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 第101节
庾冰出京,任荆、江、司、雍、益、梁六州都督兼江州刺史,充当庾翼的后盾。
别以为庾冰赚了便宜,实际上,他为支持弟弟北伐可谓下足了血本。这六州都督的名头虽响,但除了江州外,其他州原先都是庾翼的。对庾氏兄弟而言,这几州的兵权无非是从左手倒腾到右手,而庾翼则转任征讨大都督(战争时期临时统帅),他违抗诏命本就理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庾翼在襄阳调配各军部署,庾冰在江州整顿军备,如此足足用了大半年,眼看北伐在即了。
不是意外的意外
虽然朝廷里仍有反对北伐的声音存在,但如果不出意外,无论谁都拦不住庾翼了。这话反过来可以这么说,只要有意外,还是能拦住庾翼的。
究竟什么意外能阻止北伐?答案是国丧。按照礼制,皇帝、皇后、太上皇、太后死称为国丧,国丧期间禁止对外用兵。
何充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要是皇帝驾崩就好了。何充跟皇帝司马岳的关系怎么样?可以肯定地说,绝对好不了。司马岳本就是庾冰拥立的,为此,何充还跟庾冰闹得很不愉快,等司马岳一继位,何充撂了句狠话,转脸拍屁股走人。不用想,就算没庾翼北伐这事,何充也恨不得司马岳赶紧死。
公元344年10月7日,中书令褚裒不知是不是嗅出了什么苗头,突然提出要辞职。朝廷只好派褚裒出任徐兖都督兼兖州刺史。
褚裒步出建邺城外,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道:总算躲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后面的事,自己可真是担待不起啊……
一个月后,11月15日,司马岳突发急病,匆匆册立不足周岁的司马聃(dān)为皇太子。
才过三天,到11月18日,司马岳驾崩,年仅二十三,谥号“康帝”。
国丧降临。
庾翼不得不终止北伐计划。
司马岳到底是不是被何充谋杀的?这事死无对证,永远无法查明。
再说东晋的第五代皇帝——司马聃一边吃着奶,一边被抱上皇位。两年前,何充就想立个婴儿当皇帝,无奈遭到庾冰阻挠未遂,而今庾冰一走,再没人跟他争,他总算如愿以偿了。司马聃继位后,何充辅政,褚蒜子晋升皇太后。
要说这位何充,他面子功夫做得绝对是无懈可击。
当初司马衍继位时想任命何充为尚书令。何充言道:“尚书台内外权力应彼此平衡,臣已经任录尚书事,不适宜再做尚书令。”朝廷同意,转任何充做了中书令。
司马聃刚一即位,朝廷让何充做中书监。何充又说:“臣已任录尚书事,不能既管尚书省又管中书省。”于是,他坚决辞掉了中书监,转任侍中。
何充的政绩到底如何?用两个字形容,那就是务实。一次,几个朋友约上高僧竺法深来找何充清谈,但何充只顾埋头工作,全不搭理他们。朋友言道:“你看看,竺法深都来了,就是希望跟你一起清谈,你怎么还干这些俗务?”何充回道:“要是我不处理俗务,你们哪有工夫清谈?”
对于历史人物,我们通常很难简单地评价其忠奸善恶。有些人心狠手辣,但干的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有些人心地善良,临到死却没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私心中夹杂着道义,道义背后又暗藏私心,而他们私底下那些利益牵绊和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其中的是是非非,又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得清的?
