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她思忖一下,面色恰似风之萧瑟,“也说不清楚,大约是怕往后日子那么长,要是哪一天又出什么岔子,又要将这些伤心经历一遍,多费劲儿啊?”
  沁心反而笑了,握紧她的手,望一样明亮的星河,“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如今却忸怩起来?唉,说起来,我们都是自幼无父无母的人,你从小落到庙子里,我从小落到堂子里,你是尼姑,我是倌人,说起来好像天差地别,可到底也没什么区别,不信你瞧头两年的雪影、就是你那个师姐,还不是由庙子里落到了堂子里,可见命数难定啊……”
  “这我倒是明白,也想得通,可总觉得这些同我和宋知濯不是一回事儿,无法相提并轮。”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儿?”沁心睐目过来,犀利的眼横波媚迭,“我瞧着没什么差别,你是最懂道理的,我就说几句话儿,你听听看。也不怕你恼,这么多年我心慕宋大人,到如今也没变过,不为别的,就为了在这些地狱一样的日子里,心里有个念想。你瞧瞧我哪天不是水深火热的过日子?这心里有个念想,方觉得日子好过些。所以我劝你,别想那么多,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就该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等哪一天,他心里没你了、或者你心里没了他,才算完呢。认识你这样久,我也想明白了,受点伤不俱什么,可怕的是没伤可受,更可怕的是你活一辈子,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似死水一潭毫无波澜,这不叫活着。我都想明白了,怎么你却糊涂起来?”
  明珠细细聆听,最后往她手臂捏一把,笑起来,“你瞧你,我不过也是个人嘛,难免也有个害怕,你却说这么一大筐话儿来教训我。我不过是有些没底,嗨,想想也是,没底儿的事多了,我颜明珠天不怕地不怕的,难道还怕这一点儿伤心难过?无非就是往后再难过一次罢了,也总比后悔要强。等哪一天我心里没他了,或是他心里没我了,再潇潇洒洒的好聚好散。”她将腰一歪,裙如风拂柳漾起来,俏皮地撞了沁心一下,“听你的。”
  皓月星辰,玉点冰枝,明珠心内倏然舒畅地放下,前伤不过是过眼云,而她应该无所畏惧地去爱她所爱的,直到不爱的那一天。
  她所爱,在风之北。途径一月的雨雪风霜后,大军终于抵达定州边关,比起延州,这里更加恶劣。风卷着西沙,像一把把小刀子,很快便将将士们的脸与唇割出细小的伤口。安营之地离梁、黄、付等前线战士们所距一里,这是一片干涸的黄沙地,每日喝霜饮沙,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可谓天差地别。
  才卸下盔甲,只见黄明苑拨开帐帘进来,抱着一顶银晃晃的头盔,面上是二寸的须与满布的细碎伤口,见了宋知濯便先行大礼,“将军来得真是及时,有敌报说,辽人大军已过了鞍子山,约莫就是过几日便到。”
  营帐外是来往的人影,除了磨甲之声,却无喧闹。宋知濯将手腕上的腕甲解到横架上,罩着紫貂领的襕衫旋身过来,下颌结了靑霜,眼睑下是一条干裂的细口子,如柳叶缝一般狭长。
  有士兵送来两碗水,二人就着斗笠碗大大的敞口引项倾尽。宋知濯抬了手背横揩了唇与下巴上的水渍,撩开衣摆坐在长凳上,“粮草可已到前方?将士们死伤如何?”
  “回将军,粮草十天前就到了,在此前,一直由定州与周边几个州县补给,倒没饿着将士们。正如八百里递给将军的军情上所说,自我们来,已与辽人三十万兵马打了三仗,末将等不力,有负将军盛名,虽说未让辽兵寸土,却死伤三万将士。”
  “辽兵自幼生活在这黄沙之地,此地地形天气,无疑对他们是天助,可我军将士自幼在中原长大,对这里不适应,难免吃亏。你传我令给梁、付二位将军,辽人那三十万大军同我方纠缠了这一个多月,恐怕已是精疲力尽,正好由我这里调三十万兵力过去,趁着辽兵大军还未到,先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也给将士们鼓舞士气。”
  “末将领命!”
