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节
那门房瞅了瞅天色,“夫人,虽然这会儿雪停了。可瞧着天色不对劲,指不定一会儿还是得落的,若是郎君归来问起,小的该如何回答是好?”
谢景衣倒是也没有为难于他,“便说我去开封府锤人了。”
门房见怪不怪,若换了旁人家的夫人,把这打打杀杀的事情放到嘴上来说,那是要吓人一跳的,可他们家的夫人,连郎君都敢捶,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不一会儿功夫,他便牵了马出来。
谢景衣戴好兜帽,翻身便上了马。东京城里积雪太厚,青厥腿短,已经很久没有出来撒欢了。
今日难得停了雪,有不少民宅都开了门,大人们铲着雪,孩子们在家中憋了太久,都跟在大人的屁股后头,伸出一个小脑袋瓜子,同邻居家的小伙伴,互相吆喝着打招呼。
东京城好似一下子变得有烟火气了,那富贵人家的粥棚面前,排了好长的队,多半都是城中的乞丐和外地的流民。
谢景衣一路看过去,估算着要容下这些人过冬,需要多少粮食,又需要新添多少锦被,不知不觉的,便到了开封府跟前。
青萍镇的案子方才过去了一日,宋礼招供戛然而止,不少人像是听了半拉子说书的一般,魂牵梦绕的,早早的便来门前打听。乍一眼看去,倒是好生热闹。
谢景衣寻了个茶楼拴了马,这才悄悄的融入了人群中。
不一会儿功夫,就瞧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少年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走了过来,敲响了大鼓。
看热闹的人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这东京城中上一回有人击鼓鸣冤,说的还是永平侯府的荒唐事,今儿个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黄府尹向来反应迅速,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开堂了,“来者何人?可知若是无冤击鼓,那是犯我大陈律,要杖责的。”
少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见小女童还傻愣愣的站着,轻声说道,“阿妹,跪下,这是能为阿爹伸冤的青天大老爷。”
少年说着,对着黄府尹拱了拱手,“大人,小子名叫柳梦庭,祖籍徽州。今日击鼓,乃是为了状告漆少平,杀我父亲夺我家产。”
“我全家七口,如今已经只剩下我们兄妹二人。若非小子同阿妹年幼,又得戏班班主相救,方才得意避人耳目进京。此刻怕不是早同爹娘祖母祖母,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小弟一起,赴了那黄泉路。”
“大人,这是小子写的状子,句句属实,还望大人明察秋毫,替小子升冤。”
第448章 富贵之殇
黄府尹一愣,徽州?
这少年看上去身子十分的单薄,脸色惨白得像是一张纸一般,衣着倒是富贵,戴着上好的貂皮帽儿,穿着皮袄,从他的谈吐也能看得出来,出身殷实之家。
他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将那状子高举过头顶。
黄府尹一看,更是心惊。那状纸猩红的一片,竟是血书写成的。
师爷观黄府尹表情,接了那状纸,呈了上去。
黄府尹一看,更是心惊,他抬了抬头,突然看到了人群中的谢景衣,那已经微微抬起的惊堂木,又放了下去。
“柳梦庭,本府观你着状纸,已经写有很长一段时日。所述之事,也发生在近乎一年之前,为何时至今日,方才突然来开封府击鼓鸣冤?”
“而且,此案发生在徽州,你不在当地告官,反倒来京城,又是何故?”
那柳梦庭虽然年纪小,倒是镇定得很,“大人,我们兄妹二人,跟着戏班子,走走停停,半年方才来了京城。阿妹水土不服大病一场,小子求医问药,又过了一个月方才好。”
“再一个月,又详观大人您,见您确确实实人品端方,乃是能为百姓做主的大清官,方才用血写了这份罪状。可我们柳家,只剩小子一人,越是在京城住得久,便越是觉得,漆家枝繁叶茂,宛若参天大树,那漆少平有家族庇佑,又其实我等小民能够撼动的?”
“是以小子在等,等到同漆家权势相当,等到那漆少平得罪了人,方才是小子来告官之时。昨日风雪虽大,可是小子听闻,漆少平以青萍镇案,污蔑寿高郡主同柴御史夫人入狱。”
“小子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却是知晓,机会来了。倒不是那郡主同夫人会帮我,至少,她们在这个关口上,一定不会看着小子被漆家抹杀。”
“小子不死,那我柳家冤屈,便能见天日!”
