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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49节

  来人答了句什么,他立刻回头说,“来。”
  淮真迟疑了一下。
  “医生来了。你需要处理一下伤口。”顿了顿,他声音轻缓了一些,“你半张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说完这些话,他脚步很急的出去了,像是故意似的,根本不留给淮真反应时间。
  淮真脑子里一片茫然。放空两秒钟,起身出去。
  白人医生已经等在铺就橙黄色空旷大厅。一见她出来,指指一只椅子,叫她自己推过来。
  淮真半张脸肿起来,一只眼睛火辣辣的,不是特别能看清东西。待她视线寻到那只椅子,一名不知蛰伏在哪里的警员突然一下跳出来,将那只椅子抬到医生身旁,又一溜烟跑了。
  她坐下来。那医生戴上手套,碰了碰她的脸颊,仔细看了看,说,没事。过两天消肿就好了。
  给伤口消毒的时间里,她一只听那名白人医生喋喋不休的抱怨,说真是荒唐。虽然这是白人警局,但是给黄人治病大可以去给东华医馆打电话,或者至少提前告知。她这辈子可从没有给黄人看过病。
  虽然不满,她仍尽职尽责为淮真做完消肿工作。
  那数十分钟里,她远远听见过几次洪凉生讲英文的声音。是英式发音,但并不十分地道,带着一点伦敦唐人街味。她猜想,这可能是他是个坏学生的缘故,即便去了伦敦,也无时不刻去唐人街鬼混,所以混出这种发音。
  他始终用那种很轻松的语气刁难着这群傻大壮的市警察。“我爹地病了,病的快死了。他牙都掉光了,用的是镶金的假牙。他不在家里。你们别妄想叫他来做我的保释人了,没人会保释我,因为我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地痞无赖。烂命一条,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满赚不赔。你们要找他?我建议你们去鸦片烟馆里找找,他说不定就在那里。对,就是用他的金假牙吸着大烟,有三名以上的裸女正坐在他身上给他做马杀鸡。我建议你们去找他试试,说不定他会邀请你们加入。”
  从那声音里,她感觉到他身体状况暂时还不错。也许挨过一些拳头,但那些拳头比起淮真挨的,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市警察也许暂时还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很多人都有行贿把柄在洪爷手里。但是这事事关联邦警察,非同小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又拿这条背后受贿链没什么办法。所以他们想要洪爷出面,至少给双方一个满意交待。
  淮真挨的那一拳,来自于陈丁香与洪凉生作孽的总和。一个人放置了炸弹,另一人引爆炸弹,而她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就被抓来了这里,替这两人作的孽遭受严刑逼供。她实在冤死了。如果不是西泽,她都不知道拿什么走出这里。
  如今在太平洋背后那片狼烟大陆,从五年后,一直到千禧年之间,无数人,拼上全副身家也想要求得这样一张美国船票。这样一张船票,和泰坦尼克上的救生艇一处小小船位一样珍贵。
  呵美国公民。
  西泽很快回来,医生也给他作了简单消肿。
  向医生致了谢,他对淮真说,“走。”
  “去哪里?”
  没回答。
  汽车停在大旧金山地区警察局门外。他用没受伤那只手拉开副驾驶室,请她坐进去。
  天上有蒙蒙雨,落在玻璃窗上,窗外世界只剩下霓虹灯斑。
  车缓缓开动,晃荡的汽车里响起引擎声。于是窗外世界彻底消失了。
  车开出半条街。短促的笑声响起,有些突兀,像是泄气。
  他缓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会懂那个华人女孩的口音吗。”
  淮真答,“因为我分不清think与sink,loun和noon。她讲话口音与国语区别也是。”
  西泽接着说,“你走那天,麦克利问我,在中文里,‘豹子’是什么意思。他说,那个女孩突然叫住你,对你说了这个词。‘爆纸’,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对吗?”