  稍刻,黄明苑退出军营,与另一将士一同抽点兵马,独宋知濯在帐中。长途的疲惫已被这里的黄沙肃杀所洗净,他随意洗了把脸,便将剩余将士召集入帐部署,忙碌得已经没有闲暇想起明珠。
  可当塞北的月玉镜一样悬照着人间、当严酷的风沙融于黑夜时,他还是无可避免的会想起她,想起她没有回答的沉默,只觉比战争更残酷、更揪心。然而只等第二天乌金复起,他的脑子又会被危机四伏的战事填满。
  三十万人马抽调走后,剩余大军仍旧原地未动,直到黄明苑带来捷报,“不出将军所料,辽人三十万兵力已是疲惫不堪,被我军将士围困,正逃往鞍子山方向,恐怕是想去与他们的大军汇合。”
  宋知濯的眼虚起,睫毛将干涩暴烈的风沙滗成虚影,一行走,一行扭头对身后一将士吩咐,“写个捷报八百里传递回京,眼下就要元宵了,也让圣上与宋相及满朝文武百官高兴高兴。”
  “是!”
  尔后,他扭过头,思忖一瞬,“明苑兄,传我的令,让付将军领兵追杀,务必不能让他们的人马汇合,要是他们汇合了,就有了喘息之机,我军胜算就少了一成。记得嘱咐他,若是与辽人后头那五十万大军撞上,不可莽撞迎战,撤退,不能让我军有折损!”
  “末将明白!”
  那黄明苑旋身而去,铠甲上的灰斗篷被狂风撩起,似烽烟里的狼毫。宋知濯则继续与剩余将士梭巡沙场演兵的部分士兵,望着年轻士兵们矫健的身手与皮肤上的伤口,就像望见了山河的破裂。这一刻他不再是富贵无极的小公爷,业已想不起那些锦帐暖枕,他只记得唯一的使命,那便是与这些年轻士兵们是一样的,将以血肉之躯,替家国山河、父母亲人、以及自己爱的人挡住那些风暴与狂沙。
  直到众人修整好杀奔前线那一日,他站在烽火台,太阳一样炽烈的眼望着下头的雄兵与虎将,不再是温柔风趣的情郎,而是护国卫家的将军,或者,只是一个深受父亲教诲的儿子。他用锵然嘹亮地训诫着,声音贯入每一位将士的心中,“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我不妨告诉各位,我宋知濯已向圣上请辞!未有多日,我便让出这殿前司指挥使之职,将士们!你们若有谁想当此职的,便在此次大战中,让圣上、让百官、让我!看到你们的本事!”
  底下是雄壮的呼声,掀起烈烈沙,撼天动地。呼啸而来的风沙夹着宋知濯的虎势之言,“将士们!我们到这里,为功名仕途而战、也为父母亲人而战、更为江山君王而战!看看这里,看看这片荒漠!这里是我朝江山之防线,我等即便战死于此,八十万尸骨也要垒成铜墙!绝不让外贼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人潮内是起起落落的红缨枪,将士们的嗓音如山河咆哮,“绝不教人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一阵狂沙将这些气势如虹的声音吹至四面八方,到富贵的京师,已成了一阵冬雪。
  琼玉温柔倾落,渺如烟云,妆额换新,眉柳嫩。明珠倚在门框,望着叠嶂亭台,如错落江山。她想着宋知濯,未知边关的风沙将把他吹得如何沧桑,却知南来北往的风,吹送着她的思念。
  思念如袅烟,被青莲的声线打断,“今儿元宵,老爷让人来传话儿,叫你收拾收拾,回去用饭。”她跨进屋内,扑腾着裙衫上的雪,“我已经叫明丰去套马车了,将几个姑娘都带上,让她们也去与府里的旧交聚一聚,上回年夜她们留在家里守屋子,也怪冷清的。”
  二人一道转入内,拨开一阙水晶帘,落到榻上。明珠刚烹好的茶,给她捧来一盏,“成,未知老爷的身子好些没有?”
  “来人说是好了,”青莲呷一口热乎乎的茶,或吁或叹,“老爷麽,你还不晓得?家中纵然有天大的事儿,也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苍生社稷,头年三少爷没了,他也没怎么样,后来二少爷没了,他也不过是病一场。连当年太夫人没了,他也不是照样儿忙得脚不沾地的?”
  明珠乌蛮髻上缀了碧玺珠,如璇玑闪耀,“我看未必,老爷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他心里到底怎么样呢,谁都不晓得。对了,二奶奶怎么样儿了?你可问过?”
