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7
汲黯留在了涿郡, 跟她一并回长安的羽林军唯她之命是从。
她身边的人, 就是代表着她的话。
辛元的脸色阴沉,“是阿青。她昨日晚上借翁主之令, 将两位公主放了。今日一早, 我去巡视各处之时,方发现此事。”
苏碧曦脸上神色莫辩,目光空落落地看着不远处一株松树,半晌方道, “让队伍停下来歇息一个时辰,准备午膳。将齐妪跟阿青一并唤来。”
辛元点头, 转身离开。
芷晴面露为难,“女郎, 阿青只是一时糊涂……..”
阿青跟她一起照顾女郎十几年, 在董家那么苦的日子,在司马郎君家做贫苦丫头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怎么现下一朝过上了好日子,就胡乱发善心,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了。
燕国公主是什么人,轮得到阿青一个婢女去可怜她们吗?
阿青这是糊涂了!
她当真以为, 女郎做了翁主,得了陛下青眼,即将成为汉室皇后, 她一个奴仆, 也跟着鸡犬升天了吗?
她当真以为, 她跟女郎十几年的情分,她就可以仗着这些情分,为所欲为呢?
女郎是什么样的人,她会是一个徇私枉法之人吗?
当初女郎的嫡亲嫂子,女郎也照样舍了,阿青比得过吗?
芷晴真的是心焦地如同火烧一般,但又偏偏不敢再说一个字为阿青求情。
她要说的话,她能说的话,女郎哪一句想不到的。
她现下说多了,待会女郎听得烦了,阿青再来说一遍,岂不是更加惹女郎生气?
苏碧曦看了看双手紧紧绞着帕子的芷晴,并未发一言,只慢慢踱步,在旁边捡了一块石头,坐了上去。
芷晴回过神来,忙要拿手上帕子铺着,苏碧曦摆手,“不妨事。”
芷晴知晓苏碧曦的脾气,也不多言,侍奉在一旁,焦急地看着过往的人。
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照在身上有种发自心底的暖意。
涿郡并不在黄河边上,未曾受到黄河水的侵袭。
天空蓝得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朵云彩也没有,让人看了只觉得缥缈无极。
梅花谢了,桃李还自芳菲。
青柳沐风,杏梨满山。
回到长安,正是采了梨花桃花,酿酒做羹的时节。
带着花香的春风拂过,让人心里懒懒的,生了一股倦意,就想留在这里,不再动弹。
不去管什么治水,不去管什么匈奴,不去管什么汉室兴亡。
天下何其大也,有那么多肉食者,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女子去操心家国天下。
在这个明媚的春光下,花开满径,在鸟声啼鸣中睡去。
醒来推开窗户,举目皆是一片春意盎然的绿意。
再喝上一杯清香扑鼻的桃花酿,睡一个回笼觉。
实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辛元的声音打破了这顷刻的安宁自在,“翁主,阿青带到。”
苏碧曦睁开微微眯着的眼睛,如深潭一般的明眸映衬着阳光,直直地看向跪在地上,兀自哽着脖子的阿青。
到了这个时候,阿青还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齐妪啪地一声也跪了下来,眼角红红地向苏碧曦求情,“女郎,阿青只是见那两个女郎可怜,一时发错了善心,本意是好的啊。她伺候女郎这么久,求女郎看在这些情分上,饶了阿青一命吧。”
芷晴听见齐妪开口,就很想就地晕过去。
这个时候,最不该提的便是阿青跟女郎的情分。
情分这个东西,人心里有就可以了,若是一再地提起,再多的情分,也要用没了。
在阿青犯了这么大错失的时候,提起情分,就是仗着情分去逼女郎。
女郎这样的性子,越是逼她,越是会适得其反。
齐妪这是糊涂了。
芷晴没拉住齐妪,心中懊恼,一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女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两位公主摊上了那样一个禽兽一般的父亲,前世不知造了多少孽。若是去了长安,只怕也没了活路。女郎,阿青只是可怜她们……..”
“你们不用说了,让阿青说”苏碧曦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地扯了扯嘴角,以手支颐,“这恐怕是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开口的机会。为何要这么做,就说出来吧。”
阿青给苏碧曦磕了一个头,眼眶里已经有了泪,一张粉嫩的小脸上梨花带雨,哽咽道,“女郎知晓,我阿翁早亡,阿母带着我改嫁。继父不是个东西,日夜饮酒不说,对阿母经常打骂,见我大了,还想对我…….我逃了出来,是女君救了我一条命。”
她说到这里,眼泪扑哧扑哧地落了下来,哭得不能自已。
阿青的身世,苏碧曦自是知晓的。
物伤其类。
燕国两位公主尽管身份尊贵,却被亲生父亲玷-污,亲生母亲为了自己的地位利益,坐视此事。
两个自幼长在深宫的弱女子,如何能够从权势滔天的燕王手中逃出。
本应是他们靠山的亲生父亲,对于她们来说,却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恶魔。
以苏碧曦的揣测,哪怕是燕王嫁给田蚡的嫡女,恐怕也是燕王染指过的。
尽管如今不甚在意女子的贞洁,但是田蚡可不是个蠢人,如何能够不知晓自己妻子是否是处子。
燕王跟田蚡这对翁婿,如今能够亲如一人,其中的内幕,只怕龌龊不堪。
阿青有这样的身世,对燕国两个公主有同样的恻隐之心,不足为奇。
“奴婢知晓自己犯了大错”阿青声音发颤,见苏碧曦面色平静,无端心中生了些惶恐,只是强自镇定下来,“只是两位燕国公主有了与亲生父亲私通的罪名,到了长安,等着她们的,就是一条白绫罢了。”
她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底气,抬起头看着苏碧曦,“女郎,她们有什么错?她们还没有来葵水,便被亲生父亲奸-污了,亲生母亲只当没发生过这事。那日女郎亲眼瞧见了,燕王后根本就是知晓的。现下被女郎当众揭开这事,她们二人哪里还有面目活下去?女郎,你一向心善,连素不相识的灾民都可以亲手为他们诊治。女郎有千种手段,为何要挑这件事来对付燕王,她们只是两个身世坎坷的可怜人啊!”
