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他终于是迟缓的,也是迟疑的,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声中,他死死的将她揽进了怀里。
“别哭了,阿琅,我心都要碎了。”
他口吻湿热,下巴落在了她的发顶,“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他穷其一生,只想要看到她梨涡浮现,到头来,怎么连这些,都满足不了呢。
他的确太傻了,是个傻子。许连琅抓住他前胸的衣襟,力气太大,带着撕扯的痛感,将他的衣领大大扯开。
“你爱我吧,你继续爱我,娶了我,我就开心了。”
几案前的灯芯燃到了最低,发出清晰的爆蕊声,烛火越来越黯,路介明的眉眼也越来越模糊,就在蜡烛燃尽的最后一瞬,许连琅听到他含混的声音,“果不其然,真的只是梦而已。”
许连琅在最后的光亮中,一遍遍的描绘着路介明的五官,怎么看也都看不够,她的前半辈子从十六岁起就和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如今又是十六岁,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落下了心锁,若是他还要自己,她一定不离不弃。
烛光终于灭了,视线里全然黑了下来,耳边是男人平缓的呼吸声,酒气从他身上溢出,若再靠近些,才可以清楚的闻到独属于他的冷香,许连琅更抱紧了他些许。
今夜种种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深思熟虑,就是那单纯的一场赌局。
她竭力瞒下了乾清宫发生的一切,在时疫药方出现的第一晚,若是他念着她,想着她,一定会来看她,只要他来,她便不再瞻前顾后,用力抱住他,抱住她的小皇子。
去他·妈的世俗偏见,去他·妈的姐弟乱·伦,她重活了这一辈子,不是要她拿来浪费的,更何况,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她不知道的事,路介明为她做了那么多。
时间线被拉长,白日的种种片段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与贤嫔的那场对弈让她筋疲力竭,进殿之后,又撞见了那一大滩血迹,死的那个宫女虽不见了踪迹,但血腥味还是直往鼻子里钻,她胃里抽搐的厉害。
她找了凳子坐下,看着李日领着一众婢子往殿内四处洒水,水中混杂了更加刺鼻的药味,多种香料混杂在一起,反而让她胸口的沉闷好了很多。
李日放下袖子,瞧见她,伸手将怀里的绢帕掏出来放到了她的面前,绢帕被四四方方的叠好,许连琅本想伸手接,李日摇了摇头,“这东西太脏了,你别碰。”
他这样说着,亲手将那重叠的四角一点点掀开,入目的是四枚椭圆形的种子式样的熏制的香料。
许连琅皱眉看了一会儿,道:“这不是那香料袋子里的?”
李日煞有其事的点头,“可不就是,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动手,幸亏我前些年见惯了这些勾当,留了点心,拿去找了懂香料的老太监看,这一看不得了,边疆地区的毒,掺杂在宁神香中,遇火吸入肺腹,可生幻觉。”
“你前几日不是说自己一直做噩梦,我估摸着,就与此物有关。”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期间的不合理,因这香料的出现而全部说通了。她吸食这香料,神思早已混乱,因而才被窦西回的三言两语将思路扭曲,被完全带着走,紧接着又在梦中场景的控制下将神佛降罪之说与这段时间的事关联到一处,全部砸在了自己身上。
香料后劲的确是大,一并牵连了她尚且没有养好的内伤。伤势加重,更给了这幻觉可乘之机,若不是她尚且还残存着几分理智,怕是已经要闹到因内疚离宫的地步。
李日将那绢帕重新细致包好,放在了妆奁的隔间之中,“那婢女就是里应外合的,性子也是烈,一头撞了上去,要弄个死无对证,其实要查还不好查,赶明儿,我就将此物交上去。”
许连琅本来静声听着,听他此话,眉头又皱了起来,一连许多日都不曾见路介明,想来他也的确为大皇子的事忙的焦头烂额,自己这边的……就别去闹他了。
反正已经找出了这东西,香炉被清走,殿内又重新洒上祛味药水,总该是无虞了。
李日目光变幻,“你以为这事儿瞒得住他,他人不在乾清宫,心可一直黏在这儿啊。”
李日口中的暧昧自不可言说,许连琅嗓子眼被堵住了一般,话挤到了嘴边又咽下。
李日不容她这一副踌躇样子,手指隔空点在了她的额头,“若说咱这位陛下的小皇子,我看啊,其中定有蹊跷。那个贤嫔你也看到了,他眼光那么高,这样的人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啊。”
