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筵席散的晚,皇帝奉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回鸾以后入殿寻她,见她犹然醉着,便伸手把人抱了起来。
  明微虽然醉着,身体却熟悉他,皇帝不过一沾手,她便奋力推开了他,怒道:“你别碰我!”
  推了他自个儿却是站不稳的,摇摇晃晃的往底下倒,皇帝一把捞住她叫陆满福传撵。
  一路纠纠缠缠的到了启祥宫,顾嬷嬷与珍儿瞧见吃惊不已,拧眉道:“姑娘怎么喝酒了?”
  明微倚在皇帝身上,听见她说话,就踉跄两步倒了过来,一甩手道:“滚!”
  珍儿吓了一跳,小心瞧皇帝,却是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但道:“小心着,莫摔了……”一路跟着把人送到了卧房。
  明微倒床不起,却像猫儿似的攀住了顾嬷嬷,蹭了蹭挨在了她怀里。
  小阿哥与小格格满月的日子,皇帝又亲自送了人过来,顾嬷嬷不是没眼色的人,摸了摸她的头道:“嬷嬷去给你煎点乌梅汤。”
  起身欲走,却叫她拽住衣角,如儿时一般呢喃:“妈妈陪着我。”
  “有劳您照看她。”皇帝朝顾嬷嬷略一颔首,踅身出了门,吩咐底下人去煮乌梅汤,伺候她服下。
  等明微睡了两人出去,自鸣钟已交子时,二个哈欠连连的从内寝出来,却骇然发现皇帝犹在外间,手里捧着一本书,披衣歪在南炕上。
  “万岁爷——”一见两人出来,陆满福便上前低声唤他。
  皇帝手一动,书就落在了炕上,显是方才已经睡着了,坐起身缓了会儿,才哑着声儿吩咐陆满福:“送嬷嬷回去歇着,路上仔细着。”
  自个儿拢了拢衣裳回房,挨在她身边躺下,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她的睡颜,却有些没了睡意。
  他在她额上吻了吻,把人整个拢在了自个儿怀里,明微挣了一会儿,不多时就安然的贴在了他胸口。
  第86章 葡萄美酒
  魏绾许久没到过启祥宫了, 尽管她为着明微忧心忡忡,可她不召她,她便只得按耐着性子在庵堂里绕圈子。
  好在听说启祥宫里没出什么乱子,她渐渐才安下心来,说是安心, 却也十分记挂, 因待启祥宫的小金子来传, 她几乎脚不沾地的就去了。
  明微尚好,形容安然, 于那两个孩子也不多谈, 只是心里记挂她,叫她来瞧一瞧。
  她却是不信她心里没梗着,只是无从开口问她, 怕戳了她的伤疤,思虑了好一会子才说:“我去瞧瞧小格格。”
  明微面色无波, 但吩咐把孩子抱来。恰小喜儿醒着, 乳母抱过来,魏绾满怀心事的逗了会孩子, 待送给乳母抱回去,终于忍不住道:“未必他们说什么,咱们就得照做什么……”
  明微忽的抬眸看她。
  魏绾道:“倘若不想六阿哥养在长春宫, 有的是法子……”
  “不行。”明微脱口拒绝, 有一会子才苦笑了笑, 转眸道:“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斗转星移, 她自有本心不移,魏绾在心里长叹,旋即握住了她的手,“你便不愿给皇上找麻烦,也得防着别人找你的麻烦,尤其是……”她朝西南方向望了望,“那几个……”
  翊坤宫,明微饮茶不语,却听她道:“你不要大意。今时不同往日,先时你进宫,明面儿上无宠,又得了太后首肯,再后头又怀了孩子,天家重子嗣,若出了事,恐怕大半个后宫都会被牵连。没有人会傻到在那个时候动作,可而今不同了……”魏绾望望她,迟疑片刻方说道:“现在外头到处都说,皇上连连留宿启祥宫。如今情势,一则,你受宠遭妒;二则,你孑然一身;三则合惠一事——我不信你是放得下的人——你与皇帝之间,必有龃龉;如此非常之机,最亦生事,且必然杀人不见血。”
  杀人不见血,明微下意识的想到了祥嫔,转念又想到了襄王提到的七巧,一时心事重重,起身踱到了窗口。
  倘若她开口,襄王当会帮她,而她没法子开口。他不知晓她的过去,她可以不说,却不愿意是刻意隐瞒。除了魏绾,她对他的所有都是干干净净,没有掺杂。她便不再踏足,也要留那一方净土。唯一就是孩子,倘或他知道了,还会不会对孩子好……
  “我不会中别人的圈套,倘若他会……”她踱开去,缓缓道:“我不想走到那一步……”
  她没有明说,魏绾却是懂得的,如今的她于皇帝尚是一片赤诚,可真到了那一天,她未必不能使些手段。这两个孩子,仿佛一夜之间让她成长了许多,也终于让她固执的原则有了一点点的裂缝。
  “姐姐——”魏绾叹了口气,“我交代你一桩事。”
  明微略略惊讶,魏绾即附耳过来,轻言了几句,只引得明微看她,断然道:“不行,敢拿武良的事做筏子,你是不要命了?”
