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你们俩干什么呢,让开点儿——”后面突然传来呵斥声。
  两人回头,却是几个医生正抬着一副担架冲进来,担架上是一个瞧着年纪轻轻的小伙子,鸦黑的眉,修长的眼,七窍处却是有血流出来……
  还有几个家属,扶着一对脸色苍白路都走不成的中年夫妻。丈夫神情呆滞,妻子嘴里则一直一遍遍的念叨着:
  “冬冬,嗬嗬,我的冬冬啊……别怕,妈在呢,别怕啊……”
  机械嘶哑而绝望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止不住的发毛。
  谢薇眼神登时就有些发红,当初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无助而恐惧?
  两人到了急诊科的值班室,里面正有一个还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正站在那里接电话:
  “……什么实习生要安排到急诊科……这里是闹着玩儿的地方吗,真是乱弹琴……”
  “……护士?护士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干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这儿还忙着呢……等她们过来再说吧……要是再给我们胡乱塞些阿猫阿狗之类的,可别怪我不给你面子……我跟你说啊,要是我看不顺眼,我可还是直接给你撵回去……”
  说着放下电话,回头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叶青和谢薇,不耐烦的道:
  “你们找谁?”
  刚被定位为“阿猫阿狗”的谢薇不住咬牙,倒是叶青坦然一笑:
  “您好,我们是中都医学院中医学院过来的实习生,您是李医生吧?周科长说,让我们找你报到。”
  李医生全名李汉思,听叶青自报家门,也有些不自在,许是自觉理亏,接过两人的介绍信看了眼,好歹没有真把两人给撵走,却也没有给两人好脸儿,绷着脸道:
  “是我,你们先去把衣服换好……”
  “你们知道咱们这儿的性质吧?这里是急诊科,是整个医院最忙乱也最容易发生医患纠纷的地方,你们要是觉得受不了,趁早另外换个科室……”
  急诊科送过来的都是突发疾病或者意外事故的危重病人,大多都是一送过来就得抢救,虽然救死扶伤是天职,可谁也抢不过阎王爷不是?
  每一天都会有病人病情太重,离开人世的。
  家属不能接受之下,往往就会情绪过激,也因此,大多医生都不喜欢这里,昼夜不休,又忙又累不说,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危及人身安全……
  李汉思语气虽然不好,可明显是好意,叶青点了点头:
  “谢谢——”
  可换好衣服后,谢薇却觉得不对,正站在那儿发愣呢,李汉思已经直接往护士台那儿指了指:
  “去吧,这几天你们先跟着张岚。”
  两人这才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合着两人身上的衣服,根本就是护士服。
  可还没等两人抗议,已经有护士小跑着过来:
  “李医生,您快过去看一下,刚才送来的那个跳楼的,好像不大好了……”
  李汉思拿起刚换下的手术服,边穿边往外冲。
  “你们两个是新来的吗?别傻站在哪儿了,新的病人很快就会过来,你们俩赶紧先去302把空了的四号床和六号床收拾一下……”
  护士边吩咐叶青两个,边也跟着李汉思往外跑。
  叶青和谢薇不敢怠慢,赶紧去了302病房,到了后才发现,病房前围着的家属还没有完全散去,听他们的意思,四号床的病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得了肺癌,怕花钱不想连累儿女,就从楼上跳了下去,送来时人已经摔得不成样子……
  至于六号床是个抑郁症患者,夜里割腕自杀的……
  两人沉默的穿过悲伤的人群,只觉心里沉甸甸的。
  到了门口,谢薇却是抢先一步走了进去,又嘱咐叶青:
  “你在外面等着就好,我叫你再进来。”
  说着快步走到四号床那儿,掀起上边的被褥,脸色却是随即惨白——
  病人送过来时浑身都是血,外面看不出来,掀开后才发现,里面床单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偏是轮廓却很清晰,正好就是一个躺着的人的形状。
  谢薇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两手直哆嗦。
  一双修长的手却是伸了过来,麻利的把染血的被单卷起来,塞到旁边的袋子里。
  谢薇泪汪汪的抬头,才发现是叶青走了过来,可和她的慌张悲伤不同。叶青神情平静中却带着悲悯。
  有叶青在旁边,谢薇终于平静了些,虽然身体依旧在微微打颤,好歹能给叶青搭把手了。一时羞愧不已,本来还想照顾叶青呢,结果自己倒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两人把病床铺好,又把染血的被单褥子送到指定地点,还没歇口气呢,一个满脸横肉的彪悍男人跑了过来,说是病人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疼的受不住了……
  谢薇就有些愣怔,还没开口,男人已经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去啊……”
  口中说着,拳头都攥起来了。
  叶青上前一步,挡在谢薇面前,冷声道:
  “前面带路。”
  理所当然的语气,让男子愣了一下,倒是没再发火,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
  “就在门外呢,你们跟上就好……”
  “叶青——”谢薇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扯了下叶青的衣袖——
  这男人瞧着就不是好惹的,真是过去,能帮着解决问题还好,解决不了问题的话,对方不定会怎样呢。
  “我去看看,你去问一下,看这个病人是谁负责的。”叶青嘱咐了谢薇一句,却是脚下没停。
