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看得透透的。
  这宅子若是自个儿住,只要自个儿不怕,多些流言倒没啥。
  可若是要开门做生意,那就得先把戏演好了。
  这出家人修的是俗世之外的道,却深谙凡尘之内的理。
  含钏恭敬地为扶若大师斟了满满一盏茶。
  扶若抬头看了看含钏,眯了眯眼,人老了,眼睛难免不复年少时那般清明,浑浊之下却藏了几分精光,扶若让含钏伸出手来,虚扶一把掂了掂,再看含钏的眼神便多了几分玩味,“小施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挑却鼻正,手骨匀称,兼之耳厚手背高,处处都是大富大贵之相。”
  含钏拱手笑谢。
  白爷爷听到人夸自家崽儿要大富大贵,与有荣焉,嘚瑟起来,“您别说,大富大贵咱从来不想。只是,咱这姑娘摆摊儿都能挣大钱,跟我掰扯什么人力、精力和时间成本...我是老了不明白这些个东西,可就看着日日有进账!您看,这才多少日子,就盘了个这样好的宅子做生意!”
  白爷爷得意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扶若大师也跟着笑了起来,再看了含钏一眼,没把话儿点透。
  大富大贵。
  富不难得。
  士农工商,最富的当然是巨贾。
  难得的是那个贵字。
  勋贵勋贵,这门槛,可不是一个生意人能跨得过去的。
  扶若大师揪了揪长白须,下午将做法事的阵势搞得更大。
  一天的辰光很快就过了,二进的里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间的法事围观的人越发地多起来,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地议论纷纷,也都知道这宅子换了主儿,只是不知道这新主人要在这宅子里干啥。
  含钏将一行人送到门口,白爷爷习惯拍了拍含钏的脑顶门儿,示意她别送了,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兜子给含钏,“一个人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不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胡乱花。为人做事重的是一个信字,人无信而不立,你要做吃食生意就一定要记得这一点——嘴在人的正中央,入口之事是人生头等大事,食料不能假、不能坏、不能短斤少两,你的每一顿饭,都有可能是食客生命中最要紧的那顿饭。”
  没啥华丽辞藻,也不是啥大道理。
  白爷爷或许不懂生意经,可懂做人。
  含钏点点头,把兜子推回,语声略带哽咽,“您自个儿收着,您年岁大了,四喜还没独当一面呢,您用银子的地方比钏儿多。”
  白爷爷胡子一翘,铁扇般的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胡说啥!年岁大什么大!还颠得动铁锅、铁铲呢!”
  老头儿贼在意自己年纪。
  含钏歪着头摸了摸后脑勺熟悉的那个包,扯开嘴角笑了笑,“...您一定要注意长乐宫的吃食,凡事以稳妥为主,宁平不求奇,淑妃娘娘这一胎平平安安地产下来,您就退了吧!宫里的事儿太复杂了,您别...”
  白爷爷挥挥手,懒得听含钏唠叨,让小丫头别管他的事儿,带着四喜就出了门。
  含钏看着白爷爷佝偻的身影,忍着没哭,回了正屋一打开,一兜子白花花的银钱,能有个二三十两。
  含钏手背抹了泪,把银子放进木匣子里,又拿了铜锁把木匣子死死锁住,拿着铁锹在那棵柿子树下挖了个小坑,把木匣子埋了进去。
  无论她是富是穷,这银子是白爷爷的养老钱,她一点儿也不能动。
  回了屋子,含钏再细细理了理如今手上的家当,把房子的地契锁死在床头柜子里,看着零零星星铺在桌上的六七两碎银子,含钏愁得眉头快成了川字儿,数了三遍,不禁哀嚎一声扑倒在桌上。
  数一千遍,也只有六七两啊!
  小小的宅子,大大的烦恼。
  钱啊钱!
  钱可真是个坏东西!
  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钱的时候想要更多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如今没性命之忧了,倒愁起穿衣吃饭了!
  在梦里头,她咋从来没为钱愁过呀?
  那时候她愁啥来着?
  噢!
  愁安哥儿不认她,愁张氏挤兑她,愁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她的眼睛和心。
  含钏把脸埋在桌上,恶狠狠地想。
  早知如今愁银子,当初在宫里就应当学那起子女使太监,或是学浣衣局的钟嬷嬷,一壶热水两文钱!
  钟嬷嬷如今出了宫,一定过得特别好吧!
  手上银子白花花,买宅子置地产,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第五十七章 鲈鱼
  想当初,她也是膳房里响当当的帮厨女使呀!
