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康宁斩钉截铁道:“那必然是过得不好,你从前那么讨厌陆渊,咱们可是打七八岁就和他结下梁子了,你在他身边,他还不得欺负死你!”说完她又幽幽道:“你看,你落水失忆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让你好好将养着,替你请过太医没?”
云露华说没有,其实她至今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她一觉睁眼来到了十年后,还是落水真伤了脑袋,自己把这十年的事情忘记了。
她不是一个轻信鬼神之说的人,对于外界而言,实际上后者才是最合理可靠的解释。
不过她也没必要究其根底,因为若不是她一下子来到了十年后,那就是真把这十年间不好的记忆都忘了,巴巴的赶上去治病,难道非要把十年的记忆重新唤醒才算治好么?
她实在不敢拥有那灰暗的十年,也无法让爹娘身死,云家覆灭的悲惨记忆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所以她轻声道:“还没有,不过...”
康宁直接站了起来,重重拍案,“我就知道,陆渊那厮肯定是百般薄待于你,这么大的事情连个太医也不请,若是真伤到了你的脑袋,出了什么事,我非得去扒了他的皮!来人,去把太医院左右院判都给本宫立马抓过来,给云小姐治病!”
云露华根本拦不住康宁,只得看着宫人忙不迭地跑下去请太医。
她无力坐回座上,“你打算从哪儿查起?”
这倒是问出了问题所在,康宁托着腮,仔细想了想,“我才回京,已经对这里不大熟悉了,十年前的舞弊案发生时我也不在,所以该怎么查,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云露华却说不必,“你直接去寻我阿弟,他手上已经有证据了。”
康宁凝眉,“你阿弟?对了,当年父皇是留了你和旭华的性命,他如今很大了吧,在哪里当差?”
说到这里,云露华有些怅惘,摇了摇头说,“在都官司呢,他没学文,学了武,你也知道,当年的舞弊案牵连多大,阿弟若入仕途,哪里会有活路,再者这朝堂之上,还有那么多瑞王的人,对了,你见过太子了吗?”
虽然太子已经被废十年,但云露华还是习惯性称呼为太子,康宁静默一息,方道:“我去过了,回宫我昭芙殿都没回,就先去了北苑那里,但是他不愿见人,连我也不愿见。”
太子被废以后,从东宫迁去了最为偏远的北苑,听说十年间从未踏出北苑一步,他几乎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众人好像都把这位曾经的储君彻底抛置于脑后,忘得干干净净,偶尔有人提及一句,也不过招来一声:死了都没人理会的人,说他作甚。
但康宁坚定不移的告诉云露华,她的哥哥,一直在等待着有朝一日,能重洗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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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犹记当年,云露华第一回 见到太子时,她才不过四五岁大,彼时先皇后还未薨逝,正值她的寿诞,娘亲领着自己进皇宫,那日流霞烈焰,云锦层叠,众人拥簇下,太子亲自搬了一樽足有一人高的玉石来,上头刻有祝慈文千字,行锋凌晰,皆是出自当时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太子之手。
太子打一出生,就注定好的命运,嫡子,长子,先皇后又是显贵名门出身,他样样都占了个全,皇帝从他尚在襁褓中就已经将他立为了太子,按未来储君的标准来培养要求,太子也的确天资聪颖,没有辜负所望,不论是文韬还是武略都不会辱没了他储君的头衔,连他的太傅云言询都频频赞他,往后必是一代明君。
若要真挑出一些不好来,那只能说太子性情仁善,仁善本不是什么坏事,要为君者,必定要怀有一颗仁善之心,待天下万民如子,可仁善太过,难免就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刚勇不足。
天下人人都想当皇帝,也艳羡太子一生下来就注定是皇帝的好命,但其实皇帝真是这么好当的差事吗,既要要求其仁善贤德,文能治国,武能平天下,又要要求其杀伐果决,一言九鼎,生于权谋中,学其两相平衡之术,稍有偏差,便会招来恶名,遗臭千古。
云露华觉得,这皇帝要是做下来,好像已经不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了,就像个标准的模子,照着雕刻自己,凡饮食起居皆有章程所依,你连生气都得先掂量掂量这个时候是不是该皇帝生气的点。
所以太子没有成功,他的仁善也就成了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刃,一朝落下,取其首级,是半点也不手软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会顾及对方是自己的兄弟手足。
太子在位时,没有对瑞王赶尽杀绝,反而处处优待,二人看着情谊深厚,瑞王手里的不少权,都是太子给他的,当初云家就觉得瑞王心眼太多,必然是存了什么坏心思,和太子没少提过这件事,可太子却觉得瑞王自幼丧母,着实可怜,自己身为兄长,合该多照顾着他一些。
一桩舞弊案,让瑞王崭露头角,踩踏着太子和云家的尸骨,一跃成为了最有可能做储君的皇子,连带着太子妃的母家,礼部尚书张家也没落个善终,为了绝他还有崛起的后路,张家满门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可怜张尚书一生正直清明,不堪蒙辱,一头撞死在了朝堂之上。
太子妃张氏闻此噩耗,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太子失权,失妻,失太傅,自此在北苑中十年闭门不出,也不知每每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悔恨自己当初的识人不清。
云露华扯了扯嘴角,对康宁道:“此案想翻,恐怕没那么简单,如今瑞王在你父皇面前这样得力,哪一日若登上太子之位,再想翻案那更是难上加难,咱们得抓紧了。”
康宁点头,“此事我心中也有数,你且放心好了,倒是你,听说已经是有一儿一女了,何时把孩子带来给我瞧瞧,咱们当年可是约好了,要做对方孩子的干娘呢!”
