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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经年(五)

  扶桑神树。
  天帝负手立于树下,仰首瞻望思绪万千:“我有五百年未来此地。”云中子客气笑笑,附和道:“上回来时荼离刚降生,这一眨眼就到了承袭族长的年纪。”
  “是啊……”天帝皱了皱眉,神情有些难以琢磨,他转身问道,“荼离阿殿近来如何?前几日在天宫匆匆见了一面,似乎身体不大好。”
  “不碍事,少年人仗着年轻气盛瞎折腾,躺上个三五日什么毛病都好了。”云中子老谋深算,又故意说道,“不过真是难为了殊羽,大概是怕怪我责备他怠慢了阿殿,这么急匆匆跑下来请罪,被我罚着闭门思过了几日。”
  天帝哦一声,笑道:“殊羽既是兄长又是师叔,是该好好照顾荼离,荼离到底年轻些,跟着殊羽历练历练也未尝不是好事。”天帝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当年他的卦象我一直留着,这些年从未放下过心,也幸好有真仙守在大荒汤谷,这千年来辛苦你了。”
  “天帝谬赞,我答应过阿荼,只要我还活着一口气,就会誓死守卫溯风族,我做这些事从来只求个问心无愧,将来羽化魂消也对得起我可怜的徒弟。”云中子不卑不亢道,“离荼离五百岁也剩不了几个月,我会护着他顺顺利利登上族长之位,才算对阿荼、对溯风族都有个交代。”
  “如此甚好……甚好……”这么一番慷慨陈词下来,天帝再想说什么就难了,他也不再提荼离之事,索性推个顺水人情,“三界许久没有好消息,我倒想来个双喜临门。”
  云中子猜出天帝的意思,可这喜事怕是也难落成,果不其然听天帝说道:“殊羽也到了婚娶年纪,我瞧着巫族的清越公主甚好,只是殊羽这孩子不开窍,放着这么一门好亲事不肯点头。”
  “如今三界方稳,殊羽心性未定,我瞧着倒是不急……”云中子话说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怎么不急?都八百岁的年纪了!麻利点的神仙都能当爷爷了!”
  这小祖宗醒过来了?不是,这小祖宗又是唱得哪一出?云中子差点闪着舌头,紧接着就看到殊羽面无表情悻悻跟在后头。
  小两口吵架了?
  “天帝陛下!”荼离甚是敷衍地行了个礼,咋咋呼呼道,“太子殿下与清越公主天作之合,我能先跟你讨个喜帖吗?”
  天帝闻言笑得满面春风,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明媚不拘的少年将军。
  “阿殿自然是顶顶重要的座上宾。”天帝似乎忘了殊羽才是主角,“我与巫王商量定了日子,下月初十是百年来最好的吉日。”
  “下月?”云中子瞄了眼殊羽,“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天帝却道:“不仓促,殊羽的婚事我与天后早早就在准备,不过是最后择个吉日,再通知三界罢了。”
  “父君,”殊羽终于忍不住开口,神情冷冽,“儿臣再三说过,那日也当着巫王的面说清楚了,我心有所属,不愿意娶清越。”
  天帝一句放肆还没说出口,荼离就立马接过了话茬:“甚好,你若不肯娶清越,我去巫族提亲,我可是想娶清越想得紧!”
  殊羽嗔怒:“你!”
  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天帝摆下脸色,不悦道:“殊羽,你真是越发不知规矩,看来先前是太纵着你,清越有哪里配不上你?你身为神族太子,婚姻又岂是自己的事情!你说你心有所属,那你说说,你属意的人又是谁!”
