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傅彦行今日穿的是玄色衮服,血流出来也不明显,他不动声色将臂上伤口遮住,将那支箭矢拔出扔给何渟,便踏回御撵上去,淡然吩咐道,“继续启程。”
  皇帝祭天地是有固定时辰的,他知晓那刺客不会再来。于他而言,如今没有比去天坛更重要的事。
  太仆寺卿黄宗还欲再劝,被他打断,“朕自有分寸,爱卿不必多言。”
  那刺客不想让他去祭天地,他才偏要去。
  因着路上圣驾遭遇刺客,祭天地的时辰到来之前,礼部尚书亲自去天坛检查了四五遍,确认一点祸患都没有了,也不够安心,在高台之下守着,等待吉时。
  群臣跪倒一片,何渟最是羞愧,请罪道,“是臣护驾有失,请陛下责罚。”
  他派去的人,并没有追回那个刺客。
  傅彦行怒道,“彻查。”
  他不再说话,待吉时终至,才虔诚地迈上石阶,在天地神灵前潜心祝祷,祈求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直到回了宫,他才命流安去宣程实。
  将伤口小心包扎后,他又命流安去宣晋王、何渊并几位内阁大臣入宫来。
  旨意传到行宫之时,晋王正冷着脸呵斥面前的年轻人,“你竟然这么大的胆子,敢去行刺陛下?你如此行事,是陷本王于不义,太过鲁莽了!本王之前觉得你有分寸,看来是错看你了。”
  那人跪在地上,弯着腰,十分虔诚,借着低头的姿势掩住眼底的光华璀璨,却是道,“臣下不过是为王爷感到不公罢了!王爷放心,臣下一会儿就自我了结,不会连累王爷!”
  晋王冷笑,“你怕是算准了本王会保你,故意这般说的吧?”
  年轻人皱眉,抬手便废了右臂,横着脖子和他对视。
  晋王眉头一跳,呵斥道,“到底是年轻气盛,本王说你两句都听不得了?如此作践自己作甚!还不滚下去!”
  第67章 很疼
  萧洵眉目深沉,行了个礼转身退出去, 到门口时被晋王叫住, “去找个医术好些的大夫治治, 你这只右手可是探花郎的右手, 废了可惜。”他泠然冷哼, “本王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今日之事,等本王回来再找你算账。”
  剧痛尚且能忍,然鬓角的冷汗却不受控制,萧洵目送晋王离开行宫, 自己亦悄无声息出了门。
  今日初一,城中开门的医馆不过两家, 到如今也没有挑剔的余地,萧洵随意进了一处。
  那老大夫诊完脉,哪里不知他这手臂是被人废掉的,见他指节处有薄茧,便忍不住唠叨两句, “好好的年轻人, 学什么不好, 大年初一和人斗殴。我看你这样子也是个能提笔写字的, 如今这右手就这么生生废了,可如何是好。”
  先给他接好骨,又寻出上好的膏药,用木板将萧洵整条胳膊固定了,他又叮嘱道, “好生将养着,兴许还有恢复的可能。”
  萧洵自己下的手,为了取信晋王,用了十足的劲,但听那大夫这样说,心中也不是毫无波澜,忍不住问,“大夫,我这手?”
  老大夫叹口气,“如今知道后悔了?”他摇摇头,“你这手伤了经脉,我却只能将你的断骨接上,保证不了其他的。你回去好生养着,三个月内切莫再用力,兴许还有恢复之机。”
  做大夫的向来说话不会太满,但看出萧洵的失望,他又道,“你还年轻,往后莫再冲动了。”
  萧洵心头一热,用剩下那只手行了个礼,道,“多谢大夫提点。”
  他前脚出了医馆,不多时却有个做下人打扮的汉子进了医馆,开口便是,“老大夫,我是方才那公子家中的下人,我家公子让我来找您再开一副药。”
  老大夫开门做生意,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身份,更何况只不过是开一副寻常的接骨痛络的伤药而已。
  他写好方子,又抓了药,递给那小厮的时候语重心长道,“注意好你家公子的手。”
  那下人一怔,焦急道,“我家公子的手伤得很厉害吗?”
