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床上的男人张口要说话,被柏十七捂住了嘴巴,小声叮嘱:“伤没好之前,你就先做个哑巴吧。”
  男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认同了她的话,缓缓点头,闭上了嘴巴。
  赵无咎听说男人活了过来,抚摸袖中那一方印,与舒长风猜测他南下的缘由:“父皇派了个何琰勘查河道,派这一位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他回家探亲路过,被水匪给劫了吧?”
  若是寻常客商被水匪劫了也有可能,可这一位可是京官,谁会蠢到专跟官府作对?
  舒长风笑道:“总不会是为着江南盐道吧?”他说完之后发现赵无咎表情奇特,顿时笑意凝固:“……不太可能吧?”
  赵无咎摩挲着官印上面的字若有所思:“说不定真被你给猜中了,江南盐道烂成什么样儿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私盐泛滥,背后肯定有人纵着,恐怕获利颇丰,上面能派人来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敢假作水匪截杀朝廷命官……”原本是一时的猜测之语,可是真讲出来却觉得后背森冷,只恐与事实相去不远矣。
  舒长风也被吓到了:“他们……真敢这么大胆?”
  江南盐道,从上到下可都是肥差。
  朱瘦梅按方熬药,亲自端去喂病人吃药。
  喂完了药,又推柏十七出去:“我替他换药,你呆着碍手碍脚。”
  柏十七自忖心灵手巧,属于一点就通的人物,区区换药包扎也难不倒她,居然还被朱瘦梅给嫌弃了:“不要我帮忙,你自己个儿忙去吧!”
  赵无咎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她出来招招手:“十七,过来。”
  柏十七颠颠跑过去,敲敲他的小腿,热切道:“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赵无咎含笑道:“尚可。”
  柏十七不高兴了:“这种事儿都可以打官腔,虚伪!”枉费她认识他一场,还假托漕帮的人送他来治腿,冒着被黄老头发现的风险。
  赵无咎苦笑:“进展缓慢。”
  她才高兴起来:“治病哪有那么快的,有进展就是好的。”
  赵无咎看似闲谈:“房里那位醒过来都说了些什么?”实则仔细观察柏十七的神情,就怕她再扯个谎骗自己。
  柏十七嘿嘿笑,干脆说:“他说不了话,哑巴了。要不您改日亲去问问?”又叮嘱一句:“不过他现在才醒过来,应该还处于危险期,万一情绪激动发生什么意外,到时候可别怨黄老头救治不力啊。”
  赵无咎:“知道了,我会等他伤势好转一点再进去的。”
  柏十七:“您比子恒聪明多了,真不像是一家子的兄弟。”那一位只知道憨吃傻玩,半点心计都没有,简直是宗室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第42章
  过得几日, 那男子伤情逐渐稳定,挑了一个黄友碧师徒俩都不在的时间,舒长风推着赵无咎进去探病。
  男子见到赵无咎惊呆了:“周……周王殿下?”
  京中盛传周王深居简出,寻常连帝后也极少见到他,没想到他却出现在江南, 还是个颇为偏僻的地方, 实在让人诧异。
  不过想到他的离奇遭遇, 周王能出现在这里就不奇怪了。
  他欲起身向周王行礼,被赵无咎拦住了:“俞大人重伤在身,不必多礼。”此人原来乃是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俞昂,天生一副硬骨头, 很得皇帝信重。
  俞昂原本已至穷途, 差点连性命也难保, 重伤清醒之后对周遭环境极为警惕,在柏十七的示意之下装哑巴,没想到峰回路转居然见到了周王, 这位杀伐果断, 哪怕断着腿坐在轮椅上, 依旧有往日的威严, 当下几乎老泪纵横:“微臣还当自己要成为河底的冤魂水鬼, 真没想到被殿下所救, 真是天可怜见!”
  他如今连官印都丢了, 真要对外宣布自己是钦差大人, 连个凭证都无。
  赵无咎却不想占了柏十七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 救你的是漕帮少帮主柏十七,近来她每日进来陪你,俞大人想来早就认识她了。”
  俞昂想起那个故意让他装哑巴的古灵精怪的少年,哪怕身在逆境也不由露出浅浅笑意,轻咳一声道:“柏少帮主是个谨慎的人呐!”全然没想到柏十七纯属故意整他。
  “俞大人怎会被人砍伤,出现在河里?”