  “我属意之人……”殊羽就要脱口而出,荼离又匆忙上前打断,他自摆出一副严肃神态,眼风一扫道:“太子殿下,你我皆不是可随心所欲之人,我知你心中所想,可神族也好,溯风族也罢,都扛在你我肩上。你如今为你那心上人悖逆父母之命,无视君臣之礼,可你那心上人呢?他可愿同你担这骂名,可愿为你与三界抗衡,依我看,他并不愿意。”
  殊羽一瞬不瞬望着他,良久,沉沉开口:“今日我一旦点头,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
  荼离嘴角一挑,道:“那我就先恭喜太子殿下,祝师叔与清越公主,新婚燕尔,早生贵子。”
  好一声师叔,情到浓时恨不得口口声声唤心肝好哥哥,兜兜转转结果落得这么一个身份,他不明白荼离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露出怎样的情绪,疑惑不安难受失望或许都有。殊羽自嘲一笑,留下一句“他不愿意我愿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荒汤谷。
  神树下剩下老中少三人,荼离恢复了冷漠的神情,隐隐又泛起一阵杀意。
  如果眼前这人不是殊羽的父亲,管他是神是佛,荼离早已手挽风刀杀了上去,他如今却还有脸来大荒汤谷,当初就是在这里,这片土地上,这株神树下,他逼死了阿荼。
  对于殊羽的所作所为天帝已是勃然大怒,但碍于在溯风族之境,堪堪压着怒火。一阵静默尴尬间,云中子出来打了个圆场:“殊羽向来识大局,偏又倔强深谙原则,若非触及底线,万不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你。”
  “不过是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怎的就还触了他的底线?”天帝不悦道,“看不出来我这冷情冷性了八百年的好儿子,竟是个痴情种,也不知像的谁。”
  云中子笑笑:“自然是像的你。”
  “我……”天帝语塞,叹口气,“可我终究还是放弃了。”
  说着说着竟扯到自己个儿的陈年旧事上头,天帝赶忙止住,踱步到荼离跟前好好打量了他一番:“怪不得都说阿殿七分像你母亲,我今日再见你,就像见到了阿荼。”他抬头望着神树,接一片落叶,“很久之前,我们便是在这神树下玩耍,听学,也一道被福德真仙罚着抄经抽手心。”
  “抽手心?”荼离噗嗤笑出声来,明明恨得要命,但一听到母亲的事还是免不得心软,他剜一眼气定神闲的云中子,揶揄道,“看来我比我阿娘听话许多,竟从未挨过师公的板子。”
  福德真仙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天帝却来了话头:“你阿娘总是被我们连累,不过每每那时,我与你父亲就争着替你阿娘受罚,阿荼胆子小,总忍不住哭,可下一回,仍被我们怂恿着一起闯祸。”
  荼离蓦然冷下神色:“阿娘胆子小又爱哭,那她祭树的时候,害怕吗?哭了吗?”
  方才起头的愉悦氛围瞬间戛然而止,天帝笑容僵在脸上,荼离不依不饶又问他:“天帝陛下,你与我父亲母亲一同长大,自是情如手足,是也不是?”
  “是。”
  “那我阿娘祭树的时候,您在做什么?”荼离咄咄逼人,“您想过救她吗?您那时是神族太子殿下,可怎么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落在我那胆小又爱哭的阿娘肩上?”
  云中子喝止他:“荼离!”
  “无妨。”天帝摆摆手,“惊风阿荼之死本就是我毕生所憾,当初是我亲自将阿荼送上祭坛,且不论当时我只是个太子,即便放在今日,我也依旧救不了她,也无法救她。”
  荼离眼中盛满仇意,他甚至想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杀过去,管他最后谁死谁活,又管他溯风族落个什么下场。
  “也许我还是做错了。”
  “什么?”
  天帝望着手中的树叶出神,低沉道:“阿荼叫我答应她一件事。”
  “什么事?”荼离追问。
  天帝道:“她要我答应她,拼死留下她的一魄元神,我当时不明白,留下一魄元神意味着她的魂魄将永困于扶桑,不得轮回。”
  不得轮回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阿荼永无止境地遭受着熔血煅骨之痛,日复年年,去经年,已千载。
  “直到后来,扶桑神树结出了一颗果子。”天帝抬眸看向他,“再直到你降生,我才明白,阿荼拼死保下一气元神,宁可受无间地狱般苦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此话何解?”荼离呆若木鸡愣在原地,云中子见形势不妙,连忙又制止:“天帝,此事都已过去千年,何必再提。”
  “不!”荼离拨开福德真仙,追问,“阿娘不入轮回,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云中子急急道:“能有什么关系!你别多想。”老头子竟也有慌神的时刻。
  欲盖弥彰。
  “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天帝不明白其中利害,只当是荼离心中歉疚好奇,甚至开始尝试宽慰他,“你如今好好长大,平平安安承袭族长,阿荼若是有知,定万分欣慰。”
  天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本着长辈的身份教导劝慰了几句,接着便回了天上。
  可是荼离,却什么都明白了。
  “阿娘不入轮回是因为我,只要我还活在世上,她便永不安息。也正是如此,才给了魔族乘虚而入的机会,阿娘元神被染,与她血脉相连的我自然也逃不掉,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便彻底入了魔。”
  可笑,实在可笑。
  “魔族现世,三界必会大乱,若要阻止这一切,便是要切断我与阿娘所有的联系,简单来说,我死了,我的元神散了,阿娘也便安息了。”
  “荼离!你在胡说些什么!”福德真仙失态怒吼,再没有一点德高望重的老神仙该有的模样。然而荼离却只满不在乎笑笑,神情闪过一丝冷冽阴沉,他指腹磨着下巴,森然开口道:“您以为我在想什么?以为我会像阿娘一样,死我一个拯救天下?”
