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明明是叶家老夫人,计氏却幽居佛堂,从来不会参加任何家宴。现在,府中的奴仆们,怕是都忘记老夫人的长相了。
  说实话,陶氏实在不了解自己的婆婆。既然有那么多放不下、既然那么关心二房,那就顺心去做些什么。
  一直避居在佛堂,总不是个事儿。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当年误了……
  离开佛堂时,陶氏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佛堂僻静沉寂,将计氏大半生都吞噬了,而在佛堂外的人,也不见得有多安宁。
  她想到了自己的相公,正因为远途而回的二伯心神劳损。说到底,都是因为当年那场祸事罢了。
  想到这里,陶氏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情,看似过去了,却始终不曾真正过去,她不知如何才能解开这些郁结。
  然而,当叶绥再次问起当年的情况时,陶氏仍旧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当晚的家宴,对三房众人来说,和过去没有太大不同,都是被孤立的,与叶家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不是一家人似的。
  然而,还是有不同的——
  叶安世在以往家宴时候,几乎都不怎么喝酒,但这一次他喝醉了,还醉得很厉害,连路都不会走了,最后还是叶向愚和几个管事合力,才将其搀扶回映秀院。
  这一晚映秀院灯火通明,叶安世吐得厉害,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嘴上喃喃说着胡言,谁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么一番醉酒,叶安世折腾到天色将明才安静下来,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只是,他昏睡的时候,眉头依然拢在一起,眉间的愁闷浓重得化不开。
  良久,良久,他的眉目才舒展开,嘴上还含着一抹笑,似乎正在做什么美梦……
  “二哥,二哥你陪我玩吧!明照湖旁的树长得很高了,今天我要去爬树!”小男孩软糯糯地说道。
  他四五岁的年纪,长得白白胖胖的,像一枚可爱的团子。
  此刻,团子正扒搭着一个少年的裤腿,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珠,眼中满是祈求期待。
  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无奈地低头看团子,狠心拒绝道:“我还要温习功课,马上就是童试了。三弟乖……”
  团子一下就瘪起了嘴,眼睛里瞬间盈满雾气,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没有再说什么。
  少年眉头抽搐,不想看到团子伤心史昂,最终还是不忍拂了团子的期望,松口应道:“……好吧,二哥陪你去。不过只能玩一会,我还要准备童试。”
  团子忙不迭地点点头,满心欢喜地拉着少年去了明照湖,闲步还不算,要坚持自己之前的想法,一定要爬上明照湖旁边的高树。
  无论少年怎么说,团子都要爬树。少年无法,值得叮嘱团子一切小心,把团子扶上了树。
  在少年和仆从的帮助下,团子爬上了树杈的位置,开心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团子看着树下的二哥,心中有了个绝妙注意,他巍颤颤站了起来,努力伸长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折下一根树枝。
  这根树枝很漂亮,送给二哥,二哥肯定会很高兴的!
  团子喜滋滋地想道,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脚下,一脚踩空跌了下来……
  第78章 心结
  在梦里,少年脸色大变,心都快跳出来了,惊慌地喊道:“三弟!”
  他想都没有想就冲了上去,想接住三弟,一旁的仆从都被这个变故惊住了,反应迟滞了一下。
  于是,仆从们便见到二少爷冲上前,正好接住了三少爷。
  幸好没事!仆从们正想松一口气,便听到了一声剧烈痛呼:“啊……!”
  痛呼的,是二少爷!只见二少爷倒滚在地,脸容痛得都扭曲了,而他右眼上,正插着一根树枝。
  树枝……原本在三少爷手中的树枝,现在插到了二少爷右眼!
  鲜血从二少爷右眼汩汩流下来,一下子就淌了满脸,触目皆是鲜红……
  “二哥!”叶安世大叫了一声,倏地睁开眼,额头上全是冷汗。
  二哥,二哥伤了眼睛,满脸都是血,快些叫大夫来,快些叫大夫来!
  叶安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他迷糊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是在映秀院,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了。
  又梦见了,似乎还能看到那些黏腻的鲜血。那么久远的事,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却清晰隽永地深刻在梦境里。
  叶安世曾无数次地想:如果当时没有拉着二哥去明照湖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折下那树枝就好了,如果……
  哪有那么多“如果”呢?二哥的右眼因此瞎了,再没能参加童试,而且永远与仕途绝缘了。
  二哥毁掉的,岂止是一只右眼?二哥的满腹才学和远大抱负,再也不能施展了。
  叶安世直到出仕后,才深刻知道,自己是怎么年幼无知地毁掉了二哥的人生。
  意外?的确是意外。可是每一场意外的背后,都潜藏着无数的轻忽,并不是一句“意外”就能揭过去的。
  更别说,在二哥受伤后,家中还发生了那么多祸事。长姐叶姹执意认为这一切都是母亲在背后指示的,誓言一定要母亲付出代价。
  没几天,母亲就落了胎。听府中的下人说,那是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还有两个月就能生下来的。
  原本,他会有个弟弟的,他还想过定要对弟弟很好,就像二哥对自己那样……
  可是这一切,都在他爬树那天戛然而止。
  此后二哥就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会带着他玩;长姐总是恶狠狠地盯着他,说他们母子从里到外都泛着恶毒阴狠。
  母亲不久便移居佛堂,叶家就好像变了个样。明明是一家人,彼此却像陌生人,乃至像仇人。
  这些年来,二哥总是这副漠然态度,想必还在记恨当年的事吧?
