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为了爱(17)
随着週末的活动逐渐靠近,办公室内的嬉笑声也较为减少,本来就不太会在工作时放松自己的嘉伟更是上紧了发条,恨不得自己变成八爪章鱼,可以同时紧紧掌握所有的事情。除了工作之外,另一个日子的靠近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以日常的忙碌塞满整个脑袋,不想让多馀的思绪有机可乘。
「这一週过得还好吗?」坐在对面的艾心理师问。
「还好,都差不多。」嘉伟说:「主要就是把明后天活动的事情做确认,还有一些其他的小事。」
「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比较累一点。这星期有比较忙喔?」
「大概吧。」嘉伟抓了抓头。
「和前两次有点像,你在这里不太有办法放松的样子。」
「老实说,我心里面想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好意思。」
「你人在这里,心思却还在外面囉?」
「嗯。」嘉伟眼神看着地板,沉默了几秒鐘,没有人用讯息去填满那空白的片刻,带着水流声响的音乐并未让他比较平静,反而让他的心情更混乱了,有些东西被从翻搅上来,和一直稳稳控制着的工作思绪相互撞击。
这些思绪上的混乱,平常只会在嘉伟离开了办公室、睡前的短暂片刻出现,而且随着事发的日子逐渐久远,能够不被回忆袭击的时间也慢慢变多,然而那样的忘记却经常带来的是事后的罪恶感。这时候嘉伟便会拿出那支婷宜留下来的白色MP3,听着她留下来的讯息,像是赎罪一般,确认她的存在,向她说一声「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星期二的时候……」嘉伟的眼神还是看着地板。
艾心理师只是微微偏头,嘉伟能感受到他在等着自己说下去。
「在办公室开会,做明后天行程的总run。总经理说我的表现很好,把前一次开会的漏洞都补起来了。但是,他后来说了一句话,我觉得那句话很有道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可以松懈。还说魔鬼就藏在细节里,只要有个疏忽,在最后一瞬间失败的话,那就是彻底的失败,再说什么前面有多少努力,都是多馀的。」
「听起来好紧绷的感觉啊。」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嘉伟的眼神从地板移开,望向小桌子上的黑色MP3,「七年前,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过世了。」
死亡牵引着死亡,在不同的过去时刻朝向现在的嘉伟挥手。婷宜瘫坐在浴缸边的景象、爸爸瘫痪在病床上的景象……一转眼,浴缸边没有人了、病床也空了,死掉的人永远死了,保持着死掉那时的样貌。活着的人一天一天变老,离年轻的死者越来越远、离年迈的死者越来越近……
「嘉伟,你现在就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感受里面。」艾心理师的声音传来:「这样很好,就这样沉浸进去,待在里面一下下。」
艾心理师带有磁性的低沉温和嗓音让嘉伟感觉自己彷彿陷进了沙发里面。
「让自己放松下来……感觉一下你自己的身体和沙发的接触,听见我的声音在清楚地跟你说话,做个深呼吸……很好,吐气的时候让肩膀可以放松下来。」
嘉伟跟着心理师的指示,整个人好像又往沙发再陷了进去,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这样很好,感觉整个人很放松。」艾心理师说:「身体放松了、眼睛闭上了,让自己可以专注在心里面的一切……」
嘉伟感到整个人被一种没有体会过的感觉所笼罩,他完全不想移动,有种想要就这样一直像棵植物一样被种在沙发里的感受。反正这一个小时哪里都不能去,那就好好地被种在这里吧。
「就保持这样,继续很放松地待在这里。」艾心理师说:「等一下我会问你一些问题、带你去一些地方看看,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可以说出来让我知道。」
虽然不是很懂心理师的意思,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质疑的,嘉伟点了头。
艾心理师说:「你现在心里面在想什么?」
「……MP3。」
「MP3。好的,想着MP3,然后呢?还想到什么?」
婷宜的影像撞进脑海里,嘉伟看见婷宜那天晚上在跟他说再见之后,一个人拿着MP3对着窗外说话录音的景象……「我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活着要做什么呢?大概那是我的罪过吧……把我活着的理由也带走了……我害他出事……我怎么还能活着呢?你的出现让我犹豫了……好好地答应你的告白……我还是会走的……这是你的初恋吧?我喜欢你,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了……希望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可以各自过得很好……」
MP3里的话语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起,婷宜背对着他望向窗外不停说着。
嘉伟感到浑身颤抖、呼吸节奏混乱、泪水不停流下……
「让自己保持在那里面。」艾心理师温和的声音带着坚定,「你可以放心,有我在这里陪你。好好地让自己在那里面停留一下。」
嘉伟站在半掩的房门外,看着自己一手拿着伞、一手正要将门关上,在那瞬间他望见了窗上婷宜的镜影,她的眼神充满哀伤,好像在说「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怎么会没有留意?你怎么就这样……让我死了……」
「不要……不要那样……」坐在沙发上的嘉伟不停摇头,口中喃喃念着。
「不要怎么样?」艾心理师问。
「不要就那样走掉。」
「你希望不要就那样走掉……」艾心理师说:「可以的,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让自己去试试看。有我在这里陪着你。」
在门就要完全关上之前,嘉伟伸出拿伞的左手抵住门板,像是在抵抗自己的右手一样,将门往内推开。
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把伞拿到浴室去放,浴室内洁白如新的大片地砖一尘不染。
「对不起。」他对着婷宜的背影说。
婷宜把MP3放在小桌子上,转过身来,满脸的笑容,「你在说什么啊?来,过来坐啊。」
他缓步靠近,婷宜的笑容就像是打工的时候常展现的样子。
坐下之后,他看着桌上,原本应该在那里的MP3却不见了。
婷宜说:「好不容易见面了,你却在想别的事情吗?」
「没、没有……我……」他的慌乱在对上她的眼神之后,突然平復下来。
「不是你的错,」她越过桌面,双手握住他的右手,语气轻柔却沉稳,「请你不要那么自责。我的死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你,你是我唯一能够活着的理由,只是这样的理由对你来说可能太沉重了,我这样的想法也太自私了。」