  “问过,说是慧芳有了身孕,如今已见显怀了,她就操心这个事儿呢,别的也没什么可忙。不过闲暇时还往她娘家去,再有就是跟童釉瞳一起打理些府内琐事。”
  稍稍颔首后,明珠又想起一事,“昨儿来的那个赵公子你瞧着怎么样?与侍婵可相配?”
  青莲颦额而思,将头点一点,“相貌倒是不错,比前头你看的那些都要好,只是听他说话,家里像是做买卖的,商贾人家,终究不大妥。”
  “这又有什么了?商贾人家虽说比不上吃官粮的,可也是正经人户啊。缘分这个东西可不好说,侍双那位陈姑爷是好,是读书人,可那是他们俩有缘,未必侍婵跟这个赵公子就没缘。我私底下悄悄问她,她像是喜欢的样子,只是脸皮薄,只是红着脸。但她的父母不是蛮看中这个赵公子的?我瞧着不错,余下的就让她们家里定吧,定好了我陪些银子便是。”
  屋外不知风雪何时已止,吹进来一缕风,合着青莲的叹息,“要是绮帐还活着,只怕上年里你就替她将婚事办了。”
  说到此节,二人双双垂首无言叹奈何。直至明丰上来报马车套好,这才动身往宋府里去。
  小丫头子们一入府门,得了明珠的令便呼啦啦散开,自去寻旧里交好的玩伴。明珠与青莲探着鞋尖,缓步往大宴厅上去。
  不想迎头撞上赵妈妈,喜得明珠赶紧挽住胖乎乎的手臂,现让青莲掏了些赏钱予她,“妈妈好,开年了,妈妈女儿可好不好?您在府里头可还顺心?”
  “顺、顺!”赵妈妈拈着帕子,乐不可支,“你年夜饭那天回来,我原是想去瞧你的,谁想人多,我也就没去,今儿可巧,能在二门外遇到。”
  “妈妈如今还在厨房里当差呢?”
  “正是呢,还在厨房,嗨,我一个脏兮兮的烧火婆子,不在厨房,未必还到二门外迎客不成?”赵妈妈障帕嬉笑,稍顿,面色渐渐沉下来,“自你走了,我如今还烧饭给哪个吃?几个主子也都是各有厨娘忙活,我不过就是盯着些。如今府里是那个童家小姐与二奶奶一道管事儿,两个人嘛公事公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童家小姐跟前儿那个玉翡,忒可恨了些!仗着主子的势,在府里处处耍威风,横竖我瞧不管她。”
  “瞧不上就不要瞧好了,横竖妈妈做好了分内的事儿,也不怕她挑刺儿。”
  “是这个理,唉,你瞧我,说了这些话儿,倒耽误了你。你快去吧,老爷也快到家了。”
  这一辞,便在皑皑雪光内辞去了余生。明珠挽着青莲自去,满院湖光山色,画屏如景,人影恰如旧,春色即当新,可望着这些来来往往纷错而去的下人们,明珠却觉心内泛起一些孤零零的冷清。
  大宴厅上亦是一样的冷清,青莲与夜合等侍女同滞廊外,独明珠打帘进去,只见左首是饭厅,一张大大的圆案,配着大大的落地屏,右首则是轻绡隔着的一间花厅,明珠见楚含丹坐在对过的一张折背椅上,这一方却是童釉瞳的背影,二人也没说话儿,各饮各的茶。
  不想因明珠的到来,骤然莺声如蜜。楚含丹先迎起来,玉肌病怯,瘦影娉婷,分明愁满香腮,见了明珠,却颇有些欣慰,泛起一些血色来,“你到这里来坐。”她引着明珠坐在侧首的折背椅上,中间隔着小小方案,“一连又是十几日不见,你在清苑忙什么呢?”
