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这话跟投河的小石子一样,顿时让还在翘指扮可怜的云露华一下子变了脸,嘴角一垂,脸一沉,活像只要吃人的母老虎,“你说谁做作!说谁浮夸!”
陆渊松开她,懒懒坐下,“好了别在我面前演这一出,你...委实是不太适合装可怜的,快些如实交代了。”
云露华哼了一声,狠擦一把脸上若有若无的泪,几步噔噔坐在靠椅上,随手抓了把瓜子嗑着,“什么如实交代,我说的又不是假话,谁不知道当年你陆渊的名声在京城几个花楼里都是人人皆知的,常是那些花娘的榻上客,帷前宾,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转头将瓜子皮吐在雕叶小盘中,扬着头,下颚抬得老高,“难道你就没收两个色艺双绝的,在外头养着?我可不信。”
陆渊气笑了,“这又是谁与你说的浑话?我定要将他舌头拔了喂狗。”
云露华一哂,鄙视他这个时候却偏要在自己面前装样子,“不需要谁和我说,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打听打听,都知道你的风流名声呢。”
她怡然自得,偶尔眼渡人面,很不屑道:“所以你也别说我造谣坏你名声了,自己几斤几两,心中不得跟明镜儿似的,真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蒜!”
陆渊压着火气,倾身捉住她的手,低声,“就你一个我都应付不过来,再养几个,个个今日在外头造谣生事,败坏我的名声,明日却在我面前掉眼泪,扮娇弱,我恐怕自己英年早夭。”
云露华见他死活不肯认,也懒和他争辩什么,奋力甩开他的手,“行吧,你爱说什么是什么,还有事么,没有就走,青天白日的,别拉拉扯扯。”
她收袖力度太急猛,袖口一枚小珠遗落在他掌心,珠圆玉润的,摸起来十分趁手,陆渊遂翻掌捏珠,边暗自玩弄,边正色答话,“玉院勾栏不止是穿香撷花的风月地,里面还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我曾在那地常逗留了两年,但非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遥记第一回 遇上陆渊时,就是在那种下作地方,当时他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经一派老成,应对自如,如今反倒和她说起种种不得已。
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和你说,他爱吃喝嫖赌,但他绝对是个好男人,云露华被他整笑了,慢慢理着袖子上的褶折,讥讽道:“是呀,想必您抱香搂娇,被掀红浪时,也是眉宇苦楚,心胸难平,十分的不得已呢。”
理到一半,发现自己袖上的珠扣没了,顺着摸出一截断掉的线,云露华攒眉怒视,朝他摊手,“快将珠子还我!”
陆渊若无其事的起身,背手道:“什么珠子,我没拿你珠子。”
身上这件瑰紫片金里松花珠穗绫衫是衣柜里少有能登场面的两件衣裳了,还是今日进宫特地叫人前一夜拿出来,熨帖熏香后才上身的,为的是进宫不失体面。
而她刚还了八百两给白缙,全身家当也就只剩两百两,再添新衣是不能够的,掉了袖珠只能重新绣上去勉强凑合,结果这陆渊竟不肯把珠子交出来。
云露华来气了,将装瓜子壳儿的雕叶小盘往他跟前狠狠一掼,“你快把珠子还给我!不然这件衣裳就没法穿了。”
小盘砸在他脚边,壳儿撒了一地,陆渊却没有往后退一步,“一件衣裳罢了,你若在意,回头我叫人给你照着这个送十件来。”
她原本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揍他一顿才解气,下一刻听到这话,顿时气也消了,眉也舒了,“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不过别送十件一样的,我要梅子红,丁香紫,水墨青,蜜蕊黄,天黛碧,还要每件款式花样各不相同,花绫彩绣的,单罗弹墨的,云锦暗花的,天香刻丝的....”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算,生怕漏了哪个,还不忘道:“每件要配的簪钗环佩也要各不相同,要和这件衣裳的浓淡相宜,譬如梅子红花绫彩绣的,就要配金丝攒花的,水墨青单罗弹墨的,就要配白玉嵌珠的,你可明白了?”
陆渊笑说当然,提声道:“那你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欢颜乍止,云露华啐他一口,“休想!”
