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新
与郑梦观相见后的第二天,云安又去了法华庵,名为探望郑澜,实则是什么心思,倒也不必去猜。一路相随的素戴只看她不时窃笑,整个人神采焕然,就是当年尚在郑家,也不常见这般好气色。
“他昨天究竟和你说什么了?把你弄成这样,你是不是一点仇都不记了?”素戴看得久了,憋不住一股好奇心。
云安乍被说破,有三分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故作随意道:“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叙了几句旧,然后他就……就道歉了呗。”
“那么大的事,光道歉就完了?!”素戴不服,立即急起来,“虽说是黄氏和周女作孽,但他不信你就是错了!况且你和濡娘子一起摔马,他连问都不问,你都差点丢了性命啊!”
云安哪里不懂素戴想的是什么,可素戴是局外人,到底立场不同,“他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亲见我伤重,否则怎会不管我?如今过了这么久,他更不是不明理的。”
云安说得也是实情,素戴不好再顶,但又一时难平,低着头,口中含糊道:“行行行,那时伤心难过的是你,现在轻易原谅的也是你,反正我不买他的帐,你自己开心吧。”
两人骑马并驾,靠得近,云安都听清了,噗嗤一笑,拍了下素戴:“你还敢说呢!昨天也不知是谁让我来的?还一说一个准!”
这个事实素戴也不得不承认,左右也都是为了她这个主子,罢了,只有无奈一叹。云安笑着,心里只颇觉欣慰,便想来,素戴是这世上最知她之人,既不同,也高于男女间的知心。
主仆间如此打趣着,不觉法华庵已在眼前。
云安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像昨日那般凑巧,于是不过将心情掩藏着,平常地走了进去。然而,郑梦观真的又在!却是未见郑澜,只有临啸在忙着搬东西。
“这是要走了?”
那二人背对着,没见来人,云安走过去一开口,将他们惊了一跳。尤其是临啸,手里捧的木匣子直直摔在自己脚上,却还浑无知觉似的,只目瞪口呆地站着。
“云安!”郑梦观惊而大喜,大喜过望,同昨日一样,情不自禁地迎上来,“我按你说的,昨天下午便找了薛姊夫商量,今天就接阿姊离开。后门狭窄,车驾停在前头,他们才往前去。”
云安明白了,今日赶得比昨日还巧,慢片刻就错过了。
“什么按我说的,阿姊到底是你的长姊。”云安觉得这话有股子憨劲,但心里却很开心,“所以,你也要跟去薛家了?”
郑梦观看云安隐隐含笑,自己也欣然,但还是紧张着,像学生见了先生,唯恐应答不当。
“不,还没有,还须再办。我与姊夫在怀安驿附近寻了个干净的民居,先让阿姊住下。虽还要费些时日,但姊夫可以先带着孩子来探望,不必惊动薛家,节外生枝。”
这倒是个折中的法子,难得的是郑澜也肯听劝。薛家原只知郑澜在法华庵,为防母子相见,必定存心监视,今既改了地方,要带孩子出门,就方便得多了。
云安点头道:“先前我也劝阿姊到城中暂住,可她不听,还为她母亲的事自责。如今你到了她身边,便是她的依靠,她也肯听劝了,足可见你们自小的感情不同。”
这话倒是似曾相识,郑梦观一下便回忆起来,当初郑澜携子回门,云安便觉出他们姊弟年纪最近,感情特别。只不过,回首旧事,多是遗憾大于欢乐的。
“是啊,你从前便说过。”郑梦观苦笑,目光稍低了些,“云安,我,我还有……”
云安只是就事论事,却见郑梦观似乎想深了,当着临啸与素戴,不免窘迫,忙道:“不是说他们在前头么?别再耽搁了。”
郑梦观也明白,及时止住:“嗯,好。”
云安便随郑梦观走去前门,随口唤了素戴去牵马,郑梦观一听,也叫临啸去帮素戴。眼见两个主人家离了禅院,素戴却也不屑理会临啸,白了一眼,径自走了。
“素戴!素戴!你等等我!”
其实,临啸到这时才清醒过来。他方才的目瞪口呆,只一分是惊于云安,剩下的都在素戴身上。
他怀里的那支蝴蝶银钗,藏得有些时候了。
“我还不会牵马么?就不劳你们郑家人的大驾了!”素戴全不知临啸的情意,只拿他和郑梦观一样的想,而郑梦观她说不得,一个小小的庶仆临啸她总是能撒气的。
临啸忙着欢喜,根本不在乎素戴的态度,笑嘻嘻追着说道:“长久不见,你好不好?在长安住得惯吗?吃得怎样?”
一连串的问,素戴只觉烦躁,又想临啸从前也没这么碎嘴,恼道:“我怎样与你何干?长安自然是好,吃得香,喝的畅,样样都比洛阳好!尤其是人,没你们洛阳人那么多坏心眼!”
素戴的口气越发加重,脸色也红了,临啸倒怕她动真气,收敛了兴奋劲,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从前的事生气,但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呀。况且,你家娘子都不计前嫌了,你大人有大量?”
