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谢风华蓦地回头,看向老慕,她清楚从对方眼中看到罕见的悲伤。
  只是这悲伤并不浓厚,或者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情绪,显得一闪而过。
  “我说过,观察力曾经是我赖以活命的仰仗。”老慕淡淡地说,“没错,你看到的,你怀疑的,也是我看到的,我怀疑的。”
  “我在卧室梳妆台那发现了这个。”
  他张开手掌,手心里静静握着一个镂空雕刻的黄金鸡心坠子。
  “这是?”
  “这是我当兵后拿工资给我姐买的,她那个人见钱眼开,送什么都不如送金项链金耳环这些好。”老慕声音低沉,“她拿到后虽然嘴上嫌样式土,但其实喜欢得很,天天戴着不肯拿下来。讽刺的是,这个情况还是我姐夫悄悄告诉我的。”
  “你是想说这个坠子不该在那?有没有可能因为它是不小心被忘了收起来?”
  “有这个可能,但我姐是个什么人呢?那是个离个婚没刮够老李三层油皮不罢休的人,她这样的,一旦起心要跟男人跑,绝不会落下任何一件值钱首饰。除非……”
  谢风华叹了口气,替他把话说完:“除非这东西不是她落下的。”
  老慕收起了坠子,说:“还有一件事。”
  “你说。”
  “老城区虽然监控不到位,但有个特色是住楼房的人没有的,就是这里的邻里关系稳定而且互动多。我姐夫住的这片,周围全是几十年老邻居,对他们发生的这点事大家茶余饭后都很有兴趣讨论,我让人打听了一圈,听到这么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说不是我姐抛下我姐夫,而是反过来,是我姐夫不要我姐。”
  谢风华诧异问:“怎么说?”
  “传这话的人叫刘二平,是这片的老光棍,一辈子游手好闲不干活,好在父母留下两间房,他租了一间给外地人,就靠这点租金过活。这个人平时喜欢在拐角的小店里吃饭喝酒打牌,有时候一打就到大半夜。他说我姐走的那晚上,他跟几个朋友都瞧见了,拖着个箱子趾高气昂地走,见到他还白了他一眼。到了后半夜他喝完酒回家,又瞧见我姐拖着个箱子回来了,进了自己家门。因为这个,他一直认为我姐原本是想跟人跑,但跑过了又后悔回来,可老李嫌弃她,她气性大,结果赌气又走了。”
  谢风华蹙眉:“他看清楚你姐回了家?那后来呢,他有没有看到人再出来?”
  老慕摇头:“实际上没有,他喝多了,尿急,在巷子里的电线杆那撒尿。只是听见拉杆箱的声音,隐约觉着是个女人。”
  “你确定?”
  老慕微微笑了下:“他没撒谎的余地。”
  谢风华环顾四下,问:“这里,李叔叔回来过吗?”
  “没有。”老慕说,“他不卖,也不租,就锁着。据他说,这里留着,也许有天我姐回来还能找到家。”
  谢风华忽然觉得这句话令人不寒而栗,她喃喃地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专一、念旧,人们最多说他傻,但没人能挑得出错。”
  “而且能完美地杜绝别人给他介绍对象。”老慕颇有些讽刺地说,“附近的七大姑八大姨不能给他说媒拉纤,个个都怨上了我姐,说她人走了还不消停。”
  谢风华心里有些堵,她站起来问:“如果刘二平没撒谎,如果他确实见到你姐回来了呢?”
  她看着老慕,慢慢说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有没有人看见她第二次走出家门?还是说,她到底,有没有走出来?”
  老慕眼神变冷,浑身气势骤然间变得萧杀阴郁,他冷冷地说:“那就要好好把这里的墙铲了,看看为什么无缘无故,有人会在锁了的老房子里刷墙,而且只刷客厅的墙。”
  谢风华猛然抬头,问:“李叔叔有位相熟的装修师傅,我爸不久前还问他要了电话……”
  她立即掏出手机给老谢打,老谢过了好一会才接。
  “爸,你在哪?”