  淮真盯着他的侧影,然后转开头,嗯了一声。
  那天她仍可以模棱两可说她不知道。她知道那不是个好词,因为她仍还没问过云霞这个词的确切含义。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便装不了无辜。
  淮真缓缓说,“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骗了麦克利和你。我很卑劣,是个地地道道爱钻营的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不论做什么都无法自证清白。”
  西泽没再讲话。
  是,你是个爱钻营,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你具备他们具备的一切卑劣品行,但是我仍然对你讨厌不起来。
  甚至我也做起你的帮凶,不论是非,将你隐瞒的,做过的或者没做过的一切统统抹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忘记你也是华人的一份子。
  两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沉默里,淮真心里一个弦轻轻动了动。
  她回想起在警局办公室里他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便毫不犹豫在保释单上签字,也突然明白为什么西泽要讲这句话。
  因为这两件事,他都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便是无辜的。
  淮真慢慢将那裹着纱布,什么都看不见的右眼望着窗外,对他说,“谢谢。”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便令人有些沮丧。
  有人会想起警局那个认知。
  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认知。它来的太早了,在最不该来到的时候到来。
  在什么都没萌芽时,便让人过早清楚认清这道现实屏障。
  第59章 奥克兰4
  淮真突然又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此刻,她突然又觉得,究竟谁规定的,为了保持优雅,中国中产的女儿也要去学习钢琴与芭蕾?什么时候才能叫那群白鬼逼迫自己年幼子女学会反弹琵琶,在一场中式家宴倒背兰亭集序,向华人献媚?
  是的,她现在已经很好的融入唐人街,十分熟练的使用起“白鬼”这个词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家中时会吃面条会吃出喝汤的巨大声响,逢年过节会在餐厅大堂高声谈论世界局势,中度咽炎迫使他在换季时分随时发出吐痰的震天巨响……但这并不妨碍他走出国门,踏出家门,走进大学教室时,会立刻回归成一个彬彬有礼,略微古板的中年绅士。
  也许地道的中国,也并不是八十余年后富裕,得体而繁荣的中国,而是这保留了略有些令白人侧目的,带着古板风俗的唐人街,才是从三百年前延续下来的地道中国?
  淮真好像也突然明白过来,从小受到的一切教养,无非都是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将子女改装成为一份上得台面的改良西式中餐,比如,chop suey,甜酸肉,左宗棠鸡,或者那种用中国超市速冻龙利鱼制成的,不需要片鱼片的复杂工序,同时也丧失了口感的水煮鱼。
  这时候她想起自己身旁正坐着个美国人,她可以立刻向他确认这一点,问他,比起广东菜,是否更喜欢它们的美国改良版。但她一转过头,用完好那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那个开车开到走神的严肃侧影,便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时机。从她这个侧面看出去,深陷的眼窝藏着的睫毛密到近乎郁结,仿佛睁眼去看世界需要先抬起千斤重的心事。这天然的神情,使得他获得一种不论犯下什么过错,都让人可以轻易原谅他的能力。
  他究竟在想什么,会想出这样一种凝重的表情?
  淮真猜想,他性情也许比他看上去阴沉沉的相貌更为偏执。他可以比大部分人都要客观,可是连他的客观都无法改变他对某种事物既有的态度与看法。比如数个月前华埠小姐颁奖会场上他谨代表个人,对他的种族主义向她道歉。又比如很久很久以前,因为某一些见闻决定了他排华的立场。
  这样两色人种,坐在车内,可以聊些什么,才不至于使气氛更严肃?淮真在心里举例:足球?音乐?还是某个好莱坞明星?
  还是算了吧。
  正当她打算闭嘴时,她听见敲钟声。八点半了,真糟糕。因为早晨罗文抱怨过四个月前从广东买回来那一罐腌虾酱快放坏了,最迟明早一定得吃掉。出门前还特意嘱咐她,叫她下午下课后,路过蔬菜商店,记得买点通菜回来。
  已经这个点了。淮真将整张脸转向窗外,寻找可能尚未打烊的商铺以作补救。八点半点钟的旧金山是最安静的时候,因为正经家庭的人们已经结束工作,归家准备洗漱睡觉;而夜里寻欢作乐的人们尚未出发。
  这时她发现南市场街的密集商铺。这并不是开往唐人街的方向,车在往南行驶。
  她望着前窗,“如果不是回去唐人街,我觉得,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去哪里。”
  过了好半晌,西泽才回过神来,视线掠过她缠着纱布的眼睛,像突然找到借口似的说,“你受了伤。”
  “我们不是看过医生吗?”