  男人却是没往病房里去,反而领着叶青往外面去了。
  出了急诊科的大楼才发现,却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躺在轮椅上,神情痛苦的不停低声呻、吟着:
  “哎呦,疼死我了,疼啊……”
  男人一反刚才的凶狠,小跑着过去:
  “妈,妈,您忍着点儿,我把医生给您叫来了……”
  “孩儿啊,妈受不上这罪啊,让妈死了算了……”
  男人半跪在老太太跟前,脸上哪还有之前一点儿凶狠的模样?倒是露出些凄苦之意来,柔声哄着:
  “妈,您别胡说,我把医生给您找来了,让医生给您看看,一会儿就好了啊……”
  “没事儿阿婆,我帮您看看。”叶青温声道。
  这样的声音,也不知为何,竟好似具有神奇的力量,刚才还痛苦不堪的老太太竟然安静了下来,一下攥住叶青的手,浑浊的眼神中透出些慈爱来:
  “闺女,你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许是年轻的时候受过苦,老太太指关节粗大不说,皮肤黧黑,还布满了老年斑。
  又因为久卧的缘故,身上气味也有些难闻。指甲缝里还藏得有黑泥。
  旁边的叶青却是皮肤修长白皙,身上还有股好闻的兰花香味儿。
  一黑一白两双手凑到一处,顿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人神情凶狠之余又有些紧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可正是爱美爱干净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嫌弃母亲……
  不想叶青脸上神情却是更加温和,不但没有甩开老太太的手,还蹲下、身形,柔声道:
  “好,我给阿婆你看看啊……”
  一只手任老太太握着,另一只手则帮着诊脉,神情却渐渐舒展:
  “阿婆您是个命好的,早年虽然受过苦,晚年却享了儿子的福,您儿子是个孝顺的呢……”
  “是啊,是啊,”老太太浑浊的眼睛转到旁边的儿子身上,神情中全是欣慰,可渐渐的,欣慰的神情又变成了悲伤,“我的儿子啊,好着呢,都好着呢……”
  嘴里说着“好”,却有两滴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手更是用力摁着胸口处,瞧着竟是疼到快要痉挛的模样。
  男人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紧绷起来——明明刚才瞧着轻松多了,怎么又疼起来了?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个刚强的人,很少流泪,更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流泪。就如同之前,不管疼的再狠,也不会哭成这样。
  叶青冲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柔声道:
  “阿婆又开始疼了吗?是啊,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儿子还那么好,又懂事,又孝顺……这么好的儿子,阿婆怎么会不疼呢……”
  听着叶青的话,老太太脸上泪水流的更急。叶青给老太太诊脉的手指跟着改按为揉:
  “可越是这样,阿婆越要保重身体啊,要不然,儿子怎么能放心呢?您也不想不让他安心的对吗?”
  男子感激的看了叶青一眼。心想这个小姑娘瞧着年纪小,却是又温柔又有耐心呢。
  “阿婆别担心了,睡会儿吧,待会儿啊,他就会回来看您了,您见了他之后,可不能再想了,要不然,他就是走了,也不会安心的……您这么疼他,也不想他老挂念着您,在地下也不能安生是不是?”
  男子本来还认真听呢,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什么叫睡着了就会回来看她了,自己不是一直就在身边吗?还在地下不能安生,这不是咒人呢吗?
  忽然想到一点,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刚要说闭嘴,叶青视线已经转了过来,和对着老太太时的温和不同,这一眼却是看得男子心里一突,到了嘴边儿的呵斥又咽了回去。
  正觉得邪门,叶青抬起手,朝老太太点了点。
  男人下意识低头,顿时呆住了——
  刚才还痛苦万状,一直喃喃着生不如死的母亲,虽然眼角犹自挂着泪痕,却竟然睡着了,更甚者嘴角处还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哪儿呢——”谢薇的声音忽然传来,叶青抬头,却是谢薇正带着李汉思和几个护士朝这儿跑,众人瞧着,明显神情惶急。
  李汉思瞧着更是恼怒不已——
  果然让自己猜着了,还真是惹事精!
  胆子还不小!也不瞧瞧对方是什么人,就敢跟着乱走!这是把自己当成奥特曼了还是观音菩萨了?
  之所以会这么想,却是和男人的经历有关——
  这男人名叫胡伟廷,是这一片有名的浑人,最好讲个哥们义气,多年前因为讲哥们义气,帮朋友出头时闹出了人命,三年前才放出来。
  老太太则是胡伟廷的母亲,也是个可怜人,养了两个儿子,长子是个军人,因为救人而死。老太太痛失长子之下,越发把小儿子看的重,没想到胡伟廷又住了这么多年监狱……
  胡伟廷住监狱的时候,老太太每年都会拖着衰败的躯体跑去探望儿子,为了能省些钱给儿子买好吃的,路上车也不舍得坐,饭也不舍得买,而是去之前先在家揉好几锅馒头,装到袋子里一路走一路吃,总是走到半路上,馒头就馊了……
  好不容易等到胡伟廷出狱,老太太才停止了这样天长日久的跋涉,却在儿子踏入家门的第一年摔断了腿。
  因为长子是烈士的缘故,老太太一向都是在三院这里看病。
  当时胡伟廷也是直接把人送了过来。
  可那事儿已经过去四五年了,老太太的腿早好了,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法下地行走不说,还天天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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