  荼离怒道:“不,神族欠了我阿娘的,三界欠了我阿娘的,我会好好活着!我就要这三界大乱,我就要这神族覆灭!”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大逆不道?”荼离怒极反笑,“等着我跟阿娘一样被他们逼死,就不是大逆不道了?是不是等我一死,三界就又开始歌功颂德我?师公啊,你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
  “我要是这么想的,方才在天帝面前我百般维护你做什么?”福德真仙动了火气,“我与殊羽做这些为了什么?不就是怕三界知道你元神有污便成众矢之的,为了救你护你!你呢?你要三界要神族为阿荼殉葬,为你殉葬?那是不是我跟殊羽也得跟着去死?”
  是啊,还有殊羽呢。
  荼离眼眶一红,咬咬牙道:“师公,如今你我不过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感念你与长老含辛茹苦拉扯我,自然愿奉你们长生;二,现在就杀了我,以绝后患。”
  如果福德真仙能下的去手,五百年前就不会保下他。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荼离在逼着他做决定。可福德真仙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自小拉扯长大的天真娃娃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心思。
  于荼离而言,仇恨之下什么生生死死,什么芸芸众生,都不过是用来粉饰太平的借口罢了。如果他依旧是从前不问世事只管自己快活自在的逍遥神仙,他也许愿意牺牲一人换天下太平,因为他是溯风族的阿殿,是阿荼神女的孩子。
  可从没人告诉他,他那伟大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也没人告诉他,他的母亲为了生下他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无法原谅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屁神仙,就像他父亲至死都在憎恨一样,真是恶心。
  若不是心虚,千年前冲锋陷阵的少年将军,死后,怎会连只言片语都不敢提及。
  入夜时,左旌胆战心惊地端着饭菜进屋,他莫名生出一丝恐惧,那样的荼离叫他陌生又害怕。荼离定定望着面前的案几发呆,案几上是一副红艳艳的画卷。那画卷左旌见过,前几日阿殿暴走时将屋子弄得一团糟,画卷从桌上掉了下来,一路铺陈,他认出来,上头画的是阿殿与殊羽太子。
  “阿殿,用晚膳了。”
  荼离从案几中回过神来,冷眼瞟了瞟,道:“过来。”左旌咽了咽口水,放下饭菜走过去,荼离见他这副诚惶诚恐的神情,顿时便有些生气,他问:“你怕我?”
  “没……没有。”声音都打着颤儿,说出来谁信呢。
  荼离也不打算计较,随手将画卷扔给他,冷声道:“烧了去。”
  烧了?左旌不敢多问,垂着头抖着手接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等他跑出百丈远,才敢小心翼翼打开那副画,画面还是那个画面,只是落款处多了一行小字——
  而我好色,好殊羽神君之色。
  先前在方丈山时,左旌就总觉得阿殿待殊羽太子与旁人不同,而后又总见他二人腻在一处,原本还感慨情谊深厚,直到不小心见到那副画卷才明白,原来他二人从来不是一门同气如兄如弟,而是两小无猜一往情深。
  殊羽太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阿殿三日,怎的突然就反目了?之前听伴月提及过殊羽太子与清越公主的事,难道阿殿在气这个?那这烈焰火山图到底烧还是不烧,阿殿现在气头上,自然眼不见心不烦,可等他气消了呢?怕是又要懊恼。左旌知道,他家阿殿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
  一夜多梦,临到天微亮时荼离才沉沉睡去,平日里左旌早就来房中叫他,可直到日上三竿都没半点动静。无人伺候的阿殿顶着一头乱发发了一大通脾气,一问却只听说,左旌一早就不见了人影,似乎半夜里也没回屋。
  不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烧幅画,他这是跑天上借三味真火了不成!
  “会不会是去找伴月书神官了?他们平时总玩在一处。”角落里某个缩成一团的溯风族弟子怯怯说道。
  又是狗屁神族,赶走一个殊羽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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