说到孩子云露华话就更多了,“那你这个干娘可要包份大红包!不过别在这皇宫里见,规矩又多,又人多眼杂的,出宫寻个庄子,我带他们来给你见见,对了,这回你把你儿子带来了没?”
康宁说当然,“狄国现在正乱,我怎么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不过他这个时辰还在三弟那里,不然我就让你见一见了,你要是见到了可别笑话,这小子吃得多块头也大,长得也不像咱们大晟人!”
云露华稀奇道:“早听说狄人和大晟人长得不一样,我还从来没见过。”
康宁在狄国待了这么些年,早见习惯了,哎道:“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不过高些壮实些,眼睛和头发颜色不同罢了,左不过都是两只眼一个嘴,翻不出花儿来。”
二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须臾有宫人领着太医院院判急急过来,请过安后让其诊脉,老院判搭脉搭了半天,只说,“陆小夫人脉象一切都好,并无不妥,观其神色,也不像脑中有淤血损伤的样子。”
康宁睨人,“你可诊清楚了?当真无事?”
老院判惶惶跪下,“臣行医多年,这点底气还是有的,请公主放心。”
听说无事,康宁也松了口气,只要人没事,至于失不失忆的,问题也不大,往后想起来就想起来,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她随手抓了一把金叶子赏人,谢恩后宫人将太医领了下去,才退出帘子,外头扑进来一个宝簪瑶佩,紫薇鸾裙的小女子,进去就往地上一跪,哭哭啼啼,两个宫人都拉她不住。
只是她跪的不是自己的嫡长姐康宁,而是一旁正在嗑瓜子的云露华,登时云露华吓了一跳,忙起来避开,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只能攥着拳朝她摆手,“你这是作甚!平白受人跪是要折寿的!”
康宁眉一凝,不满道:“芸书,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这就是即将出嫁的芸书公主,云露华微有一滞,仔细端详起人来。
虽无康宁这样的万千仪态,但也是个玉桃香腮,窈窕芳菲的小美人儿,样貌是不差的,她记得芸书公主的生母是惠嫔,也算是小有宠爱,她在一众公主中不是那等末流,再瞧人如今出落的这般水灵,想必嫁的是个不错的人家。
但,她无端朝自己跪什么,云露华千想万想,也想不出她和芸书以往有什么交情了,顶多在她还是个娃娃时宴上见过两面,抱也没抱过,更别提如今一倏过了十年,她在安乐侯府憋屈了十年,更不会有干系了。
云露华温吞一笑,指着康宁的座儿,“公主跪错了,你长姐在那里呢。”
哪成想芸书上来就抱住她的膝腿,娇俏小脸上尽是泪痕,“求求云姐姐,让我见一见阿旭吧!我只见一面,真的只见他一面!”
第18章
错愕,惊异,茫然,噼里啪啦,手里的瓜子一下子全撒在了地上,云露华不明就里,迟疑的挪动了一下腿,但丝毫也动弹不得。
还是康宁将人一把拉了起来,在狄国十余载,她的臂力已经可以把芸书从云露华身上扒拉下来,直接拎起来,然后摔在软座上,怒目瞪人,“芸书,你可是待嫁之身,说话要注意分寸!”
芸书哭哭戚戚个没完,康宁听着头疼,挥手屏退四下,云露华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选择了可能性最大的那一种。
她艰难问出声,“小旭他...对你做什么了?”
别是把这芸书公主给轻薄了吧,她一个头两个大,这可是公主,虽然说公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放在云家还在的时候,她阿弟娶仙女她都觉得极为相配,可这不是...云家现在形势不太好么,而且还是个待嫁的公主,要是真是被轻薄了,小旭恐怕要遭殃了。
但云露华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她的弟弟她最清楚,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可眼前的芸书公主犹自哭啼不断,嘴里一直说要见阿弟,让她着实是头大。
云露华对这位公主束手无策,可康宁却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冷冷警告道:“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了,让你一辈子也说不了话!”
这招还挺管用,刚才还梨花带雨的小美人儿,顿时止噎住了哭声,一抽一抽的,抬起肿成桃子的眼,瑟瑟看人。
云露华轻轻推了一下,嗔怪道:“别吓着人家了。”她想了想,放软了语气道:“芸书公主,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找我,去见小旭呢?”
芸书紧咬下唇,刚止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但惧于康宁,只能忍住了,“我...因为他不肯见我,我派人去给他送过好几回信了,可他就是不肯来见我,所以...所以...”