再见人就烦了,左右衣裳他已经许下了,陆渊这厮千不好万不好,但还是言出必行的,虽算不上什么君子,但这一点还勉强可圈可点。
于是她再一次不客气的把人赶走,想着自己总不能老伸手管他要东西,人活在世,当有立足根本,莫要当看人脸色的米虫,还是多画两幅画拿出去卖更实在些。
毕竟靠自己手艺本事吃饭,她心里舒畅快活!
关起门来,只剩下金凤纤云二人,纤云吐了吐舌,忙说去厨房给姑娘拿饭,金凤生怕自家主子迁怒到自己身上来,则忙将这两日连夜赶抄出来的厚厚一沓女则女戒交到她手中,“姑娘,都抄好了,保证一个字不落。”
金凤是打小就跟在她身边的,读书识字那是必然的,再加上她向来老实好欺负,云露华从小到大,夫子和爹娘让她抄的罚书,不知多少都是经过金凤的手,金凤于临摹字迹这一块也颇有天赋,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连御书房的先生都瞧不出来。
云露华随手翻了两页,果然字迹工整娟秀,和她的字寻不出差来。
被陆渊搅了心情,她现下也不太想去洗澡了,索性让金凤抱着这些罚书,往杨氏院里去一趟。
金凤犹豫道:“姑娘,这个点儿去是不是太晚了,万一老夫人不方便怎么办,要不然明儿个早上再去吧,纤云马上要拿饭回来了。”
云露华说不用,“就要趁她不得空的时候去,不然她又要唧唧歪歪一大通,我可没有站着被人训的习惯,咱们现在就去,早去早回,正好回来赶上吃饭。”
主仆二人拿着抄好的纸墨过去,天幕垂垂,夜云掩着一半的月角钻上来,穿廊下一盏盏灯亮起,过溪桥后,远远望去,杨氏的正院反而更暗了。
这是什么原因?天黑了还不点灯,云露华和金凤相视一眼,正要过去,紧闭的侧门开了一条缝,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影,背着箱子,只是离着远,瞧不真切脸,但凭身形判断,应当是个男人。
那黑影左右张望了两下,从小径出去了。
第20章
一个风韵不减的年轻侯夫人,趁黑从她院子里冒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陌生男人,不论怎么想,都显得十分诡异,甚至于不由而然的就会为此蒙上一层暧昧不清的遮纱。
金凤很不敢相信,捂着嘴悄声嘀咕,“这老夫人院子里怎么会出来一个男人?”
老夫人老夫人,但细算起来杨氏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哪里就真老,不过她真胆大。
云露华望着那透了条缝的门,思忖片刻后问,“今儿个侯爷在家吗?”
金凤想了想说,“早上还在,不过三爷从侯爷那儿出来后,没多久就出府了,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云露华弯了唇角,展眉一笑,“走,咱们去会会老夫人。”
推了那虚掩的门,远远望见正屋紧闭,须臾几盏微灯点亮,照了窗前人影倚立,却是一背身,重系裙襟。
云露华清了清嗓,隔着廊前碎玉帘,密密玉珠遮住内里,她喊了一声,“云氏来给老夫人请安啦!”
里头乍响一声‘谁!’,难掩惊慌失措,不一会儿门开了,挑帘的却是杨氏身边惯常见的婢女,“云姨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云露华半垂了头,轻声细语道:“先前老夫人罚了抄书,这几日好不容易赶了出来,想先拿给老夫人过目。”
她说着话,抬睫之间眼角余光不经意往里一瞥,只见内间被几座宝楼紫檀插屏隔断了,隐约只见一个穿裙带簪的人影映在屏前,一阵手忙脚乱。
那婢女一偏身,挡了个严严实实,语气很不满道:“云姨娘难道不知晨昏定省的规矩么,过了时辰没老夫人传召,就这么鲁莽闯进来?亏云姨娘以前还是太傅之女,连这点规矩也不清楚。”
云露华噙在嘴角的笑意转凉,侧人一眼,将这婢女的样貌记了下来,“晨昏定省,是说凡为人子之礼,当冬暖夏清,昏定晨省,往前太傅府都是早上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经这么一提,倒让我心感愧疚,从未曾服侍过老夫人就寝呢,不若今儿个将规矩做全了吧。”
她作势要进去服侍,那婢女顿时吓得容颜失色,左挡右遮说不许,云露华眨了眨眼,“这倒奇了,方才说没规矩的也是你,如今不许我进去的也是你,难道一介奴仆都能如此戏耍主子了么,也不知是不是借了老夫人的势作威作福,要是被你一个丫头,反倒损了老夫人的名声颜面,你有几条命来赔?”