  “姐姐,我岂是不惜命的人?”魏绾握住了她的胳膊,“后宫这潭水,我淌的心里门儿清。你放心,我只是要看看她们能做出什么文章来。”
  怕她不应,又道:“倘若她们心里没鬼,这事儿也便过去了;若是有鬼,就叫她门好好受受教训!”
  明微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子,却悠悠问道:“瑜贵妃当日如何得宠?”
  她一时惊愕,忽又听她道:“说说吧,也好叫我歇一歇对他的心思……”
  可从前的瑜贵妃,也并不如何受宠,不过是后宫当中,皇帝偏喜欢她一些。而遇着她有什么错处,皇帝向来是不留情面,甚至于因她本性张扬,还颇受了一段时间冷落。
  “倒是好像……”明微回眸淡笑。
  其实并不相像。皇帝一连过来几日她都爱搭不理,连陆满福都觉得憋屈,可万岁爷那里就有恁大的度量,任她怎么甩脸子,他都雷打不动的过来启祥宫。甚至于七八天了,他连人身子都没沾到,也还是耐着性子。
  直到四月初行册礼,明微往慈宁宫谢恩,皇太后曼声曼语的说了句可还记得初入宫时我与你说过什么。
  明微叩首下去,道:“常思班恬却撵之德。”
  太后眉目无波,拨着茶杯盖道:“既如此,我问你,皇帝已去了你宫中几日?”
  “回皇太后,十三日。”
  明微垂眸,但听她慢悠悠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便不多言,往后要怎么做,你回去自行思量。”
  明微谢恩告退,自己倒没怎么在意,回到启祥宫,却发现朝云红着眼眶。
  她瞧了瞧她,“我都不在意,你难受什么?”
  “奴婢……”朝云原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看见,手忙脚乱就去抹眼泪,“奴婢被沙子眯了眼。”
  明微一笑,从袖中抽了条帕子给她,“擦擦,别给顾嬷嬷和珍儿瞧见。”一顿又道:“也别乱说话。”
  她一说,朝云的眼泪就更止不住了,一面抹眼泪一面点头:“奴婢省得……”
  皇帝当晚如常过来,不过比平日里早了一些,吩咐御膳房备了一桌酒席,叫人抱了喜儿,又叫去长春宫抱了合惠过来。
  明微没扫他的兴,他要逗孩子便陪他逗孩子,要用膳便陪他用膳,直到快下匙了,宫人将合惠抱回长春宫,方望他道:“请陛下回鸾。”
  她十多日未曾正眼看他了,今日看他,却是叫他走。
  皇敛一敛眼,挥手叫把小格格抱下去,覆住了她的手背道:“朕为何回鸾?”
  明微慢慢的捻动杯沿儿,而后一顿,将目光挪向窗口,“历来贤君明主,未尝见有一宫之宠。”
  皇弟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如此朕回养心殿翻牌子?”