  俞昂想起当时凶险的状况,无端身上发凉:“微臣受命前往江南清查盐道,恐怕前脚出京,后脚便有人书信传递消息,我坐的官船才进入两淮,便遇上好几拨水贼,身边带的好手都折损了,最后连官船也被凿沉,我被人砍伤,迫不得已跳河,没想到逃得一命,真是万幸!”
  舒长风顿时震惊不已:“他们也敢?!当真是要财不要命!”
  赵无咎轻笑:“这有什么不敢的?俞大人遭遇水匪,到时候跟盐运使司毫无关系,反而是沿河卫所要受申斥。只要能保住盐运使的肥差,杀人越货也不出奇。”
  俞昂敬佩的说:“微臣死后,什么脏水都可以往微臣身上推,也尽可能把罪名推到沿途水匪身上,若是官府再行剿匪数人,往上报时说不定还能获得上峰嘉奖,等朝中再派人来清查两淮盐道,该抹平的帐目早都抹平了;或是用奇珍异宝收买下任钦差。”
  赵长风:“那为何不收买俞大人?”
  俞昂苦笑,赵无咎代为解释:“俞大人刚正之名远扬,从不收受贿赂,便是用金银之物收买他,说不定也会成为呈堂证供,还不如一开始就取消收买的打算,直接让他死于水匪之手。”
  “好狠!”舒长风喃喃。
  外面忽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谁好狠?”
  房门被推开,柏十七扬着一张笑脸窜了进来,仿佛带进了满室阳光,见到俞昂居然坐着,啧啧摇头:“我就知道这些狗屁规矩会妨碍病人养伤,这位……大人,黄老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你救了回来,早说了要卧床静养,你可别浪费黄老头辛苦采回来的药材!”
  俞昂见她说话颇不客气,心中不安,慌忙向周王道歉:“殿下勿怪,柏少帮主心直口快,也是担心下官身体。”
  赵无咎心道:再无礼的事情她都做过了,难道我还能找她算帐不成?但俞昂维护她,反显的他是个外人似的,让他心中不悦,便道:“既然如此,等俞大人休养好身体再说,父皇若是知道俞大人身故之事,想来还会另行派人前来两淮,到时候再见机行事。”拉了下柏十七的袖子,口气不失亲昵:“十七你也别在房里闹腾,影响俞大人养病,跟我出去外面玩罢。”
  柏十七蹦蹦跳跳上前来推他的轮椅,并未察觉他的不悦,笑着告状:“赵大哥快去看看子恒,他刚才跟我去摸鱼,没想到跌进泥潭里,滚成了泥猪,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你真应该教训他一顿,省得他天天不安生!”
  赵子恒原本一介翩翩佳公子,既不会凫水也不会摸鱼,上树掏鸟进山打猎都是选最优雅的方式,没想到跟着柏十七一路学下来,现在渐得了其中乐趣,每日玩的不亦乐乎,身子骨健壮了,皮肤也黑了些,行动更是与翩翩贵公子相去甚远,快成了江湖草莽。
  他说是扮作赵无咎的小厮,现在也能勉强算是半个漕帮汉子了。
  舒长风扶了俞昂躺下,又替他掖了掖被脚,被俞昂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声询问:“舒校尉,这是……”什么情况?
