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第63节
晚餐桌陷入沉默。
罗文第一个起身去拿算盘,啪嗒啪嗒算下来,保守估计下,每个月收入能翻两倍不止。
算完回来,罗文难掩喜色地说,“我前些时候,听做家政那家白人太太说,因为大萧条,好多白人早晨都会经过唐人街,购买华人家庭准备的餐盒;也有一些人愿意来唐人街买中国商场的廉价衣服。市政府为了表示鼓励,给唐人街一些商铺电话装机优待,符合资格的商户,可以去市政厅领取申请表。那位太太说,出示近几月的纳税、收入增长证明就行,如果近期计划扩张店铺的,没准就能申请上。”
唐人街大商行,大公司那么多,这种好机会怎么轮得到我们呢?
仔细想想,淮真突然明白过来。
光税收证明这一条,就能把那些大商行吓退。这些薅资本主义羊毛的赚钱机器,哪里敢为着一只电话机在美国政府面前暴露自己家里有钱?
从那天起,阿福洗衣变得忙碌起来,全家人都为着近在眼前的新生活努力。
罗文没有再提过想要搬新公寓,不想住商户楼上作商人妇。但是她仍然很愁家用,淮真明白罗文是真的将她当半个女儿,在为养活闺女作打算了。
季淮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想明白这这件事情,那天的相亲,于淮真而言,不再单纯只是相亲。
淮真在公立理工高中的入学考试结束得很顺利,甚至有一点点超水平发挥——值得庆幸的是,更为艰涩的理科知识在这年代还没有普及,更不要说高中的入学测试。
梁老板亲自驾驶汽车,载上阿福与罗文夫妇,一起到理工高中门外等候姐妹两。
被问及考试怎么样,淮真毫不犹豫回答:“我希望很快能和姐姐成为校友。”
梁老板哈哈大笑,说小姑娘回答问题倒是挺爽快。
梁家的上海饭店是三藩市唐人街的第五大饭店,也是第一家推行“家庭式晚宴”的饭店,拥有能接待两百人的大堂,来店客人包括许多中产阶级的白人;许多有钱的华人家庭,有许多也会选择在这里举办接待国内来客,或者婚宴之类的宴会。
因为今晚一楼出租给了一户江门来的四邑家庭大宴侨乡,梁家其他人一早等候在雅间。
虽说名叫上海饭店,但是举家只有梁太太是上海人。饭店最出名的是上海大厨掌勺的沪菜,为了照顾到大多数人的口味,今晚的菜式仍还是唐人街著名的四冷六热二盅,加两位海鲜青菜粥。
梁老板典型广东人相貌,身形略略也有些伛偻,却十分精神。
梁太太身材也小小的,穿个白底红花的旗袍,非常素雅,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凯个小死人怎么还不来?”
她嫂嫂在旁边打趣:“可不要给小女孩子绊住脚了哦。”
一家人都小小的,主人翁梁家凯却又高又壮。姗姗来迟,往母亲和父亲中间一坐,黑压压像座山似的,将阿福和罗文都给惊住了。淮真觉得他多半还不知道今晚是个相亲宴,或者至少不知道他的相亲对象究竟是她和云霞中的哪一个,因为梁老板叫他迟到罚酒时,他很爽快地就喝了,而后坦然落座,眼睛一直没有落在她与云霞身上过。
不过他应该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渐渐他发现,爸妈并没有和对方父母在谈论生意,他们都在聊对面坐着的两位女孩。聊着聊着,话题最终竟然聚焦到了他和对面那个小小的女孩各自的醜事、喜好与学业上。
他突然回过味来那一瞬,表情非常有意思。一开始他还时不时附和父母亲笑着,低头喝萝卜牛腩汤时,突然顿住了,然后仍维持那个姿势,翻起眼白来瞥了淮真一眼。
从那一眼之后,他不再笑,而是时不时打量起淮真,每一眼都比上一眼看起来还要不那么满意。
每看她一次,淮真就打从心里乐一回。
梁太太大概也看出来了。她不断地给儿子夹菜,嘴里说,“阿拉阿凯啊,是太久不回家了哦,张师傅炒菜不合口味的来!”
梁家凯皱着眉头说,“妈,不用给我夹菜。”
梁老板忙向季家道歉:“母子太久不见面,是容易吵架!”
这相亲多半是黄了,但梁老板和季家人这会儿倒还没感觉出来,仍一个劲得谈淮真与梁家凯。淮真在桌子底下揪了云霞好几次,她竟然一脸莫名地问淮真:“妹妹怎么了?”阿福说一件淮真醜事,她就接一句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直到阿福说起,最近家里生意好,要申请电话机的主意还是小丫头脑子灵光想到的,场面才有了转机。
梁老板立刻询问:“是否是那个出示税收,以及店铺扩张证明,向市政府申请免费电话装机?”