“你身在其中不知山峰之高,我可看的清清楚楚,他这个,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没你活不成了,这样的一个人,全身心绑在你身上,怎么可能会跟人生子,其中的弯弯绕绕,你得弄明白。”
“别辜负了自己,更别辜负了他。”
李日公公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心上,却在话音未落之际,等来了姝妃的轿撵。
姝妃也不过刚刚踏上白玉石头阶,就被人拦住,那人生就一副人高马大之姿,出口也粗声大嗓,身上是粗布衣裳,但姿态却极为高傲,“许姑娘,太后有请。”
第102章 迎春花初绽 疯子可以不顾人情世故,可……
姝妃的脚步生生止下, 她搭放在荣欣姑姑手背上的手暗自用力,攥得荣欣闷哼了出声。
“怎么那老太婆要掺和起事了?她这几年在佛音斋可真是太清闲了。”她愤恨出声,却又不得不退让出路, 陛下再是如何不待见她,也依然给了她皇太后的尊荣。
她身为儿媳, 再是不满,也要装装样子。
只不过,老太婆太久不掺和后宫之事了, 怎么在这个时候……
她心里发虚,不由的朝乾清宫望去,乾清宫前人影攒动, 只能依稀见到被婢子簇拥的那个女人的鹅黄色薄衫。
那是极其鲜嫩的黄,像极了初春第一株绽放的迎春花, 这花在大燕的宫廷之中并不常见,先祖皇后嫌此花最是寻常,逢春便开, 极会逢迎, 最为低贱,衬不起皇室身份,宫妃有样学样,便再也瞧不上此花。
初春之际, 无鲜花可插瓶,也不愿碰触此花。
偶有一两簇绽在墙角,已经实属难得。
这个女人就像极了迎春花,最为卑贱的下人,逢迎了那么久,却能叫陛下念念不忘, 也是她当年年幼,没能瞧出这女人的狐媚子。
她死死盯着那一抹鹅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满腔的嫉妒无处宣泄。
荣欣手背已经泛白,她耐不住痛,只得唤了一声,“娘娘,切莫忘了当头紧要之事。”
姝妃猛地吸了一口气,“当初不如直接投了毒过去,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拖拖拉拉露出这样的马脚。”
荣欣见她松开了自己手,当即将手背到了身后,在姝妃看不到的地方,揉着被她捏攥过的地方。
乾清宫侧殿的汉白玉石阶的另一面,荣亲王抄手观望,他年过半百,腰腹之上早有中年男人的富态,但他并不显老,一头墨发被发冠高高束起,但从背影上去看,倒像是个而立之年的男人。
如今大权在握,更是眼冒绿光,一双浑浊老眼迸发出的精力要比年轻时还要多上几倍。
他眯眼瞧着这一切,部下在旁侧低声道:“可需要唤娘娘过来?”
他看女儿那一副将情绪明明白白晾在脸上的模样,摆了摆手,“姝儿被本王宠坏了,现在叫她过来反而坏事,那宫女的事你去处理,知情人皆不留活口。”
部下面露难色,几经犹豫,按耐不下,“乾清宫事发,根本瞒不住陛下。”
他撩起衣袍,径直跪了下去,他抱拳道:“王爷,恕属下无能。”
荣亲王搓了搓下巴,眼底满是倨傲,“不用瞒他,把证据弄干净,他拿不出证据来,就算是皇帝,如今也不能拿本王如何了。”
朝堂朋党相争,党同伐异,各方势力牵扯颇深,哪怕路介明铁血手腕,说一不二,奏章不假人之手,那也奈何不到如今朝中一半的势力都已在自己囊中。
部下应声,又重新站回于他的身后,盛暑还未到,阳光竟也有灼烈之势,不过须臾,姝妃已经开始拿起帕子擦汗。
荣亲王大老远看着,叹息一声,虽是责备,但语气里皆是宠溺,“本王这女儿啊,被本王宠坏了,惯坏了,今日之事突发虽然不能左右政局,但仍然会被波及牵连。陛下睿智,蛛丝马迹早晚查到本王这里,她就不能再等等,事成之后,再杀那女人又有什么迟的,非得急这一时,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站着。”
部下应承,“小主子是王爷的掌上明珠,怎么做都不算过的。”
“她就是仗着他爹还有那么几分本事。唉,本王与王妃膝下就这么一个女人,自然是紧着好的都给她”,荣亲王声音挑高,“说到底她遇人不淑也是本王的责任,不过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去吧,将刚上的柑橘给她送过去,她自小就爱吃酸的,兴许是喜欢吃的。”
荣亲王的目光从姝妃身上转到许连琅,皇帝是有多心疼她,还没有出乾清宫的前殿正门,软轿都已然备好,这份恩宠怕是皇后都比不上。
思及此,他眼中的狠戾越发明显,若不是路介明辜负他的宝贝女儿,他也不会做这一切,皇后的位子空至如今,路介明还真打算留给这个女人?他的女儿怎么能在这样的女人压下。
他撩起眼皮,懒洋洋的打量面前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早晚有一日,本王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他勾唇一笑,脑子里已有了自己皇袍加身的画面,“至于路介明这小子,姝儿若是还喜欢,做个男宠也是不错的。”
