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瑶光对广泰公主遥遥拱手致谢,仪态大方道,“各位,请坐。学无先后,我只是侥天之悻,领悟了这些前人未曾光大的技巧,今日愿与诸君一同探讨,来日共同光大我大周荣耀。”
  她说完一笑,艾玛,我怎么感觉自己是个传销团伙头子呢?
  她对刚才挺自己那位宗室女冠微笑,娓娓道:“道友的几个问题问得极好,想必也是在座许多同好心中所疑惑的。是这样……”
  她先讲了自己常用的颜料是如何做出来的,用了哪些大周画师们并不常用的材料,然后又解释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快有人主动跑去拿了她例举的几种颜料矿石,乳钵等物来,瑶光在讲台上做起示范,先如往常一样炮制颜料,又让竹叶将自己所带的颜料一一取出,讲自己做好的颜料和现场做的颜料分别画在画板上进行对比。
  她讲起自己的专业知识时是有绝对自信的,十分投入,就连广泰公主等放心地离场也未察觉。
  瑶光的讲座一直讲到午饭时。
  会场中饥肠辘辘之声夹杂在发问声中此起彼伏,首座黄太昌这时对她态度亲切和蔼,慇勤建议道:“韩道长,不若我们去桂仙楼边吃边聊啊!我们早已定了席面雅间……”呃,不过,当初可没算你的那一份,是给我们画院获奖的那四个人准备的庆功宴。
  于是众艺术家到了桂仙楼,吃吃喝喝聊聊天。
  待这顿饭吃完,大家已经称兄道弟了,韩瑶光不再是韩瑶光、韩良娣、韩道长,而是玄玑兄了。说实话,韩瑶光实在不喜欢被人叫“某某哥”,但是,没办法。谁让人家大周就兴这个呢?社会我光哥,人狠话又多——啧啧,好土啊!土爆了!9012年快手喊麦都不会这么说了好嘛!
  光哥(玄玑兄)跟众人约好,今后每个月来两三次跟大家一起交流,画院有什么活动千万别忘了派人到灵慧祠通知她。
  最棒的是,玄玑兄除了收了一班小弟小妹,还终于如愿以偿——有学徒了!
  那位她今天之前未曾见过,但却是她忠实拥趸的宗室女冠是隆昌县主,今年过完年才出的家,现在跟着广泰公主在白云观“修行”。
  隆昌县主还带了两个小姐妹来,一个叫梁素功,一个叫陈问寒。她们并非公侯贵族小姐,而是京中两间书画铺子的小姐。
  这两人都从小受家学熏陶,对书画极有见地,自己的画功也不错。要是女子也能考画院,按照隆昌县主的说法,这两人绝对早就当上画师了。可现实是梁素功打算继承家业,而陈问寒打算出家。因为陈问寒家兄弟很多,她爹打算将书画铺子交给至今也没考上秀才的三哥继承。
  哈哈,太棒了!这是两个现成的学徒!瑶光两眼放光,问她们,“二十五日起,我便要去丰荣公主的明月道院,开始为她的东西两殿画壁画,你们可愿随我一同去?”
  梁陈两人互视一眼,大声道:“愿意!”