阿福说,“是,是,就是那个。”
梁老板想了想,提起他们家在华盛顿街上那个三排店面,两层楼高的店铺用来储存古董,最近渐渐将古董售出之后,有很大一片空地没有用处,每年却要因店铺面积向政府缴纳高昂税收……
话题渐渐谈拢,淮真看梁家凯吃的也差不多了,便说,“妈妈今天早晨在菜市买到很新鲜的通菜,一直抱怨虾酱吃光了没有东西来配。我想去海鲜市场看看还有没有打折的鲜虾剩下,可以叫阿凯哥哥陪我与云霞姐去吗?”
梁老板眉开眼笑,“对的对的,海鲜市场那边巷子又臭又乱,这天快黑了,哪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去。”
淮真这话将云霞也救了。因为最近金门公园的日本茶园举行夏日祭,今天是第一天,夜里有焰火会,他们一早就约好晚上一块去,但云霞找不到晚出的借口。
云霞半路逃遁,只剩下淮真与梁家凯在黄昏的唐人街上轧马路。
梁家凯多多少少可能觉得她有点喜欢自己,不然干嘛借口买海鲜将他单独约出来?所以他一路上都冷着脸一言不发。
其实一顿饭下来,淮真连梁家凯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也许因为她压根没仔细看,也许因为梁家凯长着一张非常经典款的唐人街中餐馆二代脸,这种自诩老牌贵族的abc脸孔甚至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伦敦唐人街。她觉得梁家凯和她八十年后在伦敦唐人街餐馆看到的也许还有几分相像。他们大多不大勤奋好学,一看见餐厅里大声喧哗的中国客人就喜欢嘲讽他们“fobs( fresh off the boats),刚下船的”,喜欢和洋妞鬼混,但最后大多数都和为了他们那张绿卡的fob漂亮女孩结婚了。
淮真投其所好地问他:“家凯哥哥放暑假了吧?有计划去哪里玩吗。”
他很冷淡的说,“哦,原本计划和朋友从东岸乘船去欧洲的,突然被父母叫了回来,以为是有什么大事。”
淮真说,“那真是很遗憾。”
梁家凯说,“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明天晚上去奥克兰乘飞机去波士顿,从那里出发,到汉堡和朋友会和。”
汉堡……淮真发了下呆。
然后说,“那里有德国唯一的唐人街。”不过后来因为华人援助犹太人出境逃亡到上海,纳粹开始驱逐华人开始以后,唐人街便被逐渐毁灭,现在也不再有了。
梁家凯突然有点惊讶,“你去过?”
淮真眨眨眼,“没有。不过很想去,所以就研究过。”
从那时起,梁家凯的话就变得多了起来,其中大部分都带着一点炫耀的成分,因为这个年轻华人男孩除了家里有钱,几乎没有别的优点。这使他一讲话,就暴露了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内涵。
他说其实白人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他们学校里绝大多数白人同学毕生心愿就是去一次巴黎,这些乡巴佬!
又说欧洲的食物比美国丰富多了,这些没文化的美国人!
淮真建议说,“你可以去汉堡中央车站吃一次咖喱香肠,加蛋黄酱,不要番茄酱,那是一家百年老店,但是回来一定记得告诉我好不好吃。”
其实她只想做一次实验。因为从前每次经过那家咖喱香肠时,私心里都会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真的开够一百年。
梁家凯说,一定会去的。
然后他开始说起他们家除了餐厅与古玩店外的别的产业。比如在洛杉矶第五大道有另一家古玩店和中药铺,最近大萧条时期,还与格宾公司合做了道具生意,因为现在电影业很好赚钱,好莱坞时常要向他们租借电影道具。有时候好莱坞需要华人演员了,他们还会充当中间人。还说弗格森大街街角的饭店,从前是赌场,现在是市政府人们吃饭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经常见到好莱坞明星。
淮真就感慨道:“那你一定认识许多很漂亮的好莱坞金发丽人。”
梁家凯这装不住秘密的餐二代于是说道:“我还交往过两个好莱坞影星,你也许也在电视上见过,她们叫……”
淮真忙叫他打住。
梁家凯自知失言,又问道,“你有去过洛杉矶吗?”
淮真摇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索诺玛。”
“索诺玛啊……”梁家凯恍然地笑了,很显然也是和女朋友去过那里,“那里可以无限制的喝很多好酒。你怎么去的呢?”
淮真陷入了回忆几秒,而后醒过神来,眨眨眼说,“我偶尔也要和同学们去放松一下嘛,大家都是年轻人!”
梁家凯盯着她愣了。
淮真开始怀疑自己眨眼是不是对这类直男颇有点吸引力。
梁家凯突然地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欧洲玩?”
淮真说,“和男孩出去旅游三个月,回来以后,我妈妈可能会直接逼你跟我结婚。”
梁家凯打着哈哈地笑道,“对不起,其实我去奥克兰的机票还没买。因为那顿晚餐实在太沉闷了,我才这么说的。而且,你远比你看起来有趣多了。”
淮真说谢谢。
梁家凯接着说,“那我不去了,过几天带你和姐姐去洛杉矶,还有索诺玛玩好吗?”
