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利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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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期间,空气溽热得仿佛硫磺蒸汽,甚至能感受到有波纹在潜游,寒毛一根根直挺挺地喘息,又被黏稠的汗液趑回皮肤表层。多家专业气候机构预警,2016年可能是有记录以来地球最热的一年。
最后一场考试,陈广白跟众多心急如焚的家长一样翘首以盼在校门口。
中途来往数批分发各种小广告、小传单的推销员,所有家长无一例外接过了正反面皆印满妇科或男科医院广告的塑料扇子和圆珠笔,拒绝了信誓旦旦复读一年即可上211/985大学的传单。好像在这种时候,一点点心理暗示的晦气都不可触,而往常唯恐不及的医院小广告,反倒显得无伤大雅了。
陈广白也是,他心不在焉地用扇子剌刺的边角来回划着手心,用以驱走些昏沉的暑意。直到树荫从顶至东地笼罩住陈广白,考试铃响,高考结束。
家长们一哄而上,激烈地挨挤在伸缩门后,甚至撞出“哐哐”的震响,而阅考无数的门波澜不惊地寸寸慢移,家长们迫不及待地扁身、侧身、钻身地往校园里推搡。
终于两腿步入神圣校园时,他们又驻足了,因为里头有警戒线。细长的警戒线,反倒比刚硬的伸缩门更有威慑力,无一家长试图越过它。
倏尔,家长群似乎被神秘组织统一封口,人群静默了几分钟,每个人汗流浃背,每个人热泪盈眶。
接着,校园内爆发出更为热烈、更为喜悦、更为高昂的哄闹声——那是山峦的震颤,他们抖落满身的积雪,展露枝繁叶茂的霓裳,他们本身便是春意,是盎然生机。
再没有比十八岁更好的年纪了。
陈广白站在人群后头,尽管知道陈葭并不会走得太快,但依旧一瞬不眨地扫视着成批成批奔走出来的考生。
人群渐稀,天穹依旧明晃炽热,他的视野里逐渐出现了她的身影,那么小一只,站得笔直,蓝白的楼栋是骋驰疆场,墨黑的短发是钢筋盔甲,坚韧的双眸是灿亮勋章,她像一个凯旋的勇士缓缓向他走来,
这一刻,陈广白无法不动容。
他想起当时她要求回去参加高考时的眼神,那么坚定,那么笔直而敞亮,透彻地无一丝炎凉,人生的路,她在往前走。
她不用他带,就已经向死而生了。
陈葭把文具袋递给陈广白,瞥到他手上的滑稽小扇子,掀眼瞧他,眼神古怪。陈广白熟视无睹,他接过文具袋,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继而撑开伞歪去她头顶。
陈葭接过昂头灌了几口,接着又拧紧递给他,拿过文具袋,两人交接无声但默契。
两人缓慢地走出校园,陈广白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高考期间陈葭学校统一安排住宿和吃食,他怕她没吃舒服。
陈葭想了想问:“你高考完吃了什么?”
陈广白回忆了一下:“学校门口的小馆子。”
“那就去那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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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广白掀开磁吸门帘,陈葭进去后他才收伞跨入,里边座无虚席——毕竟一中就是考场。
窗帘半遮,光线熹微,凉意丝丝,顶头的几台电扇均垂挂着红色的塑料条,噗呲呲地驱着苍蝇蚊虫,几乎每桌都是一家叁口。
陈广白四下扫一圈说:“换一家?”
陈葭说:“等一会儿吧。”
陈广白见她精神还不错,也没勉强,好在有几桌就是蹭点空调休息休息,喝完饮料就离开了,陈广白让陈葭先坐,他去点菜。
老板娘居然还记得他,笑眯眯道:“放假了?”
“没。”
她端详着眼前这个面庞清俊、气质沉稳的少年,感慨道:“小潭说你去北京念书了,真好,真好。”
陈广白微笑:“要叁道清淡当季的小菜,一碗蛋羹,两碗米饭。”
“好,饿了吧?我让老叶炒快些。”她边说边往后厨去了。
叶潭妈妈出来的时候,陈广白还站在柜台前,她疑惑:“还要什么?”