  老大夫眼中满是可惜之意,道,“也不知是谁下得这么重的手,差点就毁了。”
  另一头,晋王进了宫,在宫道上碰上傅彦徇,二人结伴,傅彦徇道,“晋王叔也是进宫来看望陛下的吗?”
  他今日未跟着去天坛,听闻傅彦行遇刺后便急匆匆赶来探望。
  晋王颔首,凌厉的目光打量着傅彦徇,半晌方道,“你年岁也不小了,该为你皇兄分分忧了。”
  傅彦徇有些赧然,“晋王叔教训的是,年后我会去吏部报道的。”
  他知道晋王进宫定是有要是和皇帝商量,便命人去勤政殿递了信,道自己先去后宫探望陈太妃,稍后才去见他。
  傅彦行伤了手臂,但旁人并不知他的伤势,换过常服后,除了脸色较平日里苍白些,倒是一点不显。
  晋王不动声色从他身上划过,正色道,“陛下龙体为重,该多休息才是。”
  傅彦行道,“不过皮肉之苦,朕乃真命天子,受得起。今日宣晋王叔进宫,便是想与你商量,二月朕生辰,想去梁州春猎,顺道去一躺泰山。望晋王叔能支持朕。”
  晋王听了心里直发笑,他们整个大楚,二百余年出了二十来位帝王,却只有两位去泰山封禅过。他面前这位未及弱冠的侄子,到底是有多狂妄多无知,才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便道,“陛下,此事略仓促了。”
  傅彦行面露难色,道,“晋王叔,朕自登位以来,虽表面上万民臣服,海晏河清。但私下里不服朕的大有人在,朕便想着,去一趟泰山,求得天意,让百姓真正臣服于朕。”
  晋王不再多言,“你既执意如此,臣便没有不支持的理由。”
  傅彦行露出抹笑来,道,“朕谢晋王叔,开朝以后,朕会在朝堂上提出来,当时候就全仰仗王叔支持了。”
  正此时,外殿流安传话曰,定国公到了。
  傅彦行便道,“此事请晋王叔先行替朕保密。”
  晋王清楚的很,何渊在傅彦行还未御极时便是大皇子一党的智囊,若此事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被何渊知道,一定会受其阻拦。
  等他点示意,傅彦行才下令传何渊进殿。
  何渊既为臣,却又是傅彦行的舅舅,进殿之后直入主题,自然是先关心他的伤势。只是他久居上位,平又不苟言笑,便显得过分严肃了。
  这种严肃感,在傅彦行的有意示弱下,更显得气势雄伟。
  晋王见了,心中倒是疑惑起来。
  他在朝中有暗桩,知道小皇帝能力不凡,但在人前面对这个舅舅时,总显得不够老练,政令时常被何渊左右。
  他先前还不信,今日这般,倒是信了五分。
  太严厉的大家长,总会激起孩子的逆反心理。
  何渊给人的感觉十分刻板,他道,“陛下遇刺,臣以为是御林军之失,陛下应当严惩。”
  御林军统领是何渟,魏尧离京前也将京畿卫的兵符交了出来,如今由他暂代承恩将军之职。
  何渊一点也不为弟弟开罪,令晋王有些意外。
  傅彦行却似未预料到他有此意,当即拧紧了眉,不赞同道,“朕不欲追究御林军之责。只需把那刺客抓到便是。”
  “陛下未免妇人之仁了!”何渊高声道。
  傅彦行一下涨红了脸,“朕才是皇帝,那是朕的小舅舅,若因此事责备御林军,未免太过刻薄。”
  眼见着甥舅二人就要吵起来,晋王赶紧打圆场,帮着傅彦行说话,“陛下已经亲政,定国公未免有逾权之嫌。”
  何渊恼道,“他还未大婚!”