  “有想好怎么同他们解释吗?”
  “即使一个月后回去,他们也会发现我挨了揍。”
  一阵沉默过后,淮真盯着他受伤的手,建议,“你可以在小意大利放我下来,就是上次作别那边。我可以走路回家,这样不会有人猜测是你揍了我。”
  西泽轻轻看了她一眼,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淮真安静的等着他将车漫无目的的又开出两条街。
  “我们有目的地吗?”她问。
  “那位母亲将两个女孩从天使岛保释出来了。就住火车站附近。”他突然想起一个可供随时造访的好去处,“她们提出想见见你。”
  想见我才有鬼了。淮真心里这样想。
  她问道,“她为陈曼丽脱罪了吗?”
  西泽摇头,“要一直在这里,等到那位父亲抵达旧金山。”
  “所以她的姑母承认她的侄女身份。”
  “她一口咬定她和自己弟弟小时候长得很像。”
  “但你们还是允许她被保释了。”
  “她交了一笔保释金。”
  淮真猜,方女士大抵也还没搞清自己弟弟究竟有没有私生女。但不论是私生女,还是自己弟弟曾经登记了纸儿子,卖给堂会,她都必须得先替他认下来,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车靠近教会湾停下。路边是一栋极为罕见的维多利亚时期三层建筑,楼下出租作了自行车零件商铺,通往楼上的是一面小小的门,门铃旁贴着hotel的名字。
  等待开门的几分钟时间里,不远处的架桥上,一列从旧金山始发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呜——”地驶过。
  很多年后,美国最便捷的城际交通工具已然变成飞机,火车不再是忙碌的现代人的出行首选,火车票价也急速攀升。火车出行也成为某种历史,供有钱有闲的人观景抑或缅怀。淮真仰头,望见一面面亮堂车窗,突然生出些向往。
  风很大,连大地都在震颤。
  西泽揣着手立在门边,仰头望着火车,不知说了句什么。
  街上行人很大声的交谈。地面发出的一切声音,统统都被列车行驶的震动盖过。
  上头匆匆下来个人,隔着分割成八块的窗户玻璃询问:“找谁?”
  西泽从上衣口袋掏出警官证,“拜访二百一十四号住客方女士。”
  胖得发红的房东拉开门锁,将两人带上楼梯,用法式英文大声抱怨:“每天都以为发生地震。”
  老板是典型上世纪经济大震荡迁移过来的法国人,将旅店陡峭狭窄的台阶铺上一丝不苟的红毯,墙上挂着油画,间或两盏不怎么亮,却十分古典的雕花吊灯,显得沉重而幽暗。
  二百一十四号就在楼梯转角。法国人怕惹上事,将他们带到门外,揿响门铃后,很识趣的离去。
  刘玲珍穿着鹅黄色白蕾丝睡裙来开门。门打开那一刻,她实在有点懵。但仍侧身请两人进去了。
  屋里几个女人正在吃着饭。旅店里没有厨房,食物是上面塞了很多乱七八糟东西的大热狗。一见来了人,所有人从饭桌起身,表情都很错愕。
  方女士衣着很整齐,头发用发网网起来,碎花鱼棉白长旗袍,下面一双平底拖鞋。陈曼丽也穿了衬衫和卡其长裤,两人言行举止都十分止雅,但凑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局促。
  西泽用英文向方女士简要告知来意。大致是说,移民局需确保你们一直呆在旧金山市区,偶尔会上门询问一些与陈曼丽及她父亲有关的问题,不要惊慌。
  又往一旁一让,说,这是你说过希望见一见的美国华人女孩。
  刘玲珍与她母亲相视一眼,方女士又看一眼陈曼丽,隔了好一阵才露出那种非常中国式的,很婉转的恍然大悟表情。方女士用英文说,“对对对,她似乎帮了不少忙?”
  淮真突然感到非常尴尬。她几乎可以从她们语气与眼神交换里读出:我们互相之间连沟通都不能够,陈曼丽到底什么时候提过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如果实在说帮了什么,不过就是没有给陈曼丽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以及替刘玲珍买了一带卫生巾而已,不至于非要再见一面感谢的地步。
  而且干什么非得挑两个人都鼻青脸肿的时候上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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