  随手倒卖点好食材,或是在女使太监中做生意,明码标价,一碗粥几钱、一个酥饼几钱、一个素挂面几钱...这样做个几年的熟人生意,她岂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啊!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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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悔,这种情绪,在含钏这儿持续不了多久。
  太阳照常升起,含钏起了个大早,挎上竹篮筐子,推开门往东郊集市去。
  早摊儿的朝食生意是顾不上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食肆盘活。
  昨儿个一夜,含钏都在做怪梦。
  倒不是凶宅的锅——含钏梦见一排白花花的、和人一般高的银子张着个血盆大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叫嚣,“快赚钱!快赚钱!快赚钱!”
  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梦的初衷,也不知是源自于她对银钱的焦虑,还是对赚钱的执念。
  总之一晚上,睡得心惊胆战的。
  含钏一边走,一边在早摊儿上买了一杯浓酽的热茶,灌下去后整个人精神许多。
  晨间的东郊集市人头攒动,多是酒肆食肆的大采购在此处定食材,这些个成了气候的食肆一张口便财大气粗。
  “明儿个给某两头猪!”
  哎哟喂,以头为计量单位定食材,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定一百只红嘴白头鸭。”
  一百只...莫不是只做蹼,不要吃肉?
  “劳您帮某留意留意两百尾鲫鱼,冬鲫夏鲤,要红腴靑颅,朱尾碧鳞的洞庭之鲋。”
  看不出来这大采购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还知南朝宋皇帝吃洞庭鲋的典故。
  只可惜卖鱼的老大爷听不懂,穿着水靴,眉头一皱,“啊?什么鲈?什么猪?”渔网往招牌上一敲,扯着嗓门,“您仔细看!卖鱼的!不卖猪!鲈鱼过了时节了!现今的鲈鱼肉瘦不好吃,您明儿个秋天再来瞅!”
  含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了。
  冬天的鲈鱼瘦得很,天气变冷,小鱼虾米都钻进了淤泥里不出来,鲈鱼越来越难吃饱,故而鱼皮下是很柴很柴的肉。
  传统的清蒸做法完全暴露了冬天鲈鱼,柴火妞儿的口感。
  若是浸泡油脂后,裹上蛋液、淀粉、椒盐,在油锅里炸两遍,这才稍微好吃一点儿。
  集市挺有趣的。
  三教九流,千人百面。
  含钏照例先去贾老板处打个照面,送了一筐喜蛋给贾老板,“...如今正预备开食肆,搬了家,往后还得托您多照料!”
  贾老板砍了小半只猪蹄膀放进含钏的竹篮筐子,“恭贺恭贺!正式开张营业那天,某带着妻儿来捧场!”
  半只猪蹄膀,这可是大礼信了!
  含钏忙作揖致谢,正想问问这些日子有啥好货无,却听见东边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您别赶我走...我立马好起来...我再也不躺在床上偷懒不干活儿了,我给您赚银子,我去后山捡菌菇和山货,我不当白吃饭的...”
  含钏蹙了蹙眉头,朝东边望去。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探着头往里望。
  含钏歪着脑袋看了看,通过缝隙看见一个穿着轻薄素绢衣裳的背影,跪在雪地里头,因为冷,肩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贾老板跟着含钏的目光看出去,“啧”了一声,“造孽哦!”
  含钏蹙着眉头看向贾老板。
  贾老板解释道,“就上次我跟你说的油铺家的那个童养媳诶!你之前不是问她吗?入了冬,那丫头就一直咳嗽,油铺老板娘舍不得请大夫,每天就多给她吃一个梨子,说是润润肺清清嗓子就行了...前几天那丫头就开始咳血了,油铺老板娘就放出话,若是五天之内还没好,就把她赶出去,免得死在自己家里。”
  含钏抿抿嘴。
  这世上,对女子的不公,从宫内到宫外,从未有半分减退。
  “如今五日到了?”含钏轻轻开了口。
  贾老板点点头,看了眼更漏,“到了吧?没到也差不到多远了,都咳血了,五天能好?”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摇头,“若是油铺捡来的小丫头,没身契,不是贱籍,这东郊集市也不全都是油铺老板老板娘那两口似的心黑狗肺,把这小丫头捡回去也行。可这丫头是贱籍,若要转身契,少不得和油铺两口儿打交道。”
  说起油铺两口儿,贾老板直摇头,“这和两口子打交道,得长四个七窍玲珑心,时时处处都要算计到,否则,就得闷头吃大亏。”
  那应该放崔氏迎战...
  一毛不拔铁公鸡大战狼心狗肺雌雄煞,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个单薄的背影在雪地中颤颤巍巍的,若是没人管她,恐怕活不过今晚。
  兜里还有七两银子。
  听起来很多。
  是一个八品官一年的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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