她后面两句话提了声,那婢女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还是里面传出杨氏的声音,“今日我累了,已经歇下了,你有这个心是好的,改明儿再来吧。”
云露华哎了一声,将厚册压在那婢女怀中,只说明日再来,冷冷扫过人后,带着金凤走了。
回去的路上,金凤瞠目结舌,“姑娘方才胆儿真大,要是姑娘真进去了,也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羞愧而死,姑娘难道不怕老夫人以后报复吗?”
云露华愠怒未消,冷笑道:“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哪里还会羞愧,我怕她报复作甚,我今日进了她院子,就是在告诉她,这事儿被我捏在手里了。”她顿了顿,又想了什么,“你之前说,内院那个刘管家和她沾亲带故,原是心腹是吗?”
金凤说是,“好像是远方表亲,不过老夫人出身不高,这亲也不是什么好亲,要不然怎么能把内院弄得乌烟瘴气。”
刘管家那腆出来的大肚子还犹在目,云露华阵阵恶寒,皱眉道:“这就对了,方才那男人必定是刘管家引进来的,内院他一手遮天,弄进来个把人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什么难事,今儿个算是走运,被咱们撞见了。”
她想了想,又道:“咱们在内院,许多事也做不了,你明儿就把小旭叫过来一回,正好我也有事问他。”
*
自打云露华立威下去,底下办事的速度就越来越快,早上传下去的话,响午刚过人就到了,不同的是上回见面还在花厅,如今已经可以领到自己屋里来。
白衣少年踏足其中,端看四遭狭窄,陈设疏陋,眉心揉皱一团,“阿姐这些年过的苦。”
云露华也觉得自己苦,金室玉设骤然换成了这么一点地方,跟谁都觉得苦,但她不在自家阿弟面前抱屈叫苦,只笑说,“你也晓得当初我是怎么进这安乐侯府的,若是雕栏玉栋的把我供起来,那才奇怪,一个妾的身份,高也高不到哪儿去,反正我这段时间也瞧习惯了。”
云旭华沉吟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眸光闪烁两下,“听闻镇国大将军有一爱子,惯是斗鸡走狗之辈,近日打伤了户部高尚书的孙子,连带刺死高家两个家丁,御案前都传出不满的批折了。”
镇国大将军...云露华愣了愣,“那是王氏的母家,你的意思是——”
云旭华含笑点头,“阿姐若想,那个正妻之位由阿姐来坐,也不是不可。”
正妻,云露华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嚼了两下,后玩笑道:“我才不呢,给陆渊当妾还不亏吗,我干嘛要再上赶着给他当正妻,难不成往后一辈子都折他身上了,再说王氏即便倒了,安乐侯肯定还会给他娶续弦。”
云旭华徐徐开口,“他不会,陆渊不会再让安乐侯给他娶妻了。”
就这么两句话,云露华却慢慢品呷出了不一样的意思,倒吸一口气,良久才道:“小旭,王家是不是要出事了。”
云旭华舒展眉眼,“阿姐向来聪慧,只是尚不明朝中形式,高尚书和王家其实皆司一主,如今却因小辈伤了情谊,只要这个时候再搅弄一番,一掌护不住两方,总要做出取舍,巧在这案子如今正落入了都官司的手里。”
他点到为止,托起瓷盏吃了口清茶,“阿姐今日寻我来,是有什么事要托付的吗?”