  “我?哦,建材市场,我正跟人说话呢,你有事吗,没事挂了。”
  “哎,等等,”谢风华忙问,“你在哪个位置啊,我顺道接你回家……”
  “不用了,我等会还有事,你忙你的,就这样。”
  老谢不由分说啪的挂了电话,老慕说:“没问到也没什么,我叫人打听一下。”
  谢风华皱紧眉头说:“不是,我爸有点奇怪。他应该是在建材市场那跟我们要找的装修师傅聊着,就是不跟我说。算了。”
  她摇了摇手机,笑了笑说:“我趁他不注意时绑定了他的手机,从我手机能看到他的定位。咱们过去?”
  老慕也笑:“你爸干了一辈子刑侦,没想到倒让闺女给套路了。”
  “嗐,信息时代,老同志反侦察能力再强也想不到这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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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边说边走出了平房,老慕照例锁好了门,谢风华开自己的车,带着他飞快朝建材市场开去。一路上,老慕沉默寡言,忽然问:“小华啊,这事如果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谢风华想了想说:“没法这样假设,因为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我爸曾经告诉我两点,我觉得挺有道理的,第一,世界上没有除了你别人发现不了的事,你能看出问题,别人也能,你不查不说,等别人去查了说了,反过来你怎么办?第二,情有可原,不是犯法的理由。你觉得呢?”
  老慕点头:“你爸看得比我明白。”
  “他只是做惯了刑警……”谢风华突然顿住。
  “怎么啦?”
  “我忽然想到,我爸做惯了刑警,你觉得不对的事,他是不是也觉得不对……”谢风华一踩油门,恨恨地说,“怪不得支支吾吾还跟我耍回马枪,原来是这样,行啊你老谢。”
  她风驰电掣赶到建材市场,跟老慕下了车,直接就扑到定位点那,然而去到才发现老谢已经离开,那位装修师傅也不是师傅,而是一间私人装修公司的高级监理,年纪三十五岁上下,理着平头,个不高,模样精明能干。
  谢风华单刀直入,亮出警官证后拿手机调出自己父亲的照片问他:“刚刚这位老同志是不是来过?”
  “是啊,”监理大惊,“警察同志,这位老先生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吗?嘿,这可瞧不出来,看着还挺精神抖擞的老爷子……”
  “瞎说什么呢,”谢风华打断他,“这就是一好人,退休老干部,我们这是调查有人专门针对老人下套诈骗。”
  “那我可绝对没有啊,我这都是合法经营……”
  “没说你,他都问你什么了?”
  监理想了想说:“就问装修的事,说想给自家老房子搞内部装修。”
  “没问你其他的?”
  “有,他是我以前客户介绍的,他就问我给那个客户装修的事,”监理笑着说,“其实我就是统筹管理工人,协调客户要求,现场还真不用怎么去,而且那个客户自己就会装修,手艺还不错,我记得做他那单特别省事,就说墙面吧,我们上漆是六道工序,那客户自己就能做完前三道,我手下那帮师傅借着做后三道就行……”
  谢风华与老慕对视一眼,老慕问:“所以墙面油漆是他先做,然后才是你们?”
  监理吃了一惊,说:“对,对啊。”
  谢风华脸色凝重,转身走出了店,直接拨打了支队电话,跟凌队长汇报了整个情况。
  她汇报完了,低头点开手机里定位 app,忽然浑身一颤,高声喊:“老慕。”
  老慕忙走了出来,问:“怎么了?”
