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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_142

  谢怀没动,长直的食指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副薄唇上头居然有点风流清隽的笑意,仿似四月里春日正好,有风划过湖面。
  宿羽盯着他的眼睛,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长宁塔着火了,这塔是木头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我下去,起来。”
  谢怀舔了舔嘴唇,“……我好像,刚才跟你说有个事要告诉你是吧?”
  宿羽点点头,走近了一步。
  谢怀沉默了一下,“其实就是……我起不来。没力气了。”
  他这条狗不理人也嫌的路走得两眼一抹黑,没人能当他的先例。就连中个毒,都是天下九州独一份,猜都猜不出下一步是什么,就算真的毒发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毒发,纯属摸着鳄鱼脑袋过河。
  宿羽觉得额角的筋一抽一抽的,提线木偶一样缓缓上前两步,终于看清了——谢怀掌心里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青黑颜色,折射七彩光芒,瓶口是个朱砂色的木塞子。
  凭空而来的无力感“咣”地把宿羽砸得几乎眼前一黑,他突然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在钻心的疼里一把掰过了谢怀的手,用力把紧紧攥着的五指一根一根掰开,宿羽咬着后槽牙出手把瓶子整个夺了过来,抖着嗓子一边开瓶一边吼:“你吃了没有?!你吃了没有啊?!”
  瓶口木塞的艳丽颜色简直晃眼,宿羽狠狠抹了把脸,额头上都是汗。
  结果谢怀慢悠悠地磕碜了他一句:“有意思了嘿,我那不是打不开吗。”
  “我那个父皇,你别看他不干人事,其实还没老糊涂。我就在这待着,也挺合适的,是条好后路,说出去也是殉国,还能进皇子陵……”
  宿羽全当耳边都是幻听,自己使出全身力气,半天没能拔开那神奇的塞子,反倒放了心,颤抖着手一把抽出了金错刀。刀尖促然一磕,琉璃瓶应声而碎,流出一滩鸩红的液体来,渗进了木地板里。
  他脑子里一堆乱麻,又站起来要把那瓶子碎片踢下去,恨声道:“我让你找死、让你找死……”
  话音落地,他的手腕突然被谢怀握住了。谢怀真的没什么力气,就那么松松一环,轻声说:“我不找死。我没打算死。”
  “我是真下不去,我在等你。”
  宿羽狠狠抹了把脸,有一点清醒了过来。
  下塔苟且生,留塔壮烈死,回到城外,就是带着上万人殉葬。三条路,皇帝让谢怀自己选,但谢怀也没想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真的在等宿羽。就像三年前在野狐岭,他知道要下雨了,就停住脚,他知道宿羽一定会来,眯着眼假笑,“我在等你啊。”
  此人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莫名自大,好像只要他伸手一握,全天下都在他囊中——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硬,那些猖狂还没应验,通通都先在宿羽身上得到了回音。
  谢怀对当下被火烤的境遇很有几分满不在乎,“那群八脚王八都没死,我凭什么死?要死也是他们去死,我要等当了皇帝再死。我不是跟你说这事。”
  ……盲目嚣张,诡异自信,撒谎成瘾,品行辉煌。
  不管是因为出身或者立场抑或是身体,旁人无一时一刻不在看轻他,谢怀却无一时一刻曾经看轻过自己。皇帝把这三条路摆在他眼前,看似大度宽宥地赏他一个选择,但谢怀哪一条都看不上。
  除了野心、凶狠、果决和傲慢,还有一样举世侧目的“自尊”,这些鸡零狗碎天生长在谢怀那副骨头架子里。就为了那一口自尊,这副肉体凡胎足以把自己凿成塞北的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
  ……不过以最近此人的操行水准来评估,他往塔上这么蹲了半天,估计也就五成原因是真走不动,另外五成绝对是他在卖惨,看样子是有别的亏心事要做。
  宿羽咬着牙转回头来,“……那你想干嘛?”
  谢怀还握着他的手腕,满脸理所当然,“我跟你说,你别怪我没早告诉你啊。我也是刚发现,良心发现嘴巴贱才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以前觉得自己活得还成,所以压根就不想告诉你,有一天过一天呗……你一个大哭包,我干什么要给你找那个不痛快啊?”
  宿羽没吭声,从头到脚都被浇得透湿,眼睛也湿漉漉的,睫毛尖上滚下一滴冰水,“啪”地砸在那片鸩红中心。
  谢怀轻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现在想想,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别人小两口在一块过日子,都高高兴兴的,每天念叨白头偕老。凭什么到了你头上,就天天看我慢腾腾地死啊?不合适,宿羽。真不合适。”
  宿羽仍然没说话,谢怀的目光柔软地粘在他脸上,又像在看古画。
  画中人的颧骨上裂开了一道血口,血掠过眉骨和下颌的血汇合,额头上也是一片淤青,身上大概是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又受了伤。
  这年轻人勇敢聪明,更加难得绝顶浪漫,配得上一个号令千军万世流芳的将军名号。但是因为碰到了他,动不动就倒血霉,动不动就要哭。
  宿羽的命运不该是这样。
  谢怀继续出神地看了他一会,深吸一口气,大概实在憋不住瞎白话,又开始胡说八道,把他的手翻过来,“你看,手相决定人生,你天纹短,我天纹长,说明咱俩压根就用的不是一条天纹,咱俩就不该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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