  外面都传周王殿下不苟言笑,与朝中重臣不甚亲近,便是在宫宴是对前去敬酒的官员不假辞色,真没想到却能与一名江湖少年言笑晏晏,诸多亲近。
  舒长风不免要替自家主子遮掩一二:“柏少帮主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与殿下一见如故……”
  俞昂想想,寻常人见到他被砍成重伤,哪敢随意出手救人,这位柏少帮主倒是侠义心肠,周王殿下喜欢他的古道热肠,两人相交甚密也不奇怪,遂释然一笑:“舒校尉说的也是。”这年头谁人不喜欢简单直白的人?特别是整日在朝中与人相斗的,更为喜欢心思单纯的人。
  外面院子里,赵子恒果然一身泥浆坐着,见到赵无咎还得他得意展示手里小木桶里的战果:“舵主快来看,小的给您逮了两条滑溜肥壮的鳝鱼补身子。”小厮做习惯了,他近来连称呼也大改,免得黄友碧师徒俩瞧出端倪。
  赵无咎推了轮椅过去,低头看时,脚下的小木桶里果然盛着两条肥壮的鳝鱼,正在桶底游来游去,乍一离开舒适的环境,便惊惶失措四处乱窜,但桶底空间狭小,只能互相纠缠游来游去。
  天气渐凉,赵子恒身上衣衫全湿,坐了一回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差点喷了赵无咎一脸,吓的捂着嘴巴认错,但却忘了自己满手的泥浆,倒捂了一嘴淤泥,生生把自己给抹成了一只脏猴子。
  柏十七嫌弃大笑:“子恒,泥浆好不好喝?”
  赵子恒岂能吃亏,跳起来便要追她:“好不好吃,你尝尝不就知道了?”追着要喂一嘴的泥浆给柏十七,好让她也尝尝泥浆的滋味。
  柏十七岂能坐以待毙,跳起来就跑,两人在小院里你追我赶,倒闹出了一院子的笑料。
  两人都是少年玩闹心性,打闹无忌,赵无咎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注视自己的双腿,情绪低落。
  前两日鉴于治疗效果奇慢,黄友碧便想用激进的法子试试,敲开原来的伤处重新接骨,但断骨再生于患者十分痛苦,他犹豫再三才告之赵无咎,更怕伤上加伤,不但原来的伤处治不好,还有可能引出新的症状。
  无论是大夫还是病患都知此举为冒险之法,万般无奈之下才有此下策。
  赵无咎为此考虑了很久,这两日睁眼闭眼都是马上征战的时光,醒来一头冷汗,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未来后半生都坐在轮椅上成为一个废人。
  赵子恒与柏十七打闹的笑声响彻小院,赵无咎忽下了个决定,等到黄友碧晚上回来,他便有了决定:“既然没别的办法了,我接受断骨再续之术。”
  黄友碧神情凝重:“此举虽然冒险,但却有五成的把握,试一试总比毫无希望的好,你既同意我便去准备汤药。”
  当天晚上,赵无咎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口饭没吃。
  赵子恒好不容易辛苦抓来的鳝鱼给他补身子,没想到赵无咎却把自己闷在房里,他胆小又怂,自己不敢进去,便唆使柏十七:“堂兄一向对你宽容,要不你去?”
  黄友碧师徒俩吃完饭就开始忙碌,在积存的药材堆里翻捡配药,都没空搭理他们。
  柏十七端着鳝片粥推开门,房间里很暗,灯也灭着,赵无咎坐在窗前,瞧不清神色,但语气很不耐烦:“出去!”
  “端着粥碗可没法滚出去,一滚就要洒在我身上了。”柏十七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了火折子引燃了房里的烛火,还把他的轮椅转了过来,正对着桌上那碗鳝片粥:“子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来的,寻常没有的吃食,最是滋补不过,赵舵主真不想尝尝?”
  赵无咎嘴里发苦,一点点食欲也无,他注视着眼前之人,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执拗道:“十七,若是我这一生都不能摆脱轮椅,该怎么办?”
  柏十七倒是听朱瘦梅说起黄友碧的打算,以赵无咎之权势在京中尚不能治愈,不得已来江南,那么他的腿疾恐怕治愈的希望极小。
  她顺势坐在了他身边,边回忆边道:“漕帮的兄弟们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码头上搬搬扛扛,做的都是苦力活,有时候遇上水匪也会恶斗,丢了命便罢了,若是缺胳膊断腿丧失了劳动力,境遇极惨。不过如果年轻时候略有积余,日子也能过得。我小时候记得有位叔伯被水匪砍断了腿,虽生性爽朗豪气,也消沉了半年。但后来忽有一日,他却开了个打铁铺子,全凭臂力讨生活。他原本力气就大,天长日久双臂更是壮硕,我小时候不懂事,爹爹带我去探望他,还叫他长臂猿叔叔。”
  赵无咎天子骄子,如今却被她与漕河上一穷二白的粗莽汉子相比,若在以往便是大不敬的冒犯,如今他却居然也听进去了:“长臂猿叔叔?”