康宁替她把接下来的话给说了,“所以你听说了我将云姑娘请来,你就赶来,想求她让小旭和你见一面?”
芸书轻轻点头。
康宁深吸一口气,又问,“你和小旭之间是有什么对吗?”
芸书想了又想,再次点头。
云露华手捏紧了袖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颤巍巍的问她,“公主不是要成婚了吗,怎么会和小旭牵扯上了?”
芸书眼雾氤氲,扑闪着睫毛,“那是父皇指婚,我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曹驸马,我心里只有阿旭一人。”
真是可怜,云露华不忍侧目,眼瞧着就是一段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经典戏文,康宁却无动于衷,坐下来慢慢喝了一口茶。
“既然知道是父皇指婚,那你就该明白,你和小旭之间的种种过往都要从此烂在心中,即便再相见,也只能当陌路人,这样对你我都好,难道你觉得小旭他能娶你吗?”
芸书低头绞着帕子,“可是...”
康宁严词打断了她,“没有可是,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能由你自己做主,更别说你身为皇家子女,金枝玉叶,更要明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位曹驸马我也是知道的,家境优越,公婆和善,他又一表人才,品行端正,你嫁过去全家都会敬着你,往后日子和美,又在皇城底下,两盏茶的功夫就能进宫见到你的母妃,你还有什么不满?”
连云露华听着都频频点头,的确是门好亲,天下女子所盼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
芸书抹了眼泪,委屈道:“长姐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想见他,我做梦都是他,他突然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再也不理我,我真的想不通,那曹驸马纵使有千般好万般好,也不是他。”
康宁起身,朗声道:“没什么想不通的,是你日子过得太舒坦反而糊涂了,人家已经避着你,你倒好,偏偏要贴上去,还这样失礼的冲撞了我的贵客,给我立刻回去,出嫁前不许离开自己宫里半步。”
康宁在几个公主之间埋下的威信极重,离开了十余年,仍是积威犹在,芸书瑟缩了一下,只能悄声掉眼泪的离开了。
*
回到侯府已经是日暮黄昏,云露华从马车上下来,在二门上左看右看,就是没瞅见金凤或者纤云的人影,她记得早上临走前分明说过,让人这个时辰在二门等她来着。
定是这两个丫头疏忽给忘了,云露华一边腹诽着,一边自己回了房,结果甫一进门,先看到陆渊坐在主座上,手里捧着那卷《永安志》看,而金凤和纤云则在他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出。
她眼皮莫名一跳,陆渊略掀眼看他一遭,然后静静翻过一页,“回来了?”
云露华接道:“回来了。”说完又皱眉,她干嘛要应他的话,遂换了副凶狠面孔,“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你在这儿干嘛。”
陆渊嗤笑一声,“只许你爬凿洞去我书房等我,不许我来你房中等你?”他按下书卷,抬眼,“露露,天底下可没这样的理。”
露露二字叫的她浑身恶寒,“咦,你真恶心,别叫我露露,这名儿你不许叫。”
陆渊哼了哼,“白缙叫得,我就叫不得么,我可是你夫君。”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袖,贴近人一步,“外面的男人难道比家里的夫君更亲近不成?”
云露华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陆渊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有事说事,没事就快走,累一天了,我要去洗个澡睡了,别在这儿杵着碍事。”
她一壁说着,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要进去拿衣裳,结果冷不丁手被另一只大手攥住,她回头,拧眉,“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陆渊将她拉进怀里,反锢着人手臂,还在轻笑,但话里已经浸入了森森寒意,“谁允许你在杨喜儿面前胡言乱语的。”
起初云露华还没反应过来杨喜儿是谁,而后才恍然明白那就是杨氏,她笑里藏着几分狡黠,冲人眨了眨眼,“你都知道了?”
第19章
何止是知道了,他还在书房刚和他那位迂腐的爹因此吵了好大一架。
陆渊仍捺压着她手不肯松开,掠过人面,眼中明灭闪覆,“难怪你前日举止怪异吗,我原以为是你...”他停住了,怒气更甚,“原来是因为这事,你这般造谣生事,在背后坏我名声,可曾想过后果?”
分明是她将他赶出房门,到了她嘴里说给外人听,却成了体恤他在外寻花问柳所以保重身子了?!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女子。
后果?她干嘛要想什么后果,左右名声坏的又不是她,云露华眼珠子一转,照着原先排演好的,水眸微垂,鸦睫轻颤,荔腮也染上了两分胭红,极为无辜道:“我没有造谣生事,也没有坏你名声呀,只不过女人之间随便唠唠,是她们自己想多了,你又为何要跑来问责于我?”
她指拈袖片,轻揩眼角,尾音拖长,像极了戏台上粉墨的戏子,“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定罪,可知我心中会有多痛....”
她从可怜无助哭到了绝情绝意,再到命运不公,天地不仁,最后转了个音,好像真生生掉下来几滴眼泪似的。
陆渊斜睨看她,待她一套演完了以后,嫌弃的点评一句,“矫揉做作,浮夸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