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太子……太子殿下他谋反了!”小仆大声重复了一遍。
梁景湛不知道自己那时到底是怎么飞奔回到宫里的,回宫后又是如何亲眼看着皇兄被几万大兵围在中间,又被父亲叫着逆子的。
很多事都已成过眼云烟,也唯有那一晚所发生的事,被他永远记在了心里。
“殿下的文书可改完了?”傅晏宁已经睁开了眼。
梁景湛拍了拍放在案几边上的文书:“傅侍中不信可以看看。”
梁景湛本以为他会点点头,然后让他走的。
到底是他想多了。
傅晏宁伸手就取了本来看,翻到后面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梁景湛不等他开口,抢先道:“皇兄造反实是有人陷害,我知道陷害皇兄的人的下落了。”
傅晏宁停下了翻动书页的动作,眉头蹙得更深:“殿下如何知道?”
梁景湛便把郑念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了。
傅晏宁从头到尾都是怔愣的表情,尤其是刚睡醒,还带着股迷糊样儿,倒是有点可爱。
“殿下。”对面几个同僚压着声音喊他。
梁景湛的手朝着他的脸伸了上来,绕了一圈又下去了。
临出殿外喝酒前,他特意叮嘱傅晏宁:
“明日我会设宴庆贺,邀请各位同僚,傅侍中若是想知道真相,明日申时务必要来我殿里。本王会提前把帖子送到傅府去的。”
————
梁景湛把宴设在了殿外不远处的凉亭里,夜里风阵阵,拂过湖面送来清清爽爽的细风,风里还带着不知从哪飘来的花香,若有若无地。
林显和几个大臣已经往来走了,他今日仿佛得了什么喜事,满面红光,与几个大臣正一道说着话。
“今日诸位可一定要把眼睛擦亮了,除了宴席,容王还为我们准备了其他看头。”林显一番话说得高深莫测。
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大臣相继问:“什么看头?”
旁边有个人嗤笑一声,道:“还能有什么看头?除了笑话……”
林显的嘴没怎么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嗯,满意地补充:“还是一个可以让他掉脑袋的笑话。”
众人呼吸一滞,争相问他:“什么笑话?”
“去了看看就知道了。”林显走在了前面,朝凉亭去了。
这边菜品布置得差不多了,梁景湛使了几个细心的婢女把人迎了过来。
他正靠在朱漆柱边放眼望着江里的水波想事情,忽听到身后有宫女唤他。
梁景湛转过身,见那宫女手里正提了一包东西,用花布包着,看着傻兮兮的。
婢女道:“萧大尹说那边的事多,走不开,便派奴婢送了东西过来,萧大尹还说改日得了空再把请殿下的酒的事一起算。”
“好。把东西放殿里吧。”梁景湛身子转了一半,眼睛瞥到了那块花布,还是不由好奇里面是什么。
他嘴张了张,最后还是出声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婢女。“等等,东西就放这吧。”
花布里的东西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不知道这次萧魏升又给他送了什么奇珍异宝。
婢女把东西放到了凉亭边的长凳上。
梁景湛一步上前拆开系成结的包袱,嘴里啧啧有声。
每每萧魏升拜访别人,总要送别人一些新讨来的稀奇玩意儿,梁景湛也没少得过。
他每次还是换着花样玩,很多东西连他都没听说过,像什么几百年前哪个有名诗人用的痰盂,哪朝哪代天下第一美人闺房上的瓦片,还有什么天下第一瞎用过的破碗。
据说萧魏升还都以千金购之,没少费番功夫。
“恭喜殿下升为中书令。”身后是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
梁景湛还来不及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眼睛和手只得离开花布里的物事,转头换上笑脸回话:“是林太尉啊,快快入座。”
梁景湛把人请到桌边坐下,倒上一杯酒,一边客套:“本王无知,政务上也一窍不通,处事自然不如林太尉游刃有余,日后若有不懂的事,还得要多请林太尉请教。”
“殿下聪慧,当然轮不到臣来指点。”他话里有话,在场的人都听得出这是在说反话讽刺。
林显身后还有几个人接连应和:“是啊,殿下还真是谦虚。殿下如今尚且年少,正是学事处事的好年段。”
梁景湛没空理他们话里的意思,只把每个人都邀到座上坐下。
梁景湛暗暗算了算人数,人差不多都到了,只剩下了傅晏宁。
他望向远处的小路上,视线里还是没见到傅晏宁的身影。
小东西不会不来了吧。
脑里这样的想法刚产生,他眼里就出现了一抹紫色身影。
傅晏宁来了。
梁景湛眼睛眯了眯,眼尾翘起,脚下不听使唤了般走了过去。
“傅侍中可算来了。”梁景湛一凑过去就闻到熟悉的丁香味,今日的香味比以往盛了许多。
梁景湛说着话,一边便很自然地拉着傅晏宁的衣袖往前走。
“殿下是怪臣来得太晚?”傅晏宁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还被人拉着衣袖。
瞧瞧这理直气壮的样子。
“怎么会?”梁景湛失笑,眼尾带着微醺后的浅红,笑起来妖冶勾人,“傅侍中为了本王精心打扮,本王欢喜都来不及,再晚也能等下去。”
“……”傅晏宁眨巴着眼睛,低头不说话了。
一低下头他才看到梁景湛的手拉着他的长袖,那双手还在缓缓向下移,马上就要碰到他的手了。
傅晏宁抬眼看了会凉亭里的人,虽然没人注意到这边,可他还是甩袖挣开了梁景湛的手。
梁景湛看他脖子都红了,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但这反而更激起他调笑的心思:“小……傅侍中,生气伤身子。傅侍中若是气得身子不好了,可就没法骂本王了。”
傅晏宁看见那张嬉笑的脸,硬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几步就走到梁景湛前面去了。
凉亭里,人已经全来了。
凉亭不远处,一群姑娘正扭着柔软的身姿翩翩起舞,还有几个姑娘在一旁奏曲。
笙歌漫漫,美酒当前。
林显赏了会舞曲,目光转到梁景湛身上,“殿下说今日有要事说,不妨先听听殿下的事,兴许臣等还能尽上一份绵薄之力。”
老狐狸已经迫不及待等着好戏开场了。
梁景湛笑着坐下,偏不想顺他的意:“本王要说的这件要事影响心情,等吃完再说,林太尉急什么?”