他用力摇头,「不!不沉重,也不自私。我希望你能活着,我希望能好好地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却疏忽了、错过了。」
「或许那时候是最好的时间点吧。」她弯起一抹微笑,「我的心,一直都是朝向死亡的,和生存还有微弱联系只是因为爸爸而已,一旦他离开了,我跟着他走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那一天,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了,我迟早还是会走的,这再怎么说对你都太残忍了。」
「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吗?我可以做很多事,或许我有时候比较粗心,但是只要你愿意说出来的我都会去做,任何事!任何可以让你活着、让我们在一起的事。」
她摇摇头,轻叹:「嘉伟,你还不能了解吗?有些事情,不是你付出全部的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那些事情本身已经有了註定的方向,任何外在的动摇都只是或多或少在影响朝向那方向的速度而已,那就像是一列高速疾驰的列车,呼啸而过之后,轨道两旁可能留下被甩落的东西,而列车是不会回头的。」
「如果一切都已经早就注定的话,那我们每天活着,辛苦地工作、努力地想完成一些事,还有什么意义?」
她调皮地说:「活着的只剩下你喔,我已经死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牵着他的手走到床边,让他躺在床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床,靠在他的胸前。
她说:「在生活中努力确实是很美好的事。我还记得和你一起打工的事情,不好好努力的话,业绩只会注定是零吧。」
「那是一定的啊。」
「那是可以努力的事。但是有些事情,是靠努力也无法改变的,即使那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可以。」
「那还能怎么办?」
「接受它吧。」她伸出手贴着他的心口,「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结果,但那并不代表努力就全都是白费的。只从结果去判断努力的价值,这种想法太肤浅了,人生不应该是这么肤浅的。结果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努力的过程才会对一个人带来某些宝贵的改变。无论结果怎么样,接受它吧,这样你才能也接受过程中的改变。」
「接受你已经死了这件事?」
「是的,接受我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接受在我死之前你做过许多努力,虽然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但这并不代表你之前的努力是白费的。那些努力已经让你改变了,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了。我死了、你还活着,我们都有未来的路要走。」
「我不可能忘记你,要我放下你,真的太困难了。」
「我也不会忘记你。走向未来不代表就要捨弃过去的记忆。」
「我经常会想起你,想起你的时候又会因为没有想到你的那些时间而觉得罪恶,那又让我想起当年的疏忽。」
「所以你就把自己分裂成两半了,一半的你好像在现实的世界里正常地生活,另一半的你却还停留在这个房间里不曾离开。」
「万一我离开了……我怕我就真的失去你了,我对不起你……」
「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我的。」她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除非你不喜欢我了。」
「我喜欢你,这是不会改变的。」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我也会一直喜欢你。不管我未来去到哪里,我都会牢牢记得……你能让我自私地再要求你一件事情吗?」
「你说,我一定会做到。」
「跟我说再见,带着记忆中的美好继续往前走;把你自己好好合併起来,活在当下的每一刻。」
「你要去哪里?」
「你忘记啦?」她笑着说:「我要去找我爸爸啊。」
「去问当年的事情?」
「是啊,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来跟我好好说声再见。」
「是我害你在这里等这么久的吗?」
「不要再这样自责了。你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对不起我,能够带着和你相处的回忆离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我开心的了。我要去找爸爸,跟他说有个男生对我很好,我还是他人生中的初恋呢。」
「初恋……」
她轻声地说:「我可以是你的初恋吗?」
「当然。」他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那么……再见了……」
「……再见。」
彷彿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沉睡,嘉伟终于慢慢地清醒过来,听见了艾心理师的声音:「三……你会感觉到身体和沙发接触的感觉……四……感觉到越来越清醒……五……做个深呼吸,然后用你感觉舒服的速度回到这边来……」
嘉伟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周遭的景象让他想起自己在心理諮商室里面。
「现在觉得怎么样?」艾心理师问。
嘉伟的眼神慢慢聚焦,突然转头望向墙上的鐘,快要五点了。
「怎么了吗?」
「我还以为超过时间很久了。」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艾心理师说:「刚刚我顺着你的状态,做了一次催眠引导。」
「催眠?」
艾心理师点点头,「催眠对有些人来说会造成时间感扭曲,这表示你很进入状况。刚刚还好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一点刚才的感觉或经验。」
嘉伟想起刚刚和婷宜在七年前的旅馆房间内的对话、拥抱,一切都是那么地鲜明,那和作梦的模糊感觉不太一样。睁开眼睛的现在,有种很轻松舒服的感觉,脑袋和心里面好像有许多原先扭紧的东西被松开了。
嘉伟说:「我和那个过世的朋友见面了,那感觉好奇怪,有点像是做梦,但是又不太像……有点难说清楚。」
「慢慢来吧,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整理,把那些经验和感受慢慢整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