陈广白把钱给她,她不高兴地推回去:“小潭都跟我讲了,当初多亏你帮忙,都不知道怎么谢你,这钱你拿回去!不然阿姨不高兴。”
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重,她搓两下围裙,探头张望他身后转移话题:“一个人来的?”
陈广白浅笑:“和女朋友。”
叶潭妈妈露出慈爱、欣慰的笑容:“好,是该谈谈恋爱。”
陈广白落座的时候带来一罐旺仔给陈葭,陈葭接过,手掌一凉,眼睛一亮,陈广白居然允许她喝冰的。
陈广白目光洞若观火:“不是给你喝的,让你降降温。”
陈葭失望,不讲话了,一罐旺仔在两手之间转悠,没一会儿就常温了,这天气实在热,连头皮的疤也隐隐发痒。
陈葭想去挠,被陈广白制止了。
他坐去她边上,用纸巾轻轻按压着她头皮上的汗渍。她后脑勺有条突兀的浅粉疤痕,毛囊坏死,不再长头发,平时两边头发遮掩着看不出,但每每给她洗头吹头的时候,他触及此总会心如刀绞。
陈广白手一顿,动作更轻了。
陈广白每每贴近,陈葭都好像在火山口滚了圈,她忍了会儿,推他:“你别弄了,热死了。”
陈广白闻言停下动作,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把她微乱的头发理好,遂老实地坐回对面,盯梢般凝视她。这么一声不吭地一连串动作做起来,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意思,但陈葭懒得搭理他,他现在脸皮太厚太粘人,偶尔还使苦肉计,她都没眼看。
两人正吃到一半,陈葭突问:“刚刚老板娘为什么那样看我?”
陈广白一噎,耳尖一烫,快速旋了两口饭入嘴,佯装没听到。
陈葭冷哧一声。
救陈广白的是他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她的语气格外小心:“喂?考完了吧?吃饭了吗?”
陈广白睨陈葭一眼,抬了下陈葭的手腕让她小心碰到汤碗,然后目光点点外头,站起来去外边通电话了。
陈葭垂下眼,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打来的。
“嗯,考完了,在吃饭。”
“还不愿意见我们?”陈母有些急了,“这都多久了?”
陈广白不响。
“你劝劝她,再怎么样都是一家人啊,我是她妈妈呀!你上回说的她心结所在,那妈妈也在改了……我以前是有些偏心,但妈妈也爱她的啊!”陈母苦口婆心,一番话说了上万次,“再说我都不管你们的事了,就不能回来住吗?就你那个公寓,才多少平,叁个人挤着这能舒服吗?北京菜有什么好吃的?能吃惯吗?现在高考完了,总可以回家住了吧?”
“再说吧。”陈广白淡淡道。
“你们一个两个真的太狠心了!妈妈真的…”陈母哽咽,“妈妈一个人真的过不下去了。”
陈广白心口骤缩,忙问:“怎么回事?”
“你爸他外边有人了。”话未落,陈母已经啜泣出声。
陈广白神色一凛,冷静道:“你们离婚了吗?”
“离了,上周刚离……”陈母喃喃,“我想他怎么突然松口同意离婚了,原来是外边有人了…我一直不敢跟你们讲,怕影响佳佳高考。”
头顶似有巨浪拍礁石的水花溅在额头,陈广白一抹,满手的冷汗。
他思忖片刻:“我找个时间来家里一趟,佳佳那边再看吧,你私底下别联系她。”
“嗯。”陈母无可奈何地应,又絮叨了几句才依依不舍挂断电话。
思绪万千,陈广白没有立即进去,未曾料到父母真的离婚了。但幸好不是他担心的结果:他跟父亲,她跟母亲。
这样一想,追究父母之间的对错与龃龉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唯想陈葭好好的,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在他身边。他骨子里依旧是个利己的人,但幸而,这个己,也包括放在心尖上的陈葭。
陈广白望着对面的小巷口,恍惚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害怕他而拉着朋友飞奔离去的身影。但是没有,现在的她,没有逃离。
陈广白脑海中闪过叶潭妈妈感叹的两个词: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