林显笑得老奸巨猾,“好。”
他抬手夹了一口菜,面上胸有成竹,反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待会还有好戏看,这么多人一起欣赏何乐而不为。
“本王知道自己无甚才干,处事不如林太尉,日后还需要诸位同僚多多担待。”梁景湛起身将一杯酒举到身前。
“殿下过谦了。”林显也斟了一杯酒。
“殿下……”后面的人刚要应和就被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
“殿下贵在还有自知之明。”
是傅晏宁的话。
傅晏宁侧脸望着湖面,神情就像湖水般平静无波。
梁景湛想起赏花宴后的场景,那软乎乎的样子可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眼尾弯了弯,倒也谈不上生气,只觉有趣得紧,倒真让人生了想把人嘴给堵上,让他说不了话的心思。
“殿下?”
听到林显叫了他一声,梁景湛才回过神,举了举面前的杯子:“喝。”
一群人共同举酒站起,饮下一杯。
梁景湛说了些热场话,就全坐下吃菜了。
“臣远远瞧见那偏殿里守卫颇多,殿下不会又藏了什么宝贝回来?”林显坐下,一双暗黄的眼睛露出锋芒,穿过一群舞女的身影到了偏殿外。
老狐狸还真是眼尖。
梁景湛仰头,唇齿碰了碰酒杯:“哪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个美人罢了,要说宝贝,大抵算个心肝宝贝。”
梁景湛说完话,眼神有意无意去了傅晏宁那里。
坐在对面的傅晏宁一直轻抿着薄唇不发一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此刻傅晏宁周身如三尺冰层笼罩的淡漠清冷气质却是不受控制般地越发强盛,将他自己与热闹的气氛隔绝了起来。
傅晏宁周围的几个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身边传来了凉意,几个老臣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凳子,离傅晏宁远了些。
傅晏宁低垂眼睫,抬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喝,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梁景湛放下铜制小杯,收了目光,低下头看着酒杯里清冽的酒,嘴角翘了翘。
傅晏宁的表现居然让他有些满意,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真是风流天下闻。”身旁一个人呵呵笑着打趣他。
“殿下能看上的人自是不凡,不若让臣一睹风采,其他同僚认为如何?”林显眼角挤出几丝皱纹,吃了一口菜。
“林太尉说得好,臣也想看看什么样的美人能入得了殿下的眼。”林显身边的几个人纷纷附和叫嚣。
梁景湛摇了摇头,面露惋惜:“煞是可惜啊,美人害羞,连我都不肯见。”
几个大臣暗暗交换眼神,露出鄙夷神色,纷纷在心里暗笑。
梁景湛看到他们的小动作也不多解释什么,他继续道:“其实,本王一开始是想去酒楼设宴待各位同僚,一同吃菜喝酒赏着舞曲,那场面别提有多惬意,只是就怕在酒楼里面设宴,会有同僚不愿意。”
梁景湛眼光看向傅晏宁的瞬间,各个文臣都不谋而合地偷偷瞧了眼傅晏宁,表情各异。
傅晏宁喝着自己的酒,恍若未觉。
只有在仰头的时候,才会顺便望向彩霞下的偏殿门口。
“傅侍中或许都想好了明日弹劾的折子该怎么奏了吧?”林显眼睛望了望其他老臣,等待着应和。
几个人看出他的意思,都放下筷子:“傅侍中八成连后日的都想好了。”
几个人被他这话逗得一笑,“老臣看今日在场所有人都逃不过傅侍中的笔下。”
“唉,年纪大了,空有一番壮志踌躇,只能凭一身朽骨继续为圣人效力了,也不像如今,一张纸笔便能定下功与过。”林显扬着手臂深切长叹,愁容满面,说话时胡子随着嘴唇扭动,“昔日沙场上点兵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以往凭命换来的光荣,也比不上如今动动嘴皮子蘸蘸笔墨就能置人于死地的小娃娃了。”
傅晏宁重重搁下酒杯,几滴酒水溅到紫色衣袖上。
众人听到动静,交谈声互相打趣声都停了,眼光无一不看向傅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