  叶安世穷尽半生,也没法解开这个兄弟死结。除非,他能还二哥一只眼睛……
  宿醉的后果渐渐出现了,他只觉得太阳穴生痛,却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因为父亲叶居谯派人来唤了。
  直到他在延光院外看见叶安固,脑中还是混沌,不禁上前笑着打招呼道:“二哥,二哥你来给父亲请安?”
  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叶安固皱了皱眉,随即漠然地点了点头。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站住了,冷冷问道:“钲哥儿出事,是不是你所为?”
  他听大嫂和父亲说起了仪鸾卫之事,总觉得太跷蹊了。第一时间涌上他心头的,便是当年那些事。
  同样是遇到关键事之际,同样是突然出了意外,怎么会那么巧?
  听到这质问,叶安世瞪大了眼,苦涩道:“二哥,你竟这样想……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叶安固上下打量着他,眉眼冷硬道:“你不会?谁知道你不会?不然钲儿的腿怎么那么巧就断了?”
  这些话一落,两人都沉默了。叶安固心头有些懊恼,然而他冷淡惯了,面上也收不回这些话。
  叶安世感到无比难过,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灰意冷。原来,二哥是这么看自己的,二哥心底里还是觉得自己恶毒阴狠吧?
  叶安世突然丧失了辩解的心思,只是双肩塌着,沉默地越过叶安固,走进了延光院。
  他不知道,他身后的叶安固一直看着他,目光异常复杂。
  此时,在映秀院内,叶绥和陶氏正在清点二房送来的礼物,忙得停不下来。
  叶绥看着摆在院中那一箱箱礼物,好奇地说道:“娘亲,怎么会有这么多年礼呢?我还以为会很少的。”
  毕竟,二伯对父亲的态度,她昨日亲眼见到了。可是没有想到,二伯竟然会送来这么多年礼,从衣裳首饰到赏玩物件都不缺,看起来都是精品。
  “你二伯,其实很好。尽管他对你父亲冷淡,但送来三房的东西,并不比大房的差。”陶氏这样答道。
  叶绥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二伯当真是个矛盾的人。尽管他态度冷淡,却送来了这么多物品。可见,他心里还是很关心父亲。
  叶绥再一次问道:“娘亲,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是这样的态度?”
  这件事情,必定与二伯瞎掉的那只眼睛有关,只是具体是怎么样的?
  陶氏看着二房送来的东西,想到了自己相公的醉酒,想了想,还是说道:“你二伯那只眼睛,是你父亲不小心弄瞎的。只是当年他们都小,你父亲是无心之失……”
  陶氏徐徐说道,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她陆陆续续从自己相公口中听到这事,然而这件事情,是他心中的伤疤,他并未说得十分细致。
  虽然细节不清楚,但足以让陶氏明白了当时的情况。
  听说二伯小时极聪慧,颇有文名。相公意外从树上摔了下来,手中的树枝刚好插进了二伯的眼中。二伯因此瞎了,从此与仕途绝缘。
  已经出嫁的大姑奶奶叶妩认为,是老夫人故意教唆相公这么做的,为的便是毁了二伯。
  为此,老太爷将老夫人迁入了佛堂,相公与二伯的关系逐渐变差,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叶绥听了,久久沉默。一场意外,瞎了二伯的眼,伤了叶家兄弟和睦,阻了祖母与父亲的亲缘,如果没有人从中刻意推动,,她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大姑母叶妩……叶绥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似乎大姑母比父亲二伯年长许多岁,在叶家出事前就病死了。
  原来,二伯和父亲之间的心结,是这么结下的,到底怎样才能解开呢?
  永昭十八年年末,叶绥心头思虑的,便是这个问题。可是她不知道,对叶家三房来说,一场巨大的危机已在悄悄酝酿。
  第79章 血腥
  谁都没有想到,永昭十九年的开端,竟是一场震惊朝野的血腥命案。
  大年初一的早上,京兆落凤巷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惊得周围人家不满至极,纷纷出门查看究竟。
  这是新年第一天,嚎哭得这么厉害,像哭丧似的,不是晦气吗?
  直至他们看到了从门口泅出来的血迹,闻到那浓重至极的血腥气,他们才惊觉不对劲,吓得大惊失色,大声嚷嚷道:“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的确出事了,出了大事!
  出事的,是落凤巷赵家。赵家,是雁西卫大将军赵祖淳的府邸。
  赵祖淳安置在京兆的家眷、连同仆人在内,总共八十二口,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光,除了尸体和血迹,什么都没有留下。
  八十多条人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在布满缇事厂暗探的京兆,竟然出现这样的命案,简直不可思议。
  在半刻钟内,十余名缇骑已经来到落凤巷了。他们穿着红色鸣蛇服,腰配七星刀,脸容如刀削斧琢,带着凌厉冷硬气势,所过之处,皆是死般静寂。
  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先前嚎哭的那名老人戛然止声,连眼泪都慑得在眼眶里打转。
  领头的缇骑,是缇事厂掌班沈直。他越过前院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径直走向后院。
  在看到一具五十多岁贵妇人的尸体后,他终于蹲了下来,仔细确认后便点了点头,下令道:“是赵夫人穆氏,立刻上禀厂公!”
  属下缇骑领命,立刻便有一人急掠而出,以鬼魅般的速度向城西的汪府飞去。
  半个时辰后,刑部尚书韩伯庄领着属下官员匆忙赶到。在看到一地尸体后,他脸色顿时变得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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