?”
  宫惟竟无言以对,心说很好,徐宗主不愧是个戮尸泄愤的狠角,人死债清这四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大概是不存在的。
  “我进入幻境的时候,一睁眼就知道对方的镜术失败了,因为它根本不是我这辈子最恐惧的经历——尽管我一直催眠自己这就是。这天下很多人也以为它是。”
  徐霜策顿了顿,神情出乎意料地平淡:“直到你死后,我才渐渐对自己承认,其实我最恐惧的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在这之后?
  宫惟长长的眼睫在红纱下眨了眨,想起在这场荒诞的婚礼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霜策的震怒将整座千度镜界幻境冲垮,随即魂魄回到现世沧阳宗,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起不奈何,一剑杀上岱山仙盟,三更半夜劈开刑惩院的门,在惊天动地的巨震中把瑟瑟发抖的宫惟拎了出来。
  徐宗主要杀宫院长为他夫人偿命,这事震动了半座岱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应恺匆匆披衣赶来,慌忙劝徐霜策放手。但杀心极盛的徐宗主什么都听不进去,宫惟被追得惊心动魄满大殿躲,有几次甚至被逼到了门柱后,那大概是他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最终他抱着头躲在墙角,混乱中忘记确切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徐霜策一剑当头劈下,而他下意识抬手一挡。
  ——就在那瞬间,剑锋硬生生停在半空。
  原本还在盛怒的徐霜策突然吐了口血,脸色煞白,呆立片刻后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所以那其实是徐霜策平生最恐惧的时刻?
  “……”宫惟在盖头下瞪着徐霜策,心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被追得东躲西藏并吓得嗷嗷了半晚上的分明是自己,完了以后徐霜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恐惧的经历,大佬莫不是对害怕这两个字有所误解?
  “宫惟。”徐霜策突然扭头看着他,缓和地问:“十六年前你为什么要杀我?”
  盖头在阴霾血腥的风中一拂而起,喜服巨大的衣裾一层层绽开,就像是隔着生死的花在天幕下开放。
  那道熟悉的身影对着他,微微歪头,如石像般没有任何反应。
  良久徐霜策呼了口气:“忘了。你只是幻境化物。”
  他抬手按住宫惟温热修长的后颈,那劲力不可抗拒,但声音却一字字清晰而温和,说:
  “夫妻对拜吧。”
  宫惟全身都要炸了,寒颤从脊椎一浪接着一浪直冲头皮,但魂魄状态的他根本毫无反抗之力,眼见就要被一寸寸压得低下头——
  就在这时,远方天空陡然剧震,咚!
  咚!!
  天地犹如一枚鹅卵被锤头敲裂,苍穹轰然断开,巨大的斫口从地平线迅速蜿蜒,密密麻麻的龟裂布满山腰。
  紧接着天空撕开无数条巨大的黑腔,飓风狂涌而入,千万金光破空而出,赫然是一把巨剑将幻境重重刺穿!
  尉迟骁一回头,愕然道:“叔叔?”
  一道贯彻天地的剑光犹如巨龙降世,斩四海、裂八荒,幻界瞬间土崩瓦解!
  每个人都被龙卷风掀飞了起来,宫惟感觉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扔到高空中,紧接着飞速下坠。
  砰!
  魂魄被重砸在地,摔得他头昏眼花金星直冒,半晌才强忍眩晕从地上爬起来,恶心欲呕半天,才勉强看清周围的景象。
  只见他们已经从幻境回到现世,周围是已被夷为平地的荒郊客栈,残垣断砖硝烟袅袅。祠堂、山村、血红嫁衣与满地尸块都如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法华仙尊的本相也随之灰飞烟灭,他又回到了向小园的身体里。
  不远处废墟中间,两把剑锋正死死相抵,发出尖锐可怕的摩擦声——其中背对着他的那个是徐霜策,另一人身着鹰背褐色箭袖衣袍、深金护臂轻铠,面容俊美、气势威重,眉眼间却戾气横生。
  赫然是当世剑宗,尉迟锐!