不管怎么说,何充给人印象极好,他在史书中的评价也是颇高的。
再说抢在皇帝死前跑出建邺的皇太后褚蒜子的爸爸褚裒。朝廷想让他入朝辅政,褚裒死活不敢回来。他到底怕什么呢?或许,他是怕夹在庾氏兄弟与何充之间进退两难,也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怕被杀人灭口吧。
庾冰当初费尽周折拥立的司马岳暴毙,何充趁他不在建邺,立了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当皇帝。要说庾氏兄弟为北伐可谓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那么说,庾氏兄弟北伐到底是对是错?何充等朝臣阻止北伐又到底是对是错?毫无疑问,如果北伐胜了,庾氏兄弟是功臣,何充是罪臣;如果北伐败了,庾氏兄弟是罪臣,何充是功臣。但是,历史是没有如果的。
没过俩月,手握六州兵权兼江州政权的庾冰忧愤而死。
半年后,公元345年夏,征讨大都督庾翼壮志未酬,也病死了。庾氏兄弟北伐的对错再无人能论断。
庾氏跟王氏斗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把王氏斗垮,如今,随着庾氏兄弟挨个死去,多年积累的权势顷刻间灰飞烟灭。
逆水行舟
公元345年初秋,一艘小舟溯长江而上,正朝着荆州的方向行驶。
船头上昂首立着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相貌很有特点。他瞳孔隐隐透着紫光,胡须根根硬挺,宛如嘴边插满了钢针,只看一眼都会觉得扎手。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长的七颗痣,小时候常有人以此取笑,他总一本正经地回道:“这七颗痣可不是随便长的,你仔细看看,像不像北斗七星?”旁人认真观瞧,果真有那么点意思。
不过,这些特点组合在一起并不别扭,相反透着一股雄伟英气,再加上他五官匀称,更显得颜值颇高。
这人姓桓名温,提起这名字,还有一段典故。
他刚一落生,还未来得及取名时,恰巧温峤造访。温峤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连连称赞:“这孩子骨骼英奇,哭声雄壮,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家人见孩子得到温大名士夸奖,都很高兴,故用温峤的姓为他命名。
桓氏是个日趋没落的家族,而且,近一个世纪以来,桓氏族人心里头始终有个疙瘩。但凡旁人问及他们的先祖,他们总是支支吾吾地答道:“祖上无名,也没留下什么事迹。”
事实果真如此吗?桓氏祖籍兖州谯郡,一个世纪前,这一家族是当地除曹氏、夏侯氏外最庞大的望族。没错,魏朝正始年间曹爽的智囊——被司马懿诛杀的义士桓范即属于这一家族。
谯郡桓氏最早可追溯到东汉初年的名儒桓荣,桓温便是桓荣第十世孙。根据《后汉书》和《世说新语·人名谱》中的记载,桓荣第二代(儿子)至第五代(玄孙)族谱详尽,但到第六、第七两代却突然中断,记载全无。然后到第八、第九两代又再度出现(第九代即是桓温的爸爸)。考证时间节点,桓氏第六、第七两代所处的年代正是魏朝中期,以此推断,义士桓范是桓荣第六世孙确凿无疑。当时,桓氏惨遭灭族之祸,桓范的兄弟和子侄大多被司马懿诛杀,只有极少数人侥幸逃脱。幸存者整天提着脑袋过日子,自然闭口不言家世。即便到了晋朝开国后,司马炎对前朝政治犯既往不咎,但毕竟高平陵政变搞得既不体面又过于惨烈,所以无论司马氏,还是幸存下来的桓氏,均刻意避免触及往日的痛点。
再说桓温的爸爸,也即是桓荣的九世孙桓彝。这人前文曾出现过,正是苏峻之乱中战死的宣城太守。桓彝被苏峻部将韩晃和江播合谋杀害,叛乱平息后,韩晃被处死,江播被赦免。那年桓温只有十五岁,他一心想找江播报仇,却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直到三年后,江播病死,桓温遂以吊唁为名手刃了江播的儿子。为报父仇而杀人在当时是被人称颂的,更何况所杀者是叛臣后代。这事不仅没让桓温吃官司,反而给他赢得了忠孝的名声。
桓温成年后,娶了皇帝司马衍的姐姐南康公主为妻,官拜琅邪太守。不过,桓温自幼胸怀大志,并不甘于当一个无所作为的皇族女婿,他把西晋名将刘琨视为偶像,又跟庾翼意气相投,受这两个人的影响,他最大的追求即是驱逐鞑虏,收复中原。
庾翼向司马衍言道:“桓温有雄才,希望陛下不要把他当作普通皇族女婿一般蓄养,若能委以藩镇重任,他必能建立丰功伟绩。”于是,在公元343年,桓温升任徐、兖、青三州都督兼徐州刺史,成为帝国东战区最高统帅。
仅仅过了两年,西战区统帅庾翼病死,真正属于桓温的机会来了。