  第118章 明月
  韩瑶光……不应该说韩玄玑——大周景和五年二月二十日,韩玄玑在大周皇家画院中与画院画师们的这场以敌意开始以友爱结束的论战被称为“桂仙画论”。
  此后凡入画院者正式讲堂第一课必然会提到这场关于绘画技法、理念的论战。在这一天当世丹青名家黄太昌、李友邦、楚蔚然等与韩玄玑就传统画法对题材的构思绘画所使用的材料优劣等进行了将近一天的探讨,对大周艺术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并催生出许多新流派。
  其时与会的还有许多当时尚未成名的年轻画家其中成就最著者有后来大周第一位入画院的女画师梁素功,她此后专攻人物花鸟风格鲜丽明艳,被后世称为极意派。此外还有开创朦胧派山水画的青山道人开创向心派的陈问寒,以及后来成为画院首座的向白驹。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正文完了这些人都还没成名依旧在给韩瑶光打下手呢。尤其是可怜的向白驹。因为是男的所以他一直不大受玄玑道长待见只能每月一次的画院研讨会上才能冲到讲台上问玄玑道长几句话从来没能单独拜会过。即使主动跑到当时玄玑道长绘制壁画的明月道院求当学徒、当义工,道长照样将他拒之门外。
  向白驹当上画院首座后还屡屡悲叹,说自己没能开宗立派都是因为玄玑道长搞性别歧视。
  其实,他错怪韩瑶光了。
  韩瑶光从小到大上的都是男女混校她并不觉得男女同学就会怎么样了,再说了,即使在大周,真要是男女同学搞出什么了,那还能结婚呢,结婚了还能和离呢。
  几次三番令人将向白驹拒之于明月道院门外的,不是韩瑶光,而是丰荣公主。
  而且,丰荣公主的护卫可不只是将他拒之门外,是将他用木棍叉起来,捆成螃蟹,搁在马背上走出个四五里扔在地上叫他滚蛋。
  至于丰荣公主为什么对明月道院防守得这么严密,呵呵。
  与正文无关的番外剧透到此为止。
  在大周,为寺院道观画壁画,尤其画的是宗教画,是要提前占卜求问吉期的。开工那日还要额外做一场仪式,焚香祝祷,上告于天,希望一切顺利。
  大周京都在二月底依旧挺冷的,许多背阴的地方残雪未消。春寒尚且料峭,瑶光便去了明月道院。
  她从京城回来后,辞别了老郡主,将山上的产业和店铺交给薛娘子打理,只带了竹叶和两个粗使婆子,开工前一天便到了丰荣公主处。
  隆昌郡主和梁素功、陈问寒相约一起也到了。
  梁素功和陈问寒还各自从家中带了几个通晓绘画的女孩子,或是家中亲友的女儿,或是不出名画师的女儿,共有五人。这五人在绘画上无论天赋或是功底都与梁陈两人相差甚远,但做些研磨颜料,混合胶泥,以及勾墨线、上底色等打下手的活儿,绰绰有余。
  此外,丰荣公主还早请了一个专为寺院画壁画、廊檐梁画的匠人班子。
  开工那日,众人先完成了仪式,之后,在丰荣公主主持下,隆昌郡主、梁素功、陈问寒三人正式拜瑶光为师。
  瑶光早就计划好了工程步骤,先由她带着学徒将草稿画在墙壁上,然后她来画人物的脸部和手,衣饰部分由她带着三个学徒来画,她画一部分,剩下的交给徒弟们画,至于祥云、流水、雾霭、树木山石等等背景则由她示范一个,剩下的归徒弟和大工们。匠人班子负责给背景上色。
  因为瑶光带着一帮小姐,其中还有隆昌郡主,所以丰荣公主在瑶光的建议下,着人做了几个摺扇纱屏,屏下带着轮子,可以到处移动,韩大师教小姐们画画的时候,用屏风将工匠们给挡住,他们就在屏风内干他们的活儿,小姐们在屏风外自由活动。
  瑶光对于这种说不清究竟是基于性别还是阶级所做的隔离其实有些无奈,但若是她不建议做活动屏风,丰荣公主便会派许多年老的嬷嬷们来现场围成一圈。领教过一次后她深觉场面极为尴尬,所以就随公主去吧。
  有了三个学徒,五个大工,瑶光的壁画进展速度比她当初给土地庙或是碧水江汀画画时要快得多了。
  教学相长,她现场教了之后,三个学徒就能立即上手实践,她再一旁指导。
  画了几天之后,瑶光发现梁素功悟性最高,陈问寒虽不略有不及,但也不差了,而且她还比其他人都用功刻苦,隆昌郡主呢,悟性和基本功都不逊于这两人,但就是出身太好了,有太多事情让她分心。
  眼看就是三月了,去年这个时候,瑶光也在积极准备踏青,隆昌郡主比元康郡主还要小几岁,正是活泼爱玩的时候,今天听说谁谁家开了什么赏花宴,明天谁谁请了诗社,隔几天又有谁谁组织去郊外行宫跑马,就算她能忍住不去,心思也发散了。
  瑶光看在眼里,但也不提点她。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尤其是画画儿这个事,隆昌郡主天赋和热情都是有的,但她和梁、陈两人这种憋着一股劲要出人头地的孩子不一样。她也会有所成,但只怕成名会比梁陈两人晚个差不多十年。瑶光觉得,造就一个艺术家独特风格的,是个人的人生轨迹。人生中所经历的、体会的不同,在作品中表现出的自然也不同。就让隆昌郡主自然生长吧。她就是年轻爱玩,又有条件跟最优秀的人玩,那就让她玩吧,反正这个时代又没高考艺考。
  隔了几日,瑶光宣布今天休息一天,她要带着大家出去踏青写生。刚好,她们不在的时候,工匠们可以将两壁已完成的部分仔细上背景色。
  丰荣公主的道院占地颇大,后院有一座小山,半坡上还有一块可以跑马、打马球的地,遥遥能看到山下一块块农田。
  瑶光教女孩子们用碳条笔速写时,看到远处田间有一群小孩子在放风筝,赶紧进行现场教学,“人物动态要画的传神,必先了解人体结构,为什么前人评大画家仇十洲的人物神清骨秀?因为他画的时候知道人的骨骼筋腱是如何动作的……”
  说到这个瑶光可太想吐槽了,她淘来的那些什么本子都是啥水平啊!唉,还挺贵的。一个个的,人物不论男女都是大肚子,怀疑是不是穿到清朝的高发际线,那腿那胳膊能那么放的话早骨折了吧?无趣。无趣之至。
  她正讲要画好人物一定要对人体解剖有所了解,丰荣公主身边的侍女珂珂骑着一匹小红马奔来,隔着几丈远跳下马鞍,快步走来对瑶光等人一拜,“韩道长,公主命我请您回道观,说您有访客。”
  瑶光一怔,我的访客?会是谁呢?