这金銮大殿的龙椅,他早就该坐上一坐了。
他掸着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负手站立,柳絮不休止的暮春,在这个时疫突发的地界,他近乎贪婪的吮吸着足下这片天空的空气。
封地再富庶,满城黄金甲,不及京都城下的一块青石砖。
……
佛音斋是近几年才建成的,佛像重重,金身而塑,供奉的牌位却只有先皇伶仃一个,在牌位的正下首放置的蒲团也只有一个,蒲团上跪着一个人,素衣长衫,素手合十,刚刚才燃上香,她对着牌位叩了三叩。
再直起身的时候,听到了马车轱辘轧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她将手中的佛珠串攥紧,佛珠圆润,卡在掌心,仍然能逼出些月白印子。
许连琅太久没见过容嫔了,不,现在该唤她为太后娘娘了。
说起来,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便是她,彼时她依旧貌美,牡丹花般的张扬艳丽,生就一副柔软可欺,我见犹怜的面孔,但实际却硬生生将她逼到深渊之崖。
尽管不是她亲手将那箭羽插·进她的胸口,但她也算得上是刽子手里的斩头刀。
当初,她尚且还在犹豫帮与不帮,容嫔就已然拽着她的手臂,让她正面迎上了那箭。
箭没入许连琅的皮肉,容嫔却是丝毫未伤。
许连琅没想到过,再次见到容嫔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檀香缕缕萦绕,她躬着腰背对着她跪着,粗布衣摆落在她周身,隐隐约约可见她背后凸起的蝴蝶骨。
一对骨玲珑漂亮,玉琢般。
美人之美,皆在骨,而不是皮。
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如老树沉疴,骨骼还是一如既往的姝丽,如果不是她站起来时,腰背过分佝偻,许连琅还以为女娲娘娘便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就连捏美人的泥都是可化时光的腐化。
殿内佛光不减,让容嫔脸上都透着菩萨相,香火缭绕这六年,多少对她还是有了些许影响。
然而,她一开口,便已然证明,变化仅仅于表面,“连琅。”
她声音倒是没怎么变,一股子的亲昵。
许连琅下意识退开一步,隔开她这亲昵的调子,亲昵的举动,她并未吭声,六年前的种种,她是不愿意再提的,容嫔……终究是路介明的母亲。
“与我都这般生分了吗?”她说着,便就要伸手去拉许连琅的手,最后却只抓到了个空,“你瞧瞧我。你死后,我也生不如死,你不必怨我,更不必恨我,我已经遭到报应了。”
“娘娘与我不该生分吗?您是又开始病了说痴话了,那箭刺进胸口,娘娘可知是怎样的疼吗?死去的世界娘娘又见识过吗?真是好笑,娘娘凭什么觉得你的报应可以抵消我的痛苦。”
容嫔总是这样,她总是想当然,总是以为这天下最悲最惨不过于她。
许连琅眉头拧紧,胸口发闷,箭伤的那块皮肉又开始骤然发痛,她疲惫的合上眼,李日在后面扶住她的手臂。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眼中的已经迅速积成一层雾气,咬紧了唇,才没让那些粗鄙的话从自己口中冒出,她忍了又忍,最后只问了一句,“娘娘若要找我,便就拿出些诚意来,回答我三个问题。”
容嫔被一噎,当即犹豫起来。
许连琅自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便拿捏的小姑娘,容嫔扶着门框,眼睛在眼眶中打转,檀香闻久了,是直冲脑子的腻。
许连琅轻笑,将她的犹豫看在眼中,一时之间,两人不对等起来,被动的已然变成了容嫔,“想来娘娘叫我过来,也不单纯是叙旧的,这三个问题娘娘若是不回答,我想我也没必要站在这里等娘娘讲些疯话。”
她将“疯”字咬得很重,凉飕飕的视线落在容嫔身上。
容嫔踌躇不安,但已经处在了被动地位,只得答应。
之前她是路介明的母亲,她自可高高在上,但如今,路介明都不肯再看她一眼。
“那好,娘娘您听好了,第一个问题,疯病是装的吧。”
她用了肯定句,只见容嫔正欲反驳,又道:“在先帝牌位前,娘娘还要说假话吗?”
这似乎是容嫔的死穴,她愣了一瞬,“起初没有,后面便是了。”
起初是真的痛苦,难以面对耸云阁的一切,后面情况转好之后,也就慢慢好起来了,但她早已享受过发病时肆意不讲道理的诸多好处了,疯子可以不顾人情世故,可以薄情寡义,这多好,她在装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不用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