  “我爸,”谢风华定了定神,“我爸现在又去了老城区,定位显示他正前往李叔叔的店……”
  “我们赶紧过去。”
  谢风华忙朝自己车跑去,一把拉开车门就要坐到驾驶位。
  老慕轻轻拉住她,沉声说:“我来开。放心,你爸是老刑警,他做事有分寸。”
  谢风华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她勉强点点头说:“我知道,赶紧走吧。”
  第42章
  天忽然又开始阴了下来。
  云层就像自我繁殖的细胞群一样一刻不停地变化增厚,组合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在这样越来越厚的云层遮蔽下,阳光一点点消失,很快便乌云密布。
  “要打雷了。”
  谢风华说,她握紧了副驾上顶上的把手,忽然说:“小心点。”
  老慕说:“放心,我开车还行……”
  话音未落,突然头顶一个炸雷,霹雳闪过,生生将前边一棵树的粗壮树杈劈断,老慕一个急转方向盘,堪堪擦着树杈枝丫边滑过去。
  他脱口而出:“这他妈……”
  谢风华莫名其妙心跳加速,那种被不可控事件操纵的感觉又来了,她猛然转头看向老慕,口气严肃说:“我预感不太好,快走。”
  老慕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话,一踩油门车子犹如离弦之箭往前冲。
  好在道路没有在她眼前直接变成崎岖蜿蜒,宛若可以随时拉长扭曲的面条。但谢风华严重怀疑,之所以道路没有发生变化是因为开车的人是老慕,如果开车的人换成她,那这一路必然是要多阻挠有多阻挠。
  就好像你在做梦,梦里要去一个地方,然而怎么使劲也到不了,总是有不停的艰难险阻在妨碍你,不断出来岔子会打断你。
  跟全世界作对都不怕,这句中二少女经常会说的话突然间就浮现在脑海,谢风华想,说这句话的小孩们真是幸福啊,他们完全没被世界看在眼里,自然也就不知道,真要有全世界跟你做对,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她能开枪命中歹徒的眉心,能单枪匹马追缉凶残的罪犯,但她无法对看不见的敌人出手,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有种感觉,这条马路有它自己的意识,它想要阻止她,如果有必要,它甚至不惜直接从中间裂开一道鸿沟,让她连车带人滚进去。
  但幸亏这是老慕在开车,在他为数不多讲述自己过往经历的时候,谢风华知道他曾经开过一辆破车冲出枪林弹雨,也曾在密集都市车流中甩开过敌方的追击。
  奇异的是,似乎感觉到她对老慕的信心,她恐惧的时空裂缝并没有出现,哪怕路上突然多了不少横冲直撞不顾交通规则的车辆,然而超出认知范围的非自然现象并没有出现。老慕的手始终稳稳握在方向盘上,在车流之中灵活得像一条鱼,有好几次炫耀式地开出飘移,谢风华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眉眼间堪称愉快。
  他压根就不觉得路况艰难,反倒开出了感觉。
  老慕察觉到她看自己,没转头,说:“我开车还不赖吧?奇怪,这一路都没交警。”
  谢风华沉默着,不知说什么为好,但她心底有个声音很肯定地说,不会有交警。
  雨就是在这时下来了,倾盆大雨,砸得车顶砰砰作响。雨刮器几乎没有什么用,因为刮水的速度比不上雨水冲刷的速度。
  视线变得模糊了,老慕减慢了车速,但他安慰谢风华:“很快到,放心,你爸身手不错。”
  “你又知道?”
  “看得出。”
  谢风华略微有些心安,她在震天的雨声中问了老慕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上李叔叔的?”
  老慕沉默了,过了会才说:“从我发现他怕我开始。”
  “他怕你?”谢风华问,“怎么说?”
  “这得从头说起,”老慕想了想才说,“我跟你说过,观察力是我赖以活命的仰仗,这话不是在装逼。我对别人的情绪、表情、动作反应敏锐,可能跟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
  “我家,怎么说,就是一个大家都睁眼说瞎话的地方。我爸,我妈,我姐全是想一套说另一套,明明家里整天鸡犬不宁,但老的装夫妻和睦,小的装父母慈爱。撒谎次数一多了就成了习惯。我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我以为大家都那样,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直到我见着我姐夫。”
  “他真是,”老慕的声音中带着怀念,“真是跟我们家的人完全不同。”
  “坦荡,热心,实诚又厚道,还爱笑,每次笑都从心里透着光,让人看着就觉着暖。那会我父母刚过世,留下我们姐弟俩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他就一片警来了解情况,见到我们家这样,二话没说就张罗着忙前忙后,要不是有他,我们俩恐怕连丧事都办不全活。”
  “我还是个愣头青时他就教过我,人有千百万种活法,但无论哪种,都得活得亮堂,活得不憋屈。”
  “虽然他跟我姐的婚姻一言难尽,可幸亏有他我才没长歪,他拿我当自己人照应,我说想当兵,我姐差点拿开水浇我腿上,他却悄悄带着我去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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