  “徐、宗、主 。”尉迟锐一字一顿道。
  从背影看不出徐霜策是什么表情,倏而只听他短促嘶哑地笑了声。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听出这一声笑代表了什么,宫惟霎时睁大眼睛。
  但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口,突然当空一人如利箭般御剑而来,厉声道:“长生!住手!”
  那人深蓝葛衣、棉白衬里,周身朴素平平无奇,走在路上不会有任何人因为打扮而多看他一眼。但他腰间束带上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金钩,无声标识着他的身份,一开口气势强极盛极。
  他落地后一收剑,只见佩剑较常人稍宽一指,古朴厚重的青铜剑鞘雕刻山海云纹,这天下没人认不出它的赫赫威名——
  与不奈何齐名的神剑“定山海”。
  来人正是天下仙门盟主,武元尊应恺!
  第18章
  尉迟锐冷笑一声, 纹丝未动,剑锋明晃晃映出他阴鸷的眉眼,一字一顿道:“还元驹命来!”
  哗啦!
  这时远处小山般的废墟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破土而出一只手, 有气无力地晃了晃:“叔、叔叔……”
  哗啦一声砖瓦滚落, 从下面霍然坐起来一个人,狼狈不堪呛咳不已, 赫然正是尉迟骁:
  “抱歉打断,我还没死呢,咳咳咳——”
  “……”
  尉迟锐眨眨眼睛, 表情空白。
  然后他蹭地一下收了剑, 从怀里掏出引魂灯、捕魂笼、 转生风铃、渡灵符箓、移魄锁魂盒……叮叮当当一大串, 不由分说全塞进了身后的应恺怀里, 认真道:“还你,谢谢。”
  尉迟骁边咳边断断续续地:“你又又又以为我已经死了吗,叔叔?!”
  又是哗啦啦一响, 孟云飞也全身尘土从废墟底下坐起来,一边呛咳得惊天动地,一边费劲巴拉把他的琴和剑都从坑里拔了出来。
  应恺一看大家都没事, 才总算松了口气:“霜策,这是怎么回事?”
  徐霜策面上不见一丝表情, 挥手抛出一物。
  应恺接在手里一看, 瞬间色变:“千度镜界?!”
  “鬼修并没有被彻底打散,只是被打断了一条穿梭于时空的栈桥,因此暂时回去蛰伏了。如果这世上存在其它碎镜片,它还是能回来的。”徐霜策扬起眉角道:“回去亲自彻查那座镜宫吧,应恺。从镜子破碎的形状来看, 应该不止一块镜片流传到世间来了。”
  应恺神情惊疑不定。
  他紧握那块青铜镜,任凭锐利的边缘嵌进掌心,半晌突然问:“对方为何专门捕杀命带重阴的男女?此事与已故的法华仙尊到底有什么关系?”
  徐霜策沉默片刻,说:“它在找人。”
  “找谁?”
  徐霜策没再回答任何问题。他回头向周围一扫,视线定在了远处的“向小园”身上。
  四目陡然相对,宫惟脊椎一紧。
  ——师兄和尉迟锐都来了,时机千载难逢,要不要趁现在立刻袒露身份?
  应恺加尉迟锐两人联手,从徐霜策剑下保住他一条小命应该是可行的,但万一他俩反应没徐霜策那么快呢?毕竟证明自己的身份需要费口舌,徐大佬一剑当头斩下来却是没有废话的,刚才那头穷奇可是眨眼间就被碎尸万段了……
  就在内心挣扎的瞬间,宫惟头皮突然一炸。
  徐霜策竟然向他迈出了一步!
  千真万确被杀死过一次的恐惧呼啸而来,宫惟不敢轻易妄动,眼睁睁只见徐霜策缓步走来,那双半点尘埃不见的靴子停在了自己眼前的地面上:
  “刚才进幻境的时候,你在哪里?”