  那些爱恨情仇交织的旧年景不知何时在她们的裙边撤退,生出些温情的笑意。明珠同对过的童釉瞳颔首示意后,将脸别过来,“我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抄抄经,理理佛,同丫鬟们在园子里闹一会儿,要不就请个戏班子进来唱一唱。想上街去逛逛吧,偏生明丰唠叨得要死,不是雪天路滑,就是街上铺子没开门儿,哪里也去不成。”
  恰有丫鬟奉茶上来,错过一抹粉桃的身影,明珠即见她恹恹地笑着,“我麽就是往娘家回去了一趟,那边倒是热闹,一些远方亲戚来拜年走动,却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这边冷冷清清的安静。”
  明珠将头慢点着,回首就见着童釉瞳赤诚诚的目光,逮着了空隙搭讪,有些怯生生地含羞,“明珠姐姐,你说哪个戏班子的戏好听啊?我还没大听过京城的戏班子呢,你给我说下一个,我回头也请来唱一唱。”
  “嗯……有个叫‘云霞班’的不错,我常叫去。”明珠与她相笑,同样的,过去那些乱糟糟的时光已如风吹过耳畔,剩下的,似乎只有清澈的未来,“嗨,你在家也是闲着,要是不嫌,什么时候到清苑去逛逛,同二奶奶一起,我叫了来你们听。”
  或是虚情、或是真心,似乎都不大重要了,三人只是温柔的寒暄。直到宋追惗进来,方停了这一场冷清的热闹。
  只待三人纷纷行了大礼请安后,即开了席。一如往年,仍旧是满桌的珍馐,白煎羊肠、豉汁鸡、杂熬蹄爪、盐酒腰子、酥骨鱼……人却就只四个,围着大大一张圆案,像隔着漫漫人事与情海。明珠想起入府头一年的家宴上,人挨着人坐在一起,不论是否真心,好歹是维持了“一家人”的假象,哪里像如今,人同人离了八丈远,中间填塞了孤寂。
  这是支离破碎后的残美,谁都没能逃脱。宋追惗的嗓音更是像一场国破山河,无情而嘶哑的,“濯儿媳妇,”他喊的是明珠,眼睛也直望着明珠,“昨儿有军情送来,边关一路告捷,濯儿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你不必记挂他。只等这些时再打完一场硬仗,就能班师回朝了。”
  明珠笑着应承,瞥眼见童釉瞳面色无异,方放下心来,“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一场“团圆”就在这样的孤清中迎来乌金西坠,各人仿佛俱含着千万斤的心事,却又默契地沉默,直至散场。
  明珠正披了斗篷赶着回清苑,不想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明珠,等一等,我送你出去。”
  她穿着肉桂色绉纱袄与粉色留仙裙,在雪色中走来,像极了一朵端丽的木芙蓉。二人带着夜合与青莲一齐曼步玲珑地往府外头去,其中所行过多少楼台亭阁、多少游廊花间,就走过了多少流芳岁月。青春成了她们身后长长的影,终将被拉扯成一条记忆的线。
  146.春色 过去是一道桥
  残照将灺, 银沙成曲,梅花稀疏欹影,朔风又紧, 复密。
  簌簌飘摇的红黄花瓣是往事的飞尘, 洋洋洒洒地倾落, 撒在雪里,就成了白绢上的丹青, 满若血痕。楚含丹掣拢了自个儿肩头孔雀翔毡的斗篷,掩盖了遍体鳞伤的一颗心。
  她垂眸一笑,轻柔如羽毛的声音挑开了话锋, “看这天儿, 估摸着就再有两场雪下, 就入春了。”她睐目望着明珠颔首的侧颜,笑容渐淡,眼神却愈发深刻,“明珠,算起来, 咱们相识, 都五个年头了吧?”