  她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也没忘给学生们布置作业,“每人画最少五幅人物速写,每张上面不少于三个人,要动作不同。”
  丰荣公主长居的齐云道院距离明月道院不远,她在两个道院之间的竹林中打通了一条甬道,修了几个凉亭,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水池,据说池中种了许多莲花,今年夏季就能看到了。
  瑶光随着珂珂去了竹林,远远瞧见丰荣公主和一个道士在竹亭中说话,还未走近就知道那是谁了。
  定寻。
  丰荣公主见了瑶光,笑道:“我还有事,你们自在说话吧。”
  定寻向公主施了一礼。
  丰荣公主走远了,瑶光才惊喜地跟定寻打招呼:“万万没想到你会找来这儿看我。”
  定寻脸微微一红,随口说,“不敢,不敢。”然后立即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无奈笑了。
  瑶光也笑了,“我一向口无遮拦,且常常词不达意,道友莫怪。”
  定寻脸又一红,“不怪,不怪。”
  瑶光说:“你去画院看到我画的安慈太后圣像了么?”
  定寻颔首,“自然看了。你画得很好。当得头筹。”
  瑶光郑重向他行个礼,“还要多谢你。几次三番……”如果不是你讲了自己身世,我恐怕至今无法画出让我自己满意的安慈太后。
  定寻急忙还了一礼,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说,“岂敢受你的谢,我看了那画像,也想起自己生母。唉,我那时实在年幼,已记不清母亲模样,但看了你的画……如此,我还要谢你呢。”
  瑶光听他语气诚恳,其中大有孺慕之情,这时林中忽然一阵清风,将周遭竹叶吹得窸窸窣窣,她忽然想起忘了是谁说的“我想母亲在梦中,母亲想我一阵风”,不由也感到黯然。
  两人静静相对一会儿,瑶光问定寻,“你看来和丰荣公主相熟?”他向丰荣公主所执是子侄礼。
  定寻微笑,“她与我师父相熟。”
  瑶光不再追问此事。她想起定寻曾说,自己这次应征说不定就能招到学徒,还果真如此,便挺高兴地跟他说起新收的三个徒弟的事,尤其是梁素功,她颇为她惋惜,“可惜女子也无法去考画院,不然的话,梁素功一定榜上有名。”
  定寻道:“玄玑道长现在威名远播,连画院黄首座都对你拜服了,你若上疏,没准朝廷真能从此招女画师呢。”虽然他说前两句的时候眼含笑意,语气也带点戏谑,瑶光不由看着他笑,但却不觉得他叫她上疏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认真想了想,既然太乐府向来有女官,宫中也有宫尚、宫正等女官,皇家画院也是为皇庭服务的,为什么不能有女画师呢?
  她问定寻,“还想请教道友,大周画院是怎么考的?可有规定女子不能参加考试?”
  这还真问对人了,定寻对大周律法和历史都很熟悉,先概括地讲了讲大周画院的历史,又重点提了穆宗大圣皇帝的办学方针。
  瑶光听出了他的暗示,越发觉得上疏请奏画院招收女画师也许真的可以,她笑道,“唉,我常遗憾,不能见穆宗大圣皇帝一面。”
  定寻眉间微微一皱,“哦?为什么?愿闻其详。”他说着用袍袖掸了掸亭中凳子上的灰,做个手势请瑶光坐下。
  瑶光和他相对而坐,道:“您大约是知道我的事的。我侥幸活命,但醒来后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
  她刚说到这儿,就见定寻挑了挑右眉,对她轻笑道:“是么?”