  “对啊,他正好姓袁,还挺喜欢这个外号的。”柏十七复又笑起来:“你还别说,袁叔叔打的菜刀斧头铁锅之类的各种东西都极耐使,在当地可是出了名的,你若是有什么兵器想打,只要画出样子来他就打得。我上次去见他,还笑话他年轻时候入错了行,不该去漕河上讨生活,就应该开个铁匠铺子。”
  ——一个人假使能够豁达到对过去之事都当笑谈,那说明他已经走出了失去双腿的困境。
  赵无咎心里百般感慨,一肚子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正欲说句什么话,却被柏十七塞了一碗鳝鱼粥,半点不也客气的被数落了:“赵舵主家中富有四海,哪怕全身都动弹不得,谁敢怠慢?我真应该带你去看看漕河上断腿断胳膊的兄弟们,见过他们的生活,你就会珍惜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在此哀叹自己境遇之惨。”
  赵无咎:“……”真是个煞风景的家伙!
  “赶紧趁热吃!”柏十七一边催促他吃饭,一边东拉西扯,讲些漕河上的趣事,细品却都是苦中作乐之事,譬如谁谁伤残之后,家中老婆卷了细软跟着情夫私奔了,别说鳝鱼粥,便是连白米粥也吃不起了,偶得一碗野菜粥,他还能坐在街口与乞丐分而食之。
  她口里各种倒霉蛋的故事,当真是又惨又好笑,赵无咎就着别人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就将一碗鳝鱼粥入了肚,她还追问:“你说他倒霉不倒霉?”
  “是很倒霉。”赵无咎被这些倒霉蛋反衬的自己很矫情似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终身不能站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倒霉蛋的事情?”
  柏十七大叹少帮主之苦:“你有所不知,帮里每年总有兄弟伤残,这帮人平日不懂节俭,有点钱便混吃二喝,遇上风险只能活活等死,为了让他们有点忧患意识,每年过年我总要组织一帮人去探望帮里的老人,美其名曰送温暖,其实就是让他们多长点心眼,为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省得打起架来不要命,输起钱来不眨眼。”
  赵无咎好奇:“有效果吗?”
  柏十七大叹:“不敢说效果,不过我如今带帮里兄弟出船,还有人嘲笑我又怂又胆小!”想要保持安全行船无事故记录也不容易啊。
  第43章
  “原来也有你怕的事情?”他认识的柏十七从来都是神彩飞扬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真没想到还有让他可以取笑的事情。
  柏十七拱手认怂:“我可怕死了手底下兄弟缺胳膊断腿。”
  玩笑归玩笑,赵无咎与柏十七相识以来,居然头一次与她心有灵犀:“这班蠢人!若是领头人不顾惜手底下人的性命,谁还会跟着你卖命?”他虽贵为皇子, 但带兵打仗也怕折损兵将,代入柏十七的身份, 竟然微妙的懂了她的胆小跟怂。
  柏十七大笑着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摇了两下:“知我者莫若赵舵主!”
  一句话让赵无咎的心情转好。
  这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大, 还道:“古有关公刮骨疗伤,面不改色,我明日倒想看看赵舵主的胆色,也不知道会不会疼到哭鼻子?”
  赵无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敲了一记:“坏蛋!”
  柏十七从怀里掏出个香喷喷的淡粉色帕子,爱惜的轻摸了两下:“我家小妾四娘子送给我的帕子,一次都没舍得用过, 子恒今天掉进泥浆里跟我讨帕子擦脸,我都没给他用, 明日就用来给赵舵主擦眼泪吧!”
  赵无咎喷笑:“真是要谢谢你的大方了!”
  隔窗偷听的赵子恒与舒长风听的目瞪口呆,两人都对柏十七插科打诨的本领敬佩不已。
  舒长风恨不得顶礼膜拜,压低了声音夸赞:“柏少帮主真是……神奇。”想想竟找不到别的词可以形容。
  “有眼光,十七可好玩了!”
  赵子恒生性单纯,夸他兄弟比夸他本人还让他高兴, 哪怕这个兄弟之前还嫌弃他邋遢, 往他身上倒过两桶凉水, 那也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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