  细细的风由她们耳畔刮过,明珠脚步依然朝前走着, 侧目与她相望。她依然是脸霞轻, 眉翠重, 欲舞钗细摇动1, 五年的风霜仿佛未在她面上刻下伤痕, 却剥去了她眼内的怨恨。明珠笑了,眼望着天色阑尽,“是啊, 二奶奶还是那样美,还跟十八/九似的,一点儿也不见老。”
  霜花满树,红凋翠惨,楚含丹却欻然站定,在一株黄腊梅下,裙与风撩拨着琼砂,“五年,我没少给你使绊子,真是对不住。原先,我以为我是爱惨了宋知濯,后来想想,也不过如此,就像他说的,我们之间从前那一点点情谊不过是靠着两句婚约维系着,我不是爱他,只是太嫉妒你。”
  “二奶奶这是说笑,”明珠匪夷所思地笑起来,酽酽地眱住她,“你有什么可嫉妒我的呢?要说嫉妒,也该是我嫉妒你才对。你家世又好,温婉娴静,人又长得美,就是十个我也比不过。”
  楚含丹垂眸,风情摇曳,又抬起,眼波生情,“大概是因为见你总是乐呵呵的吧,你每天都那样高兴,随时都笑着,我却是每天都愁眉苦脸的,总是找不准个高兴的事儿,就愚蠢的以为是因为你抢走了宋知濯,抢走了我的快乐,后来想想,简直是没道理。”
  她们继续抬步前行,在璀璨的残阳内,咯吱咯吱地踩着白雪,犹如踏响了一段往事,由楚含丹的朱唇倾倒而出,“你别瞧我是什么大家闺秀,那不过是个虚名儿,打小就依着父亲母亲学文章、学谈吐。你是晓得的,我们家到我父母这里,就只得我一个女儿,我父亲就指着我攀上高枝儿,好成为他仕途之路上的垫脚石,原先指了宋知濯,谁知他病了,又有太夫人替宋知书来提亲,便顺水推舟将我指给宋知书。我从小就是父母手上的棋子儿,就连现在,也要源源不断的补贴着他们,我心里不好受,却又不能怨恨生我养我的父母,只得怨着他人了,怨你、怨宋知濯、怨宋知书……”
  明珠不时睐眼瞧她,只觉她像只没头苍蝇乱撞,撞得如今百孔千疮。她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凄凄一笑,“那往后,就高兴点儿吧。瞧见你过得好,二爷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呢。”
  她小心地窥过来,充满怀疑与不确定,“连你也觉着他爱我?”
  蹀躞的脚步走过水榭,合着汩汩水声,明珠叹着,“这哪里是我‘觉得’呢?我记得那年烟兰有孕,你们在厅上闹那么一出,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让人将烟兰落了胎,他又不是个蠢人,哪里瞧不出烟兰有屈?还不是因着要随了你高兴。二奶奶,他为了你,可以不顾他人性命,也可以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可以说他不是个好人,但不要怀疑他爱你。”言着,她转了半身,窥着她迷惘的脸色,“你呢?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楚含丹摇摇头,碰撞了钗环,碰撞了她的心,“我真的不知道,我没爱过什么人,不晓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倘若他那么爱我,那我会好好儿养大他的孩子,算是报答他的一片深情,至于我爱不爱他,我想,我只能用余生去找一个答案了。”
  未知何时,已行至府门处,高大崇闳的两扇老红木门大敞着,同样一个高高的门槛儿,隔开了现在与未来。明珠远眺着山峦叠嶂的那些太湖石,深知她的未来不在这里。至于楚含丹,她只是紧握了她两个素手,“不要紧,慢慢儿想,不论你爱不爱他都没关系,我想他不会计较的,他只想你能高兴点儿。”
  言讫,她与青莲登阶而去,一只脚方跨出了门槛儿,就听见楚含丹雨润的嗓音,“明珠,得闲回来坐坐吧,咱们说说话儿。”
  明珠旋裙回首,就望见她的眼泪清冽如月,带着醇厚的情。明珠知道,这行叠行的眼泪不是为她而流的,大约是为了一个不归人。
  可楚含丹似乎还不大清楚,没关系,回忆的潮水会一浪一浪地拍来,总有一天会将她淹没,她会沉入海底,大概就能找到她所遗失的那颗“珍珠”。
  最终,明珠没有答应,只是甜美地笑着,冲她挥动了嫩松黄的小氅袖,旋身走入最后一抹斜阳中,走向了她的未来。而楚含丹则是留在这里,摸索着她的过去,以及遗失在过去的、目无所及的一切。
  而“现在”则是把握在宋知濯手中的一把长缨枪。他的身后有几十万浩壮兵马,前头是明晃晃的盾牌与拉弓挽箭的几千士兵,百丈之外,是已损兵折将的辽兵。
  伴着马声嘶鸣,付匀颇为得意地笑着,迎着烈烈黄沙与滚烫的太阳,“还是大将军料事如神,叫我乘胜追击,杀了他十几万人,今日一战,我军兵力强于辽人,必能得胜!”
  寸草未生的荒原之上,隐约可见敌军同样辽阔的队伍。辽人在这枯海上生活了那么多年,向来与猛兽相争,可谓骁勇善战。宋知濯未敢掉以轻心,好在圣学有道,敌军大多为草莽贼寇。思及此,他将一双箭眼收回,在马上偏头说予付匀,“别只顾着自个儿高兴,大声喊出来、让将士们一齐喊出来,大家一块儿高兴。”
  付匀蹙额一瞬,方得意笑开,朝后方小将吩咐,“传令下去,叫将士们喊出来,气势要大!”