何充强烈推荐桓温接替庾翼的位置。这里面有什么名堂?原来,庾翼临死前,向朝廷提议让儿子庾爰之接掌荆州。而何充推荐桓温,正是为了遏制庾氏家族。另外,桓氏最多算个三流士族,没太大家底,就算真掌了权,对朝廷也构不成太大威胁。
由此,桓温从东战区调任西战区,当上了荆、司、雍、益、梁、宁六州都督兼荆州刺史。特别需要注意,桓温的辖区并不包含江州,朝廷为了各藩镇势力平衡,坐镇江州者另有他人。不过即便如此,单是荆州的实力也远超过桓温之前的徐州。
这天,桓温乘船西去,便是要到荆州赴任。
船逆水而行,走得甚是缓慢。
桓温端立船头,看着滔滔江水一波又一波向身后涌去,仿佛觉得自己毕生的追求唾手可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快点划船!再快点!”他嘴里不住催促着船工,不知不觉间,船已驶入了荆州地界。
与此同时,远在国都建邺,公卿对桓温的前景并不看好。众人认为:庾翼的两个儿子——庾方之和庾爰之都在荆州手握重兵,二人肯定不会屈服于桓温之下。
何充不以为然地说:“以桓温的能力足能制服二人,诸君勿忧。”
正如何充所料,桓温到任后,果断缴下庾方之和庾爰之的兵权,并以强硬手段将二人外派到了豫章郡。
昔日,庾翼对桓温有知遇之恩,但桓温心里只秉承着一个理念——北伐中原,收复故土。无论是谁横在这条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巴蜀王朝
当时,整个中国大陆分布着如下几个势力。让我们从北往南,从东到西逐个捋一遍。
东北方,今天的辽宁省一带,是鲜卑族慕容氏建立的前燕。前燕往西,今天的河北省北部及内蒙古一带,是鲜卑拓跋氏建立的代。再往西,当时的凉州,今天的甘肃省一带,是汉人张氏建立的前凉。
这三股势力以南的整个中原地区,是羯族人石勒建立的后赵。早在十六年前,石勒就吞并了整个汉赵。如今,后赵皇帝是石勒的侄子石虎。
长江以南是我们很熟悉的东晋,疆域基本等同于三国时期的吴国。
东晋往西的巴蜀,则是氐族人李氏建立的成汉,疆域基本等同于三国时期的蜀国。
处在东晋的立场,前燕、代、前凉地处最北,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基本可以被忽视。后赵与东晋形同水火,但双方势均力敌,短期内谁也灭不了谁。
桓温想,北伐首先需要稳固后方,由此,与荆州西部接壤的成汉理所当然被列入他的第一个目标。
关于成汉帝国,前文曾提过几次。下面,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国家。早在公元304年,氐族流民首领李雄攻占成都,一年半后,李雄称帝,国号“成”,是为十六国中第一个立国的胡人王朝。李雄在巴蜀踏踏实实做了三十年土皇帝,完全不理会中原纷争。他死后,李氏家族为帝位掀起一连串内斗,最终,李雄的堂弟李寿胜出,改国号为“汉”,这即是“成汉”的来历。现如今,成汉皇帝是李寿的儿子李势。
公元346年,成汉国内爆发叛乱,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但国力也因此大损。
桓温意识到伐蜀良机已到。
这年12月,桓温上疏请求伐蜀,还没等朝廷答复,他就亲自率领一万精兵向巴蜀进发了。
沿途经过西陵峡口时,桓温看着前方狭小的隘口,又抬头仰望两岸险峻的峭壁,口中不住感叹道:“既为忠臣,不为孝子!”古人以不轻身赴险为孝。此时,桓温一心为国效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路上,晋军连战连胜,到来年3月已经顺利打到距成都仅十里的十里陌。桓温只带了一万人就能取得如此佳绩,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实在很好。成汉派出去截击桓温的主力军,由于判断错误走了冤枉路,等他们发觉桓温逼近成都,才千里迢迢回去防守,赶到十里陌已累得气喘吁吁,结果还没交锋就不战自溃了。
不过,成汉余威尚存。皇帝李势又迅速集合所有兵力,誓与桓温一决雌雄。
就在十里陌,桓温即将与成汉大军展开最后的对决。
强运在手
进击的鼓声隆隆响起,两军开始了冲锋。桓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惨烈的战争,成汉军孤注一掷,战斗力爆发,把晋军逼得节节后退。
桓温身旁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箭雨从他耳畔边嗖嗖飞过。突然,他胯下坐骑一个趔趄,将他狠狠甩了出去。战马倒在地上,挣扎嘶鸣不止。在这马的额头上,插着一支流矢。
几名部将见桓温跌落马下,慌忙将其扶起,口中苦劝道:“我军已然抵挡不住,请将军快下令撤军!”
