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含钏笑敛了敛,手里端着冰乳酪西瓜盏,问五伯,“您往前是在哪儿做工来着?”
五伯头埋得低低的,“不过是京畿周边的一个小户人家,说出口,您也不一定认识。”
看五伯知进退又有在药堂做工的经历,又有做帮厨的经验。
又是个男的。
在白家倒也合适。
白爷爷如今是不在膳房做事了,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也挺好。
含钏送给五伯一块儿银雕的叶子,笑着交待了几句,“白爷爷与四喜都是省事的,只是如今白爷爷这背还需精心。大郎君身子骨一向是弱的,也劳您费心。家里的嚼用除却白爷爷给您的钱,我这处每月另外再给您二两银子,白爷爷的药钱、水烟钱、吃肘子的钱且另算,您看成吗?”
这相当于是当这家的管事!
五伯弓着腰,连连点头!
含钏再笑起来,“家里头的爷们都是不管庶务的,在四喜没成亲前,咱们以三个月为限,您将进账出账都拿到东堂子胡同的‘时鲜’来,咱们对一对,若白爷爷也认可您,四喜也喜欢您,那我就同黄二瓜说将您的身契迁过来? 可好?”
也就是说? 还没定呢!
得试用!
查账看老实不老实,白家的意见看做事利索不利索? 一切都行? 才正式迁身契!
这姑娘真精明!
五伯连连点头。
含钏一连几日都过来探白爷爷与四喜,问问一日三餐问问吃喝拉撒? 见五伯都在调上,便彻底放了心。
这头放了心? 那头就得用心。
“时鲜”已许久未推出新菜品——拉提依样画葫芦是一绝? 吃过的菜,靠惊人的嗅觉便可复刻一二,可若是叫他独创菜品,或依据今儿个的食材来制定菜谱...拉提眨巴眨巴小鹿般下垂的大眼睛? 看着含钏很无奈。
掌柜的? 拉提做不到啊!
如果拉提能说话,他一定会这么呐喊——含钏心里这么想。
含钏学着白爷爷的样子,一记闷勺敲在拉提后脑勺上,“...什么叫名家?画别人没画过的画,写别人没写过的词儿? 做别人没吃过的菜!只知道复刻的叫什么?叫赝品!叫仿制!叫假货!一辈子不值钱!”
拉提垂了眼睫,可怜巴巴的。
小双儿想帮忙说两句? 可见自家掌柜的痛心疾首,又怕说了话就惹火烧身。
资深跑堂小胖双? 决定明哲保身,死道友不死贫道? 让拉提一个人直面掌柜的风雨。
含钏教训了拉提? 便提了笔在单子上写了一个谱儿? 又在“时甜”的档口加了一道冰镇酸乳酪果子,“时甜”档口的单子推给小双儿,详细的菜谱儿推给拉提,对小双儿说,“‘时甜’加一道应季的冰饮,你好好想想酸乳酪怎么做?果子选什么?选葡萄?西瓜?莲子?还是别的,若是都好吃便都加进菜单子里,若是加进去的不好吃,下个月每顿只能吃半碗饭。”
小双儿:???
不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吗?
含钏转头对拉提说,“我已尽力用简单的字儿写清楚了,好好认。我不做试菜,得将你必须尝到菜才能复刻的毛病纠回来...照着这单子将这道干菜焖肉做出来,若是你做不出来,小双儿下个月也只能吃半碗饭。”
小双儿惊呆了。
合着她才是那倒霉的道友?
为了小双儿的饭,拉提手里攥着单子,重重点了点头。
小双儿选了葡萄、葡萄干、椰子肉、桃肉和西瓜做酸乳酪的底,还额外添加了松仁、瓜子和花生碎,最后特立独行地舀了一勺甜滋滋的蜂蜜糖,含钏吃进去既有新鲜蔬果的清香,又有干果丰富的油脂香与脆爽的口感,酸乳酪也用得好,口味醇厚且酸甜适口,配上一支银制大勺,既有粘稠冰凉的酸乳酪浆,又有多样丰富的果子。
选得挺好的。
“时甜”正式推出蜂蜜乳酪盏,比先前的木薯丸子牛乳茶更受欢迎。
拉提得进度倒是落下了,其实也算做出来了,只是水平不高,放在其他食肆绰绰有余,放在“时鲜”有些不够看。
拉提自己也知道,埋着头做,导致食肆每天的伙食都是各式各样的干菜焖肉。
徐慨隔着四堵墙,都能闻见“时鲜”飘过来的肉香。
四五日没去“时鲜”了。
自从白家搬出东堂子胡同后,便有些日子没过去了。
这几日补前两日落下的公务,每每补到天黑尽了才返家。
徐慨闻见那肉香,止住了步子。
明明在六部用了晚膳,为何还会饿?
定是“时鲜”的饭菜下了药。
徐慨没挣扎,脚步顺理成章地转了一圈,向胡同尾巴前进,绕过影壁,食肆的伙计们打烊后正围在一处吃饭,一眼便看见含钏端着个小碗,夹翠绿翠绿的青菜丝,徐慨大步流星向前走,随口吩咐小双儿,“去给我也拿一副碗筷。”
小双儿愣了愣,一拍脑袋赶紧先将桌子清理干净,飞奔去灶屋端了还没吃过的三盘菜,躬身狗腿,“您请上座!”
谄媚完毕,一转头便穷凶极恶地把人都往内院赶,方便给徐慨腾位子,“都吃完了都吃完了吧!钟嬷嬷您还得告诉奴打算盘!崔二,去!把井口洗了!”