淮真说,我得再想想,因为最近家里很忙,我也得乘暑假时间外出打工,攒大学学费。
临别时,梁家凯说放心,因为他爸爸担心那间店铺楼下的税金很久了,租金一定至少和令尊作对折。
淮真说,那是大人的事情是不是?
梁家凯向来肚子里装不住话:“其实,我爸妈向来对我的事比生意看重。”
意思很明白了。淮真听着心里也开心。
梁家凯说,“如果打工有时间,我可以开车载你出去玩……如果实在没空,我也可以晚上接你回来。毕竟洪爷不在了,唐人街夜里不太安全。”
那天淮真带着梁家凯在唐人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海鲜市场都快关门也没进去。买鲜虾配通菜当然是鬼话,因为罗文无数次抱怨过,三藩市根本买不到好吃的时蔬,除了海鲜,其余蔬菜与广东集市口味根本没法比。
那晚上,直到回家,淮真也没记住梁家凯究竟长什么样。其实无所谓,因为为了这场约会,她那天出门时特意洗澡洗头,在发尾抹了香膏,还换了身鱼白棉布衬衫与黑白格子条纹裙。条纹裙是她最喜欢的,裙子过膝处微微散开,走起路来很慢,但是衬得腿很好看,会比平时看起来成熟一些。她觉得梁家凯也压根没注意过她为了赴约穿了什么,只记得她是个受过教育,读过点书的唐人街女孩罢了。
梁家临时拟了一份一楼店铺出售的租约,给季家申请市政府的电话装机用。因为打听到,还有好几家较为成熟的唐人街小商行也递交了申请,比他们早一个多月。本以为即使通过,排完这些商行,起码得等到几个月以后了。哪知,不到一周,市政厅批准通过阿福洗衣免费挂式电话装机的申请就通过了,比任何商行装机通知都来的要早。
第75章 赌徒巷4
西泽时不时会拨打安德烈在市政大楼公寓的电话,频率一周一次或者两次,但安德烈不一定每一次都会接听。比起被困在长岛的西泽来说,他实在有太多事要忙碌。
长岛对两人来说好像都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橄榄球队,雪茄俱乐部,常春藤覆盖的红砖老房子们,几家人共享的赛马场……哦,或者新移民——这也没什么好讲的。新英格兰是潭死水,一点点细流搅不起半点浪。
所以西泽通常都会和他聊三藩市这丘陵城市的趣闻,因为三藩市这座城市够新;偶尔关心一下妹妹的婚事;但他很少说自己的事,因为长岛没有新鲜事。
安德烈很少主动给他打回电话去,因为他绝不相信,西泽给他打一通这类的无聊电话,只是为了在电话里讲讲天气和笑话。
他打错电话了。打给自己,只是因为正确的那个没得打。
安德烈第一次拨回给西泽,是在市政厅。去年他曾着手过一起华人富商被邻居举报的偷税案,而这天,他的同事给他递来一份附带了房屋租赁合同的市区线路电话申请表格:出售房屋的正是那位被税务机构紧盯的富有加州华商,而租赁房屋的,竟然是让他老朋友念念不忘的那个华人家庭。
实在太巧了。
安德烈当天下午就动身去了唐人街,不过他不是专程去的,而是最近针对唐人街医馆出了新条文,要求所有医馆中医都需考取医生执照。唐人街是块冻土,几乎掘不动。按理说有人得前来敦促一下,不过上司推下属,下属推下属,总不成行。于是在六月底的这个下午,安德烈和调查免费电话用户的同事一起来了,他经过都板街时瞥了几眼,没有多看。毕竟他和这女孩第一次见面,不过是他为表示自己在西泽这个共和党面前暴露了她而前来致歉罢了;再往后,西泽和她断了联络,他更没有什么联络必要。否则别人看见他,搞不好会以为西泽还惦记着自己。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不过他不是当事人,他的做人道理告诉他不该随意打扰。
即便安德烈对中医还算颇有好感,但凡提及医生执照的事,在唐人街几乎所有诊所都吃了闭门羹,并有生以来收获了最多次“白鬼”的咒骂。不过负责唐人街申请市政电话申请的同事进展还算顺利并且,他在他这里探知到了不小的新闻。
这个新闻使他立刻使用市政厅的电话机打给西泽——没有事情的时候,安德烈从来不主动和他联系。
电话接通后他立刻说:“恭喜你,以后可以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
西泽很冷漠地问:“你打算暴露你的民主党身份了,还是终于决定和你哪位旧情人私奔了?”
安德烈说:“不是我的旧情人,是你的。”
他立刻问:“怎么了?”
安德烈说:“她的华人家庭申请了免费的市政电话机。”
那头没回应。
安德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去了唐人街。”
那头问,“然后呢?”
安德烈又说:“我看到她在店铺门口看书,很认真的读,一边读书一边给外出的家人看守店铺。店铺很黑,她就点了一支蜡烛坐在里面,然后店外有个男孩儿——大概比你年轻一些吧,是个华人,坐在她那张桌对面。她看书,男孩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