  “将军,喊什么?”
  红缨染成血海,付匀的眼睃过连绵壮烈的颜色,方落回小将身上,“就喊‘诛尔贼寇,取尔首级’,嘹亮地喊出来,先诛贼心,再杀贼寇。”
  “末将明白!”
  撼天动地的喊声很快被风卷起,与沙一齐冲辽兵扑面而去,激起了辽兵汹涌的怒,下头却藏着大败亏输的惧。为首的将领体型彪悍,眯着鹰的眼眺望远方,朝左右将领发问:“那个就是宋知濯?”
  “没错,”其中一人带着羊皮毡帽,偏首回话,“前几年在延州,耶律呈将军就是输给他,这回咱们十几万人马也是他下令追杀的。”
  “杀了他。”
  此人扬起弯刀,正要下令,却不想宋知濯早他一步,朝左右付匀黄明苑呵声,“你二人各带一万人马杀出去,待即将迎战之时,分左右折返回来,引弓箭手先杀他几万人,此刻!”
  二人领命,立起长/枪,脚踢马腹便是浩荡的沙尘飞扬。狼烟嗥起,宋知濯的眼一刻不错地注视前方,果然见有敌军迎上,他高高地立起手,只等付黄二人分开左右,便大呵而起,“放箭!”
  几万只箭齐发,仿佛要将天空戳出百孔,随着辽兵大片人马倒下,宋知濯夺过身侧士兵的信幡,将那个大大的“宋”字迎着狂沙招摇,“给我杀!”
  号令一出,他与梁将军二马当先,身后是随之浩荡奔杀的军马,他们是奔腾的浪,飞尘狼烟将一片天织成了壮阔的黄。伴着将士们的怒嗥,狂风疾走于宋知濯的耳畔,此刻,他再也无暇想起明珠,身体内只腾起热火炙热的血液,灼红了他的眼,气吞万里。
  这是一场威势赫赫的厮杀,他的马蹄踩踏着敌人的尸骨,势如破竹地扬起长/枪,插进一个血肉之躯,又迅速/拔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眼前、身侧充满了撕裂的吼声与喷溅血液,铺天盖地的人马俱成了嗜血的兽,撕咬着对方,直至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地,永远不会再站起。
  宋知濯猩红的眼只凝视着前方之敌,猛然被一声大喊惊醒,“将军小心!”他侧首一望,即是劈来的弯刀,当他仰身而过,将缨/枪/刺/穿此人咽喉时,又见连着有百人冲他杀奔而来。立时,他由马腹上拔出一把长刀,跨马左右劈砍躲让,直到血将他的银甲染得鲜红……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2。
  金轮将坠,残阳罩着尸痕遍野,黄沙已不再黄,荒野亦不再荒,业已成了一片血海,萧萧缕缕的风刮淡了宋知濯眼睛的颜色,一切重归宁静。
  “将军,已点过人马,我军伤亡未到十万。”
  血阳残照,宋知濯撑着伫地的枪杆旋回身,褴褛的斗篷被长风撩起,飞扬在即将坠落的乌金之下。他将沾满血渍的脸胡乱抹一把,唇锋与下巴连着一片二寸长的靑髯,使他看上去不再是那个风月情浓的贵公子,而是这片荒漠上英勇的王。
  前方连绵无际的是满地狼藉,黄沙半掩,尸骨不全,宋知濯的眼远望着他们,“黄将军,传我的令,将战士们的尸骨挖出来,务必送还家乡,交给他们的父母。”
  “是!”黄明苑抱拳领命,同样是满身的沙与血,“将军,此一战,斩杀贼人四十万,让他们跑了十几万,不过,捉拿了他们的领将耶律达、副将萧成与耶律天河。这个耶律达,不仅是辽国武将,还是辽国皇帝的三弟,此次俘了他,不怕辽军不降!”
  “好,”宋知濯胡须颤动,像一个欣慰的笑,“在我辞官前,能为家国天下立此战功,也不算愧对黎民苍生,也对得起我父亲了。传令下去,除了镇守边关的将士,其余人修整三日,押送耶律达等人班师回朝。”
  随着音落,又一场大雪扬撒,残酷而凛冽地渐拢整片荒漠,没有尽头。黄明苑回首望一眼与烽烟相行的战士们,朝宋知濯抱拳,“将军,回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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