洗什么井口!?
小双儿无师自通的佞臣相,让含钏砸了砸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南瓜粟米粥
小胖双大发神威,没一会儿厅堂里的人便四处散去。
拉提一脸懵地手里端了个新菜出来,却见桌上没人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小双儿拎住后脖领子一把拽回灶屋。
厅堂里,有钟嬷嬷敲算盘的声音,有崔二洗洗刷刷的声音,嗯...
含钏仔细听了听,还有拉提和小双儿躲在灶屋啃鸡爪的声音。
徐慨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笑起来,“食肆里的伙食,平日便开得这么好吗?”
含钏抿嘴笑笑,看桌上摆了三盘新菜,一盘荷叶鸭子、一盘薄荷茱萸酱无骨鸡爪、一盘爆焦羊肉,还另上了一碟白灼莲子羹算是个素菜,配的是南瓜粟米粥,香香软软的,闻起来便食指大动。
这算好吗?
先前的两头干鲍泡发多了,含钏亲自下厨调了个鲍汁酱汁,一人分了一大块儿...
今儿这个难道不是家常的粗茶淡饭吗?
含钏给徐慨舀了一碗南瓜粟米粥,知道他刚下了六部,是用过晚膳的,吃不了太多太油太腻的东西,“...有句话是咋说的来着?宁可在食肆当二钱银子一年的跑堂,不愿意去金店做二两银子的管事...在食肆做工不愁吃喝,伙食也不能差——人家食客来吃饭,一进来便看见伙计们面黄肌瘦,掌柜的骨瘦如柴,谁会觉得这食肆饭菜好吃呀?”
这是什么歪理?
徐慨接过粥碗,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越来越发现含钏的歪理多。
冬不吃肚,夏不吃馅,说是冬天天冷,清洗的人怕水凉,不会好好清洗,肚条便会有味儿,夏天天气热,馅儿料味道大,便是肉馊了也被成堆的佐料压住了味...
他第一次听,惊呆了。
后来想想,着实是这么理儿。
贺掌柜的,虽不甚聪明,可见人见事,却是在理儿上的。
徐慨舀了一勺南瓜粟米粥入口,轻轻点了点头,盛夏的南瓜特别甜,又软又绵密,入口即化,“便是粥,也是‘时鲜’的好喝。”
徐慨想起了含钏第一次,哦不对,第一次给九皇子熬的那盏菌菇肉末蛋花粥。
徐慨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粥,笑了起来,“你那只葫芦玉坠,还是当初我吃过内膳房奉给小九的粥,觉得很不错赐下去的。当时不曾想,那碗粥也是您熬制的,那玉坠最后也到了您手里。”
说起这件事,含钏轻轻抬了抬下颌,脸上颇有些火辣辣地。
徐慨又夹了一块儿荷叶鸭子,轻嚼细品,吞咽后方开口道,“那时深夜在掖庭,太监要抢你的葫芦玉坠,你如何拼死不愿?”
含钏低了低头,再抬头时便笑意盈盈的,“...当时儿已知要出宫了,身上若无长物,出宫后也是走投无路,还不如拼...”
“那支金簪,比葫芦玉坠更值钱。”徐慨不急不缓轻声截断含钏的话,“你却随那两个太监抢走了。”
含钏话被哽在喉头,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小姑娘的脸藏在从窗棂处直射进来的那束光里,轮廓婉约动人,就像等待一春后藏在狭长逼仄的叶子中,那朵清丽灵气的兰花。
徐慨笑了笑,也没说话了,刚准备低头喝粥,却被小姑娘带有几分倔气与破釜沉舟的话打断。
“那你为什么要将淑妃赏赐的红宝石金簪换成红玉髓?为什么要帮助钟嬷嬷拿回房契地契?为什么让钟太医乔装打扮来诊治拉提?又为什么冒着暴露势力的风险,在宫中几番斡旋救下白爷爷与四喜?”
含钏手捏得很紧,掌心里冒出了汗,她想死死盯住徐慨,却不由自主地将眼睛落在了桌上波光粼粼的茶水杯盏中。
茶汤澄清,就像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
含钏看到了茶汤上自己那双怯懦却迟疑的眼睛。
含钏手握住茶盏轻轻一晃,茶汤在不大的乾坤中摇曳四晃,那双眼睛随着水波纹路消散得没了影踪。
含钏缓缓抬起头,强迫自己看着徐慨,至少现在...她要看着徐慨!
“当你杀上白石观,猎杀勇毅侯?”含钏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为何要轻轻蒙住我的眼睛,让我别看裴七郎头首分离的尸体和漫山遍野的火光?”
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白爷爷事发之前,答案便呼之欲出。
含钏轻轻将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吞咽下,看着徐慨,看着徐慨那张锋利而冷峻的脸,看着徐慨将碗不紧不慢地放下,看着徐慨也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她。
徐慨脸上有轻笑,不似以往那般面无表情。
“我想保护你。”
徐慨的声音,就如同飘在云端的风。
“想为你规避世间所有的危险,想让你活得轻松,想看着你...”
想看着你笑。
不想你陷入危险,不想你成为别人的猎物,不想你为烦恼皱眉。
这样的情绪,是爱吗?
徐慨说不清。
爱是什么?
是圣人对待宠妃时赏赐下的金银珠宝,还是张三郎对尚氏的患得患失,还是同僚同窗们对门当户对的妻子推崇尊敬却不亲切?
他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