  晋王知道何渊家中有个为中宫之位预留的嫡长女,但不知为何一直没能如愿送进宫。他觉得自己摸到了症结所在,心头嘲讽一笑,却是道,“本王此时再待下去有些尴尬,便先请告辞了。”
  他走后,忽听殿内传来杯盏落地而碎之音,想来是谁见没了外人再无顾忌,摔碎了茶杯。
  殿外站了几位侯传的内阁大臣,晋王颔首道,“陛下和定国公正在商量大事,请各位大人暂且等候。”
  说完,他也不再看众人,安步当车地走了。
  而此时殿内,傅彦行恢复一脸肃容,正对何渊道,“晚些时日朕会下令暂停小舅舅的职位,希望他能明白朕的意思。”
  何渊面色淡然,哪里还有方才的恃才倨傲,“他会理解的。”
  “今日行刺之人,陛下心中有数吗?”
  傅彦行沉默片刻,道,“应是晋王的人。但他为何选在今日做下这等事,却又让我费解。”
  何渊冷笑,道,“你还有两个弟弟在,再怎么样也轮不上他,他不会这么冲动为他人做嫁衣的。”
  傅彦行明白他的意思,补充道,“但他手底下的人,却会这般冲动。”
  “我方才和他说了春猎之事,他竟毫无意外。”说到这里傅彦行起身站定,道,“往后可得要舅舅陪着朕再演几出戏了。”
  何渊这时露出个极淡的笑意,“臣分内之事。”
  他想起家中嫡女,心中是难以抒解的苦闷,道,“陛下,你也听说了窈儿的事,臣想替她向陛下求个恩典。”
  傅彦行道,“舅舅请直说。”
  “窈儿的命数不好,惠明大师批言她今生姻缘命薄,却未说她不可嫁人。臣便想求陛下,待大事定后,能竭力为她寻找一位好夫婿。大千世界中,总有这样一个能与她在一起不让她受伤害的人,请陛下帮忙找出来。”
  何渊说了很多,字字都饱含着拳拳慈父之心,他如今已经打消将何窈送入内宫的念头,却也不想看她一生无枝可依。
  傅彦行并不犹豫,道,“请舅舅放心,朕将来一定会为何窈寻个令她满意的夫婿。”
  晋王回到行宫,便有下人来报,萧洵的右手难以恢复到最初的状态了。
  他留萧洵在身边,自然有他的考量,可如果萧洵的右手真的废了,那他要一个废人干甚?便当即命人私下去寻些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又勒令他好生将养。
  萧洵顺势而为,安安心心在行宫内继续扮演些忠心随从角色,除了去给晋王养伤,就专心闭门养伤来。直到初三开朝,听闻傅彦行提出二月初去春猎,虽被不少大臣认为不妥,却依旧一意孤行,强行下旨。
  晋王自然在随行行伍之中,萧洵回晋阳的日期,也就跟着压后了。
  涟歌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却从望舒口中知道了傅彦行遇刺一事,虽知他无大碍,一颗心也依旧悬着,想要进宫去看看他。
  可如今父母都在身边,她便不好再进宫,只是白日里总有些沉默,而夜间则睡不安稳。
  望舒瞧出她的心思,在伺候她沐浴时轻声问道,“姑娘可是想进宫看看?”
  涟歌没好意思承认,垂着头若有所思。望舒便道,“奴婢可以送姑娘进宫的,不用坐马车,也不会惊扰到旁人。”
  她这厢犹豫着,沐浴之后却又发现屋内多了位不速之客。
  傅彦行今次没有在睡,而是坐在她的书案旁,就着她翻开的医书在看。
  涟歌跑过去,拉起他的左手,放到桌上诊过脉,尤不放心,便道,“行哥哥,给我看看伤口。”
  今日才是初三,距离他遇刺不过两日。
  傅彦行从善如流站起来,望着她似笑非笑,掀起一边唇角,道,“你真要看?”
  涟歌点头。
  他却往外走去,语气轻描淡写,“程实看过了,再休养几日便好了。”
  然涟歌关心则乱,哪里肯信,执拗地跟过去,却不妨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便一头撞进他怀里。
  傅彦行一手按着她的肩膀,挑眉道,“你真想看也行,自己来。”
  涟歌闻言便下意识抬手,手指触碰到他颈间的盘扣时一下清醒过来,露出几分赧然的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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