  语调是不温不火的,却透着一股冷意,明微不想理他的脾气,抽手就要起身,他却更快,猛地一拉,将她圈到了自己怀里。
  明微冷着脸,但见他伸手翻了托盘里依例进呈却一直未用的一个琉璃杯,执起透明的玻璃瓶往里头倒酒,而后递至她唇边:“你喝了,我就走。”
  下头进奉的是葡萄酒,幽深暗红的液体,像是暗夜里绽放的玫瑰,她一点点的吞下去,品着入喉的酸涩绵柔。
  他眼睁睁的瞧着她双颊变得绯红,连耳朵尖也变成了惹人的粉色,手上一动,打横把人抱回了房里。
  “君无戏言……”
  明微还有些意识,察觉不对,立即气恨的伸手推他,不过手脚绵软无力,倒好像欲拒还迎。
  皇弟把人搁下,即握住了她的手,抚着她的面颊道:“在你面前,我不是君,也做不了君子。”
  “贵妃醉酒,朕算是晓得唐明皇的福气了。”他咬了咬她的唇瓣,抽手去解她的衣裳。
  原不过是不想与她多费唇舌,再生事端,不料却叫她引得动了情。
  他是克制着的,可打她怀孕以后就没再有过,也还是有些急。幸而她身子比从前敏感了不少,竟是难得的十分畅快。
  “果不负朕等这一年。”他咬着她的耳朵低喃,胸腔里传出一阵畅意的笑。
  圣上已进去了许久,陆满福在门外支着耳朵,心里暗暗自得,看来着葡萄酒进的甚好。
  依着李嫔以往的脾性,醒来必然是要耍小性儿的,陆满福一醒来就盘算着去找顾嬷嬷,尚没来得及就瞧见西次间隐有亮光从窗子里透出。
  他开门进去,正迎见守夜的丫头端着茶壶出来,便问是谁起了。
  “李主儿……”丫头悄声回他一句,就匆匆忙忙的往茶房里去了。
  屋里极静,明微搭条薄绒毯歪在炕上,炕桌上暖黄的灯光打下来,却映得她眉间一片冷肃。
  他将要进去,就瞧见皇帝披着衣裳从里头走了出来,缓缓行至她身边,将毯子向上拉了拉。
  “我醒着。”明微抬手一挡,带着点初起的恹恹阻了他的动作。
  他收回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仿似平常般道:“怎么起这么早?”
  明微没看他,也没回答他,不过倚在弾墨大引枕上,倏忽道:“送顾嬷嬷与珍儿出宫吧。”
  “难得你有人说说话,日后恐难有这样的时机,便叫她们多陪你一顿日子。”皇帝捋了捋她的头发,一顿又道:“倘若她们想家,你叫满福安排,着人送她们回去一趟也可。”
  明微微微瞬目,不过道:“叫她们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等曲终人散尽,不如先去,免得见着后头的凄凉。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离宫前夕,皇帝是没来的,早早的派人来传话,珍儿与顾嬷嬷便陪在卧房,几乎整宿没睡。
  珍儿抱着明微,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顾嬷嬷犟着一口气,初时没哭,后头就忍不住了,抹着眼泪道:“你总是用不着我了的,我只心疼喜儿,小小一个孩子,亲娘不待见,打生下来就没人疼……”
  明微心头刺痛,却死死咬着压根没流眼泪,缓了许久才哽声开口:“我心疼她少一点,他才能心疼多一点。在这宫里头,圣宠总胜于一个没用的母亲远矣。”
  “倘你肯对皇帝少花一份心思,多一份委蛇,又何须喜儿受苦?”顾嬷嬷长长叹息,“因你对他用心,便宁可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
  明微转脸,吸了口气方道:“我自己择的路,我不能欺他。”
  她日常虽和婉,然本性坚毅,认准的事儿哪怕天翻地覆也无从更改,就如她要她们出宫,任是谁说什么也绝不改口。顾嬷嬷知晓劝不住她,唯是心疼落泪。
  天渐渐亮了,启祥宫备下了一桌便饭,膳罢,明微红着眼眶送她们出宫。
  从启祥宫到顾嬷嬷二人出宫的西华门,要先经慈宁宫,再经咸若馆与内务府,最后过宝蕴楼出西华门方至,几乎纵跨了大半个紫禁城。
  极目远望,蓝丝绒一般的天上飘着几朵大块的白云,偶尔有羽翼洁白的鸽子飞过,划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那飞翘的屋檐,也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不知几时就会冲向天空,与鸽群一道翱翔。
  明微从未觉得紫禁城是这样的小,小到她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也还是一瞬间就走完了它。
  一别之后 ,再见无期。
  珍儿掺着顾嬷嬷,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车夫跳上去扬鞭赶马,珍儿掀帘望她,捂着脸便哭起来。
  明微朝她们挥手,挥着挥着就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呆呆的站了许久。
  “吁——”
  一辆华盖马车在宫门口缓缓停下,遮挡了她远望的视线,而她却仿佛没有察觉。
  “李主儿,咱们回吧……”朝云悄悄唤她。
  明微像是愣了一会子才回神,转眸望她一眼,淡道:“走吧。”
  马车上,襄王小心的扶着一个眉眼灵动的女子下车,一面与她道:“你别怕,倘若她还不留情面,我立刻就带你走,咱们远走高飞……”
  那姑娘却仿佛完全没听进去,眼神完全被宫门内玉色衣裳的女子吸引了过去,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转过身去,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她身边的男人已为那个离去的背影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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