  “……”
  徐霜策的语气加重了:“问你呢,嗯?”
  “弟子太过愚钝,修为低微,没能进入宗主的幻境……只觉得被人打晕了,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此处,请、请宗主恕罪……”
  “向小园”吞吞吐吐地连头都没敢抬,良久才听徐霜策不喜不怒地重复了一遍,道:“‘被人打晕了’。”
  反正幻境已经被尉迟锐彻底打碎,谁也没法求证这话的真假,宫惟盯着地面不吭声。
  “连幻境都没进去。”徐霜策又轻轻地、逐字逐句地道。
  “小弟子修为低微实属正常,没事的霜策。”应恺见势不好,赶紧息事宁人地劝:“再说他就算进了幻境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帮不了任何忙,何必追究呢?算了吧!”
  师兄啊,我好歹是你亲手拉扯大的,你看着我难道就一点熟悉感也没有吗?连徐霜策都起码怀疑过我两次呢?
  宫惟内心十分苍凉,这时却突然听应恺发现了什么,狐疑地“咦”了声:“等等。你抬头我看看?”
  “!”
  惊喜从天而降,宫惟满怀希望把头一抬,两人对视半晌。
  “……”
  应恺一拍掌,恍然大悟:“这不是向小园吗!”
  宫惟整个人一呆,只有尉迟骁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应盟主,难道您之前也被这小子——”
  以徐宗主的地位,不可能知道自己门下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有什么逸闻怪癖,当下也蹙起了眉头,只听应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前年我上沧阳宗办事的时候碰见过这孩子,下山时一不留神,被他尾随在身后跟出了二里地。问他话也不说,想送回去他也不肯,就这么走一步跟一步地纠缠了半日,好容易碰见个沧阳宗大弟子,这才给哄走了——当时我还疑惑这孩子为什么喜欢跟人,之后听众人说了,才知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向小公子。”
  说着他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道:“霜策,这孩子有些呆性,但如今看来已经灵醒了不少,还是别苛责他了吧!”
  尉迟骁皮笑肉不笑地瞥着宫惟,说:“是啊,他一贯是这样。”
  如果说刚才宫惟只是表情空白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眼前一黑了。
  “一贯”是什么意思?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你还跟着落井下石起来了?
  徐霜策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只吐出两个字:“起来。”
  “向小园”战战兢兢:“宗宗宗主……”
  话音未落他喉咙突然一麻,像是被无形的硬块堵住,徒劳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又被徐霜策下了噤术。
  紧接着徐霜策单手把他后衣襟拎了起来,喝道:“血河车!”
  狂风从云端刮向地面,紧接着夜空中阴云破开,一架庞大车辇从高空俯冲而下。只见车身冠盖赫奕,巨毂章灼华丽,缚在缰绳上驾车的赫然是帝江、毕方、灭蒙、蛊雕共四头禽鸟,降落时平地掀起气浪,轰一声向四面八方冲去!
  徐霜策把宫惟往车里一扔,随即自己也坐了进去,应恺忙在身后招手:“等等霜策,那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先前鬼垣府的异状……”
  徐霜策淡淡道:“去问尉迟家小儿吧。说不清楚的再去沧阳山问我。”
  车门轰然关闭,他再也不看众人一眼,沉声道:“走!”
  四头巨禽同时展翅,车驾平地直起,宫惟扑通一下向后滑撞到了车壁上。少顷云气从窗外弥漫四起,这座豪华的巨车竟然真的腾云驾雾,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向着沧阳山方向急速驰去。
  车内空间平直宽阔,如同一座重叠三套的厅堂,起居摆设应有尽有。徐霜策端居正中打坐,发丝及地、袍袖严整,双目微合而神情肃厉;而宫惟则识相地缩在墙角里,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团,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脑子里乱嗡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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