柳梦庭瘦弱归瘦肉,说话却是中气十足,眼中有星辰。
只是他说的话,太过于惊世骇俗,倒也不能说是惊世骇俗。
大约就是年节的时候,来拜年的长辈给了压岁的红封,总归是要客气上一句,长者赐不敢辞,那我便收下了。
可柳梦庭在人还在袖袋里掏的时候,便已经伸出了手,在那里认真的等待着呢。
打破了约定俗成的规定,周围一时之间有些安静,唯独谢景衣轻轻的勾起了嘴角。
她回过头去,看了看外圈站着的赵掌柜的,轻轻的摇了摇头。
柳梦庭这个孩子,还真不是她找来的。
她找来的那个,没有来得及敲鼓,便被人抢了先了。
“至于为何不在徽州告官,那当然是因为徽州知州,亦是姓漆的。小子进了这个门,便心中有了准备。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开始,便是行商船的了。”
“我们柳家虽然人丁单薄,宗祠不昌。我曾祖父靠这一条商船来了徽州,祖宗辈上已经不可考。可我祖父,还有父亲,都是做买卖的好手。几代人的功夫,我们柳家便成了徽州头一号的富商。”
“我的母亲姓汤,乃是祖祖辈辈的徽州人。外祖家在徽州拥有成片的茶山,做的是贡茶生意。漆少平去岁的时候,去了徽州说是来收贡茶,知州漆成乃是他的同族。”
“漆成将其安排住了我家中,这便是祸端的开始。不是小子吹嘘,我那家中亭台楼阁,只要愿意,可以金砖为地,明珠为灯,珊瑚为树,白玉为瓦。”
“漆少平无意之间发现了我家中财富,他的父亲乃是户部尚书,他又在漕运上多年,自然知晓光是靠河运,我们赚不了这么些钱。几番逼问,阿爹方才告诉他,我们早有船,在大陈沿海一带做那海运。”
“并且已经有了十分安全且稳固的航线。跑海运的人这几年来不少,可像我们柳家做得这么长久的,却是十分之少。”
“因此,漆少平对我家产业起了歹念。那一日是二月初八,漆少平约了我阿爹去陈平家中饮酒,说是想要搭着我们家的商船,赚点私房钱。”
“我阿爹不敢得罪于他,便满口应承。我们柳家再怎么有钱,族中也无人做官,说来惭愧,靠着的乃是我外祖父家中撑着,又不敢露富,方才安稳度日。”
“那陈平乃是我父亲的结义兄弟,当时已经中了举人,想要进京城来考进士。我阿爹后来同我说,当日漆少平一再的灌他饮酒,他推脱不过,不多久便醉了过去。”
“等醒来一看,天都塌了。我那陈平叔已经血溅当场,被一把剪刀直插心窝。我父亲躺在她的床榻之上,陈平的妻子赵氏已经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了。”
“陈家的仆妇,赵氏的陪嫁嬷嬷,一口咬定,三人喝多酒之后,漆少平早早便走了。而我父亲则是醉得太过厉害,且留下了。就在陈平叔父将他叫醒,想要扶他去客房的时候。”
“他却是起了歹意,想要玷污赵氏,陈平自然上前阻拦,却被我父亲一剪刀扎进了心窝子里,当场身亡。赵氏失了清白,当场便吊死了。”
“徽州知州判定铁证如山,我父亲无功名在身,杀人是要偿命的,短短时日,便被判了斩首之行。我祖父在法场大声喊冤,被杖责三十,他年岁已高,回到家中就断了气。”
“祖母哪里经得住这般打击,不多时也跟着去了。母亲……”
柳梦庭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道,“我母亲虽然是女流之辈,但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当下便察觉不对,将我同阿妹托付给了忠仆柳江,藏在了徽州城郊外的一处别院里。”
“过了几日,城中满是流言蜚语,说我母亲……说我母亲不守妇道,早同陈平有所勾结,还说我并非是我父亲所生的亲儿子,乃是陈平的儿子。又说父亲知晓真相,方才杀了陈平,找赵氏报复回来。”
“我们徽州,将妇德看得极为重要。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对我母亲指指点点,不出三日,我母亲便死了,还留下忏悔遗书,说我的确不是我父亲的儿子。”
“至此我家中产业,乃成无主之物。”
第449章 话说前头
柳梦庭说着,鼻头泛红,双目含泪,却硬生生的憋住没有哭出来。
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童,像是知晓兄长在说什么似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谢景衣皱了皱眉头,上辈子没有漆少平提供毒米污蔑她这一出,自然也就没有牵扯出柳梦庭来。虽然她知晓后族五大家肯定得了不少不义之财,可她也没有想到,漆少平竟然如此的丧心病狂。
柳梦庭摸了摸小童的头,“阿妹不哭,等那漆少平,给我们柳家偿命的那一日,你再哭。”
小女童显然十分听他的话,吸了吸鼻子,呜咽着打起嗝来。
“主家无后,五服无亲,原本那些产业要归国库。可徽州知州漆成,装作那大善人,遣了衙役,四处给我家中‘寻亲’”,柳梦庭说着,嘲讽的笑了笑。
“倒是真让他找到了一老头子,说是我祖父的亲兄弟。小子先前便说了,我曾祖父靠着一条商船发家,四处奔波流浪,宗族早就不可考据。”
“他找来的那个人,根本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而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得了我家产业。那老头子借口不懂漕运,家乡又不在徽州,将我家中明面上的产业,全数卖出。”
“而买我家河船的人,正是徽州知州漆成的妻子牛氏。漆成不肯接受折价,以正价收入,在徽州得了大善人的称号;而我家中海业,从此便消失无踪,尽数落入漆少平的口袋之中了。”
“大人,小子不敢妄言,敢以项上人头作保,每一句都是真的。”
谢景衣眼眸一动,插话道,“你不过十三四岁,说话头头是道,十分有章法,言语之中,通晓大陈律,莫不是有人教你的?”