桓温心知这一撤退,势必前功尽弃,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谁都知道败局已定,如果再拖延,恐怕会全军覆没。他一拳狠狠捶在地上,无奈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鸣钲!收兵!”钲是一种乐器,在战场上用作撤退信号。
可出乎意料的是,钲声并未响起,反而传来隆隆鼓声。击鼓是进攻的号令。
“怎么回事?”桓温惊得面无血色。
“回禀将军,肯定是鼓吏听错军令,误击战鼓。”
两军交战竟出现传错军令这种乌龙事,桓温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必葬身于此了:“让他们赶快鸣钲!快鸣钲!”恰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那些四散奔逃的士兵听到鼓声竟停住脚步,有几个人更折身向敌军反冲回去。
“等等!”他一把拽住要跑去传令的部将,眯缝着双眼,定睛观瞧战场局势,果然,军队渐渐稳住阵脚,纷纷掉头准备再战。
“传令!不要鸣钲,继续击鼓!”
部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若木鸡地望着桓温:“将军,您说什么?”
“击鼓!不要停!击鼓进攻!”桓温声嘶力竭地吼道。
震天的鼓声伴随着喊杀声,响彻云霄。晋军士气大振,皆怀着舍命一搏的决心向成汉军发起反扑。战况骤然逆转。
几轮冲杀过后,战线从十里陌一直推进到成都城下。
赢了!
居然赢了。
“放火烧掉成都城门!”桓温高喊。他声音有些发颤,不只因为胜利的喜悦,更是因为后怕。他知道自己赢得实在侥幸,正是这份侥幸成就了他的丰功伟绩。像这样的运气,一生中能有几次?桓温不敢奢望。他暗暗告诫自己,往后再不能寄希望于运气,凡事务须慎重才能走得长远。
公元347年3月24日,李势逃出成都,成汉官员举城请降。4月13日,李势放弃逃亡,正式向桓温投降。至此,割据巴蜀四十三年的成汉王朝宣布灭亡。
桓温在成都待了一个月后,率军返回荆州。同时,他将亡国之君李势送往建邺。
这年5月,朝廷收到了两份厚礼,一份是俘虏李势,另一份则是巴蜀的土地。两份厚礼都是桓温送来的。按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拿了人家,吃了人家,自然该有所表示。然而,朝廷开始装聋作哑,一没给桓温升官,二没给桓温授爵,三没让桓温扩张地盘。
当时,摆在皇位上的吉祥物是年仅五岁的司马聃(dān),首辅重臣何充已死,琅邪王氏、颍川庾氏又日渐沉沦,朝廷的新任掌权者是会稽王司马昱(欲)。
这位司马昱热衷于清谈,眼下,他正忙着和名士胡吹海聊,而桓温一封又一封陈述伐蜀功勋的奏疏却搅了他的雅兴。“让他再等等,着什么急。”司马昱将奏疏随手甩在一旁。
几个月后,桓温的奏疏他没再收到,取而代之的是其他荆州高级官员连番发来的邀功奏疏。要知道,连最高统帅都没封赏,那些为平定巴蜀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更是什么都得不到。一时间,荆州军界频频给朝廷施压。
就这么耗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9月,司马昱迫于压力,才不得不召集公卿讨论封赏事宜。
有人提议赐封桓温豫章郡公。
尚书左丞荀蕤(荀崧的儿子)言道:“豫章郡太大了。万一将来他再拿下洛阳,朝廷还能给他什么?不如换个小点儿的郡以留个后手吧。”
最后,朝廷拜桓温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贺郡公。
桓温盯着面前这枚拖了一年多才寄来的侯印,面露苦笑,他心道:以后再想要什么,看来不能等着朝廷给,还得自己去争啊……
仇恨
要说羯族人的残暴程度,在历史上绝对数一数二。而后赵皇帝石虎的治国手段则可以简单地归纳为一个字:杀。
谁犯法了,杀!
谁惹自己不高兴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