不管如何,素戴决心是软硬不吃,便再不理睬,加快了脚步。临啸一时也不敢多作声,咬紧了唇,巴巴跟在后头。他想,只要他家公子能成,他就还有机会,不急不急。
……
云安这处,到了前门,按郑梦观所指,瞧见柳树荫下停着的马车,郑澜夫妻就在车旁。四人见了面,郑澜亦是惊讶,但见弟弟脸色明朗,心下了然,便先与丈夫绍介云安。
虽是初次会面,但薛家郎君早闻云安大名,知她待郑澜真心,便站出来就拱手一礼:“在下薛元朴。”
云安连忙还礼,打量这位公子,品貌温和,倒是与郑澜有相通之处,也难怪他们的夫妻的情分一直很好。
“云安,今后我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劳你数次探望,赠衣赠物,我真的无以为报。”郑澜牵过云安,满含感激之意,目光流转,却又瞥向一旁的郑梦观,“薛郎已作了安排,他送我去安顿便好。那处离得稍远,你也不必辛苦跑一趟。”
郑澜说完便转身登车,可临进车舆内,又回望了郑梦观一眼,似乎在提点什么。云安不觉,却也不好跟去,扰了他们夫妻相处,便只默默目送车驾远离。
薛元朴扶持郑澜上车坐稳,见她神思凝滞,心里有些忖度,问道:“澜儿,你方才是何意呢?云娘子都到了跟前,你还拒人千里。”
郑澜淡淡一笑:“你与她初见,就望不见二郎的眼神吗?他们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容易重逢,我不便多说多劝,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薛元朴听来点头,叹道:“也好,于云娘子而言,我们如今都是外人,所做有限,只盼来日有机会报答于她。”
郑澜颇感欣慰,注目薛元朴澄澈的眼睛,心里一片柔软,道:“薛郎,父母那处,你千万不要再为我惹怒。我在哪里都是一样,至于孩子们,你也不必勉强带他们出来。总之,家中平安无事就好。”
薛元朴一直在为郑澜与父母抗争,除了上职,没有哪一日不去说服的。如今郑梦观也来了,一起接了郑澜出来,事情总算有了转机,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澜儿,先前是我无用,现在有二郎在,连你大哥也寄来家书,郑家没有不认你这个女儿,你又是何苦呢?我还以为,你肯搬出来是想通了,无须在这落寞之地苦修。”
当初无法,也是郑澜自觉无颜面对,才让薛元朴将她安置在法华庵。薛元朴就怕她生出了断红尘之意,可郑澜虽则淡泊认命,心思却不单单为自己。
“薛郎,我愿意搬出来,是为安你的心,也为了,”牵动心绪,郑澜忽而有些哽咽,“为了二郎和云安。他们总在庵堂相见,多少不便,也是惹人闲话,于云安的名节有损。不论郑家还认不认我,我的亏欠都太多了。”
薛元朴默然,心里疼得很。
……
车驾驶离不久,临啸与素戴就牵马来了。云安瞧了一眼,犹豫要不要就此回家,但——
“时辰尚早,你能不能多留些时?”郑梦观先开了口。
原本就是来“偶遇”的,又听这人娓娓挽留,云安只有顺阶而下,应了:“天气不错,随便走走。”
郑梦观眼睛一亮,连连颔首,有许多话都挤到了嗓子眼,但又克制着,一句句理清排序,好慢慢地让云安接受。他紧跟云安的步子,目光不离,见她满脸平静,先说道:
“那时的摔伤都痊愈了吗?还会不会再疼?”
云安料他必会说起些往事,只是这伤情,她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笑道:“早就没事了,你看我也不像留下什么残疾的呀。”
郑梦观实则是一点也没见到云安伤重的样子,就只回想韦珍惠带到郑家的那件血衣,心中隐痛。他是从军之人,深知摔马有多严重,至少也是伤筋断骨的,又何况是未着铠甲的女子身躯。
“云安,是我没做好,未能体贴你的心意,所以你习惯自己行事,不把我当成依靠。我想过,后来种种,皆由此而起。”
云安自幼特立独行,是没有依靠谁的习惯,就算是爱上了郑梦观,也大多是为他着想,并不像寻常女子仰赖夫君呵护,也将自身的希望寄托于夫家。
“我这个人,愿意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不愿做的事情,谁也逼不成。”云安了解自己,并不为宽郑梦观的心,转脸看他,以一种释然而笃定的神情,“所以,都是我愿意的!”
这态度,再一次让郑梦观感到羞愧。
但,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自他们成婚初见那日起,云安动情得比他早,付出得比他多,每每言辞举动出人意料。是云安改变了他,让他知人情,让他体冷暖,让他明白,这世上还有比男儿志业更值得珍爱的东西。
可是这小丫头,不知为一句“愿意”而受了多少委屈啊。
眼见郑梦观又不说话,只差在脸上写上“愧疚”二字,云安哪有不明白的?可是总囿于旧事,那便永远也绕不出来了,实在不必,也乏味得很。
“你还不知,我也因祸得福了呢。”云安扬起面孔,一抬手拍在郑梦观臂上,“我和我娘和解了,她一直都最爱我,如今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掩饰。还有裴家兄妹,一个个也都醒悟了,前嫌尽释,一家子都很和气。”
“那就好,就好。”郑梦观尚未完全转神,但眉宇间已渐渐舒展,他的情绪如其步伐,紧紧跟随云安。
“那你呢?许久不回家,可知家中情形?濡儿好不好?她也到了及笄之年,有没有为她议婚?”
“大哥有家书寄来,一切都好。不过也没有特别提到濡儿,想是尚未给她议婚。若是她知道你也在长安,肯定坐不住了。”
“那你可别告诉她,她要真来了,必得拽着人哭上三天!”
“她大了,该不会那么爱哭了吧。”
说起这些轻松的事,两个人不觉就像回到了从前。时下春盛,香风拂面,无边光景,天地间处处新貌,一切残冬旧迹都被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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