黄府尹听着,嘴角抽了抽,有人教?全东京城的人,都会觉得是你教的吧,毕竟人家漆少平,才得罪于你!
别人避嫌都来不及,你倒是好,自己个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简直是奇葩中的智者。
柳梦庭扭过头来,疑惑的看了谢景衣一眼,对着她拱了拱手,“这位夫人,并非小子自夸。我虽然今年不过十三岁,但已经启蒙十年,中了秀才。不敢说通晓,但对大陈律法,略有粗识。”
“再则家中遭此惨剧,小子一直苦等机会。这机会只有一次,我在公堂上的论述,也只有一次机会。若不能得清白,那小子出了这个门,定然是粉身碎骨。”
“在等待的时候,这些话,在我的脑中,已经过了千遍万遍。大人若是觉得我有问题,可以去我家中拿状纸,满满的一屋子。”
谢景衣给了柳梦庭一个赞赏的眼神,不言语了。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之中,分开了一条路。
围观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分开路来。
来人穿着一身貂皮,手中拿着一般折扇,上书风流自在四字,不是那漆少平,又能是谁?
漆少平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皱了皱眉头,对着黄府尹拱了拱手,“得府尹传唤,说有人控诉那青萍镇的毒米,出自我的米粮铺子里,这不漆某应传而来。”
“我虽然是那米行的东家,但多忙漕运之事,四处奔波,不管那具体之事。是以特带了城南那家米行的掌柜的过来,大人有事问他便是,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府尹啪的一声拍响了惊堂木,“来得正好。”
那衙役拼着吃奶的力气,跺响了杀威棒。
漆少平便是个傻子,都知晓这情况不太对了,他皱了皱眉头,已经被衙役“请”上了公堂。
黄府尹眯着眼睛看了漆少平一眼,“漆少平,你可认识堂下跪着之人?”
漆少平扭头一看,瞳孔猛的一缩,往旁边退开了一步,猛的摇了几下扇子,说道,“自然是认得的,这不是徽州柳家大侄儿柳梦庭么?”
“侄儿让我寻得好苦。你家中出了变故之后,我便一直在寻你,虽然我同你父亲相识时日不长,但总归住过你家院子,吃过你家饭,还一起喝过酒。”
“你虽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但……你一个孩子,哪里能够决定自己的身世?更何况,梦如乃是她的亲女儿。你家那个叔祖父,还特意给梦如留了一份嫁妆,托漆成保管着。”
“漆成到处寻你,却是没有寻到,没有想到,你竟然来京城了。你这孩子,我知晓你父亲成了罪犯,家中发生变故,身世又……你受了苦,想得多,不想承认现实,总觉得有人要害你。”
“这些都是正常之事,带时间久了,你再长大些了便明白了。”
漆少平说着,对着黄府尹拱了拱手,“大人,今日不是审那青萍镇案么?怎地将我这故人之子牵涉进来了。他年纪小,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谢景衣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漆少平缓缓的回过头来,见着是谢景衣,脸色正了正,“柴夫人,这是公堂。漆某论年纪,也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不知为何讪笑于人?”
谢景衣又笑了一声,“讪笑?这种阴阳怪气的笑,就像是大雪天扇扇子一样,我是做不出来的,我这是听了个笑话,光明正大笑。”
漆少平摇着扇子的手有些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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