  第119章 身非常定
  瑶光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猛跳了几下,不由自主盯着定寻。你……莫非你在怀疑什么?
  定寻这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和煦神态似乎刚才那挑眉一笑间的不信和质疑并不曾存在过他温柔对她一笑“无事你先讲。”
  瑶光稳住心神,继续说道:“总之……太妃为我请了薛宫正做老师,事无钜细重新教我。讲到大周历史穆宗皇帝事迹时,我是真心尊敬他。”
  定寻轻笑“言外之意,其他的皇帝你并非真心尊重。”
  瑶光歪头对皱皱鼻子,老铁,就算你是入党积极分子还能每个党书记你都超尊敬、超崇拜咋的?
  两人相视了然一笑。
  定寻道:“那你说来听听为什么真心尊敬穆宗皇帝。”
  瑶光道:“穆宗皇帝从小体弱继位时尚未到弱冠之年各地藩王颇有不臣之心,他收拢权力,把他的那些叔叔堂兄都制服了这也罢了,到此为止只能说是个颇能干的皇帝。我所敬佩的,他是位真正懂得爱民的皇帝。他宣布凡令女儿缠足者终身不得入仕,自此,缠足陋习才绝迹了。”
  定寻很是为开国大帝不服气,抚案道:“开国大帝还连发六道御令禁止缠足呢!”
  瑶光“噗”地一声笑了,给定寻一个“咱老哥俩私下说说就成”的眼神,“道友,敢问开国时我大周有多少人口?到了穆宗时,又有多少人口?”
  定寻正色答:“我大周开国时,历经连年战乱,十室九空,确有其事。全国登记在册的人口,大约一千万。到了穆宗登基时,人口已翻了两番还多,其中还有许多藩王隐瞒人口土地,穆宗皇帝在位三十三年,到了他晚年,全国登记在册的人口已达四千万,国库中的铜钱常年不用,竟有不少烂掉的。他实实在在是位中兴之主。”
  瑶光笑了,“是啊。开国大帝时,因为人口不足,到处都是荒地。就连京郊的村子,白天都有狼闯进来。而缠足的女子,行走都难,又怎么能下地种田?开国大帝为了能使劳动力快速增加,不使荒地更多,必须立刻废止缠足。女孩子大约四五岁时开始缠足,如果不缠足,那么三五年后,她们长到八、九岁了,哪怕尚不能当成人的劳动力,也可以做很多农活了。我在绿柳庄住的时候,见过小孩子们也都下地帮忙的。而到了穆宗皇帝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那时,只有富户士绅,书香仕宦人家的女孩子才会缠足,以彰显其不用劳作的高贵身份,可以说,穆宗皇帝那道御令,正是针对这些有钱,想要做官,喜欢搞这些陋习以彰显臭架子的人的!你可想过,为什么?”
  之前定寻对于大周历史游刃有余,这时终于被问住了,他瞠目片刻,问瑶光,“你觉得,是为什么?”
  瑶光道,“因为,穆宗皇帝,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他身为男子,自然不用缠足,他大可以说,这些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妹子弄成残废,关我屁事!但是他没有。他愿意去体察。不仅如此,他还会对弱者的痛苦感到共情。这太难得了。他可是皇帝——可以说,他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他根本无须在意这些他一生都不会体会到的痛苦。但是,他会。他不仅同情弱者,还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她们。尽管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他为她们所做的这些事,他得不到任何回报,还只会受到朝臣的不满。这,就叫伟大。所以我尊重他,敬佩他。”
  这番话把定寻说得愣了好久。
  瑶光又传销教主上身了,给定寻洗脑,“纵观历史,缠足之风兴盛时,国运便不可挽救地一颓而不可起,君臣全沉溺于自大浮夸之中,直到被外敌踏破城门才仓皇醒来。为什么呢?”
  定寻微微皱眉,瑶光解释道,“你想啊,仕宦之家的女子都成了残废,终身所到之地不过方寸院落,又能有什么见识?我再问你,启蒙教育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啊!可这么重要的启蒙,全由无见识,且凡事只会唯唯诺诺而已的女子承担了,那么,这些仕宦之家的继承人们又能有几个是英雄了得的?恐怕长大了也是一班唯唯诺诺之辈。唉,不管是朝政民生,还是上阵御敌,全是这种人,这国还能强的起来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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