阿青心中尽然都是委屈不满。
女郎当初为了在黄河堵口,亲自去扛竹筐麻袋,带着他们熬药洒水,给灾民治病,濮阳的人都把女郎当成活菩萨。
就是这样的活菩萨,既然知晓了两个公主被亲生父亲奸-污,为何不悄悄地救下两个公主,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们最不堪的情形被所有人看见。
这是要逼死她们。
女郎真是好狠的心肠。
那个被人当成活菩萨一样叩拜的女郎,怎么就能做下这样的事?
即便女郎害了两位公主至此,为何还要把两位公主一并送到长安?
这分明是要把她们二人彻底毁了,然后逼着她们去死!
苏碧曦愕然地看着面前理直气壮,说得大义凛然的阿青,只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见过她一般。
她对待自己身边的人一向宽厚,只要他们尽心做事,便都会替他们仔细打算。
事实上在阿青说出这番话之前,她都打算把她嫁回蜀中,尽量远着长安也就罢了。
不想阿青竟然是这么怨恨。
她真是瞎了眼,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在身边。
苏碧曦气极反笑,“我把两个公主压到长安,她们唯有死路,所以你便假借我的名义,私下放了她们。你可知晓,你放了她们,会给我带来什么?”
“女郎得陛下宠爱,陛下哪里舍得罚女郎什么”阿青虽然口中认错,显然并不认为自己真得有错,“但是两位公主一旦入了长安,这辈子才是完了。”
阿青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苏碧曦闭上了眼睛。
芷晴挥手就打了阿青一巴掌,恨道,“你真是糊涂至极!两个燕国公主可怜,是女郎害她们被亲生父亲奸-污,是女郎让她们亲生母亲不去管她们的吗?女郎为何一定要去救她们?女郎心善,但不是对所有人都必须心善!”
阿青捂着脸,根本不敢相信芷晴竟然打她,芷晴挥手再狠狠甩了她一耳光,“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替女郎做主?你今日可以假借女郎名义放了两个公主,明日就敢借着女郎做其他。亏你还振振有词说两个公主可怜。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燕王一死,燕王满门绝不能保全。两个公主在女郎手上被放走,私纵逆犯,女郎要背着多大的罪名。”
辛元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传来,“这两位公主明知自己走了,留下来的你会面临什么下场,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走了。”
可见也是心性凉薄之辈。
施恩于人,尽管未必就要图报,但绝不会想着自己救下了一只白眼狼。
燕王如今是以忤逆天伦之罪被羁押回长安的,两位公主就是受害者,也是人证。
如今人证没了,绝不是一件小事。
阿青糊涂至此,绝不能再留在翁主身边。
“女郎,你放过两位公主吧。奴婢受过这样的苦,知晓这苦有多难”阿青碰碰地给苏碧曦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磕破了,“女郎,你不能再这么心狠了。女郎这么多年没有身孕,未尝不是因为手上杀戮过重……..”
这句话就是在诅咒女郎无嗣。
芷晴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苏碧曦站起身来,脸上无悲无喜,齐妪担忧地看着她,“女郎,看在……..”
“妪莫要再说了”苏碧曦打断了她的话,最后再看了一眼阿青。
阿青跟着她太久了,知晓她太多事情。
这样的人,一朝有了二心,不管是因为什么,绝不能留下后患。
她现下身上系了多少人的性命,还关乎着刘彻。
更何况,阿青还说,她杀戮过重,才导致没有身孕。
这岂不是说,如果她不放了两个燕国公主,这辈子都将没有生育。
刘彻心中只有她,她也容不下其他的女子,如若她没有子嗣,她跟刘彻的情分未必能走到最后,汉室未必容得下没有子嗣的皇后。
刘彻的子嗣,关系到汉室的国祚。
这是苏碧曦一直以来的心结,阿青竟然拿这个来威胁她。
“你这句话,断了你所有的生路”苏碧曦眼中似有坚冰,浑身气息冷凝,“辛元,把她带走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苏碧曦做事,从来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手上有燕王,王后,世子,公主所有人的生辰八字,毛发衣物,哪怕他们跑到了天涯海角,也能立时抓回来。
只是万没想到,这条后路,最后用到了阿青身上。
她跟着自己从蜀中来到长安,又来了涿郡,却没有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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