思绪嘈杂纷乱,云露华暂时抛开琢磨那些党派权谋,道:“是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她将杨氏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那个刘管家也不是什么严谨之人,做事必定会留下纰漏,我得知道那个出入杨氏院子的男人是谁,将把柄抓在手里。”
云旭华正色敛眉,颔首道:“据我所知,安乐侯的这个续弦夫人出身并不高,此事应当不难查。”
云露华也觉得不难查,单看那刘管家的样子,就知不是什么好人,那些把柄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她一转头,突然问起另一桩事来,“你和那个芸书公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今天要开榜了,就很激动紧张
第21章
芸书...这个名字一下将他的目光拉得极远,檀窗能窥檐边一角,绿琉璃碾出流光迢迢,天光困囿于方寸之中,大有侵吞之势。
他与芸书的起初,只是觉得在宫闱中得有个能看着事儿的人,那人必须地位够高,又得容易哄骗,芸书公主就这样落入了他的视线中。
这姑娘跟一团火似的,洋溢着她这个年纪的风采,不谙世事的金丝雀,稍一使点手段,很快就视他为知己,拉着他赏花扑蝶放风筝,自己也从她口中那些无意间探知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很快,她看自己的眼神渐渐变了,变得秋水柔波,含情脉脉,那些姑娘家牵肠百转的小心思和花招层出不穷,他都看在眼中,却没法给她回应。
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别说皇帝老儿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就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和她注定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既然偏离了最初的轨道,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于是他快刀斩乱麻,割舍掉了和芸书公主之间的联系,包括皇帝为她指婚,不得不说其中也掺杂着不少他的手笔。
那个从满门血仇,尸骨如山中站起来的少年,早已有了可以搅乱朝堂风云的能力。
他将杯盏牢牢握在掌心,一笑,松快道:“阿姐说什么呢,我同芸书公主怎么会有关系,也不该有什么关系。”
得了肯定的回应,云露华心里稍安,毕竟知道了她的阿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就更谈不上盘算着帮他摆平麻烦,“我是很信你的,原是昨日进宫见康宁,那芸书公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见着我又哭又闹,缠着要托我见你一面,她一个小姑娘哭着可怜,又句句话都在你身上,把我吓了一跳。”
云旭华浅浅收笑,缓言道:“都官司管着牢狱事,就连皇宫内也常有无可避免的时候,宫内虽有内务府照管,但类同发落宫人亲眷等刑事,难免要进宫几趟和那些宦监打交道,芸书公主是认识的,也说过话,但谈不上什么私情,许是我哪句话哪件事惹了公主误会,阿姐若放心不下,我寻个时间和她说开了就是。”
云露华这下倒彻底松了眉,闺阁女儿时难免有些不懂事的情愫,再加上她的阿弟这样出挑,和芸书公主年纪相仿,被惦记上也是情理之中,“芸书公主毕竟是待嫁之身,你能不去就不去,避讳着些总没错,不过就怕她闹出什么事,传到皇帝或者是曹家耳朵里,对你不利。”
云旭华唇畔漾出薄薄的弧度,温声道:“阿姐大可宽心,不必为我烦忧。”
是了,他如今已不是那个追在身后蹒跚学步的孩子,早能顶天立地,能为她排忧解难,她再不必为他烦忧操心。
云露华微微偏首,两三泪花盈盈,终究没肯掉下来,转而触及满眼银雪白光,并人风华,又不解问他,“回回见你都是白衣,是在都官司当差有什么讲究吗?”
云旭华提颔迎笑,一点苍白错落,直达眼底的空索,“阿姐大概没见过牢狱,那儿地脏,人也脏,白衣覆身,也好时时刻刻警醒自己,莫要被其泥污,坠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竟还有这一层含义,云露华没有想过,但见人说这话时,眼中空荡荡的,不由就联想到大狱会是个什么样子,是暗无天日,血腥气极浓,惨叫声不断吧。
她的心像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等云家翻案后,就别在都官司了,咱们买处宅院,再给你娶个媳妇,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不好?”
他沉默良久,慢慢笑了。
“好,我都听阿姐的。”
云露华留了他用晚膳,特地使了银钱叫厨房多加了好几个菜,奶娘抱着慎哥儿,燕姐儿也下了学过来,一道吃了个饭,舅侄天生亲,逗留了好一会儿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