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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 第56节

  “你这糊涂虫!”他忽然将手抽开,飞快移到她背后,顺势一收,把她收到怀里,然后紧紧扣住了,说,“别动,让朕抱一下。”
  颐行笑不出来了,身子拗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使劲昂着脑袋说:“万岁爷,我今儿刚给您送了金锞子……”
  他说闭嘴,一手摁在她脑后,强势将她的脑袋压在肩头,这样方便自己靠近她……小小的人,令他心潮澎湃,那种心境像是一夜回春,忽然喜不自胜。
  颐行还在试图抵抗,“您别乱来……”
  “就抱一下,只要你让朕抱一下,朕就准你去外八庙。”
  他知道什么最能拢络她,果然这话一出,她立马老老实实抱紧了他,说:“万岁爷,我多让您抱一会儿,您答应让我们家知愿还俗,再嫁个好人家,成吗?”
  结果当然是不成,他垂下两臂,启了启唇道:“放开朕。”
  颐行听了松开他,奇怪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您怎么了?”
  皇帝脸颊微微发烫,垂下眼睫道:“你不要轻薄朕,朕是不会从的。”
  哇,这可真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颐行立刻松开两手,难堪地收了回来,然后抿了抿鬓角,转身若无其事地踱开了,“我去瞧瞧,晚膳准备好了没有。”
  站在檐下,她尽情红了脸,怪自己太容易轻信人,反着了他的道。
  殿内的皇帝轻轻仰起了唇角,才刚她抱他了,虽然是他使了手段换来的,但原来强扭的瓜也很甜啊。
  只不过后来相处难免有点别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晚膳丰盛程度的大幅缩减。
  老姑奶奶弄了两碗粳米粥,一碟酱萝卜,两个咸鸭蛋。怕他吃不饱,还另外添加了一盘翠玉豆糕,一份糖蒸酥酪。
  “吃吧。”她端着粥碗,举着筷子说。
  皇帝纳罕地看看桌上菜色,“你不是说,晚膳要好好款待朕的吗?”
  她了声,“整天大鱼大肉什么劲儿,您两顿吃了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嚼谷,心里难道不觉得有愧吗?还是这个好,我们做妃嫔的晚上就进这个,因为怕身上带味儿,对主子不恭,连条鱼都不敢吃,这下您知道咱们有多不易了吧?”
  各行有各行的难处,皇帝琢磨了下,勉强端起了碗。
  反正老姑奶奶很满足,她吃咸鸭蛋,敲开一头,筷子挖进去一通撬,把里头蛋黄掏了出来。
  腌得入味儿的蛋,顶破了蛋清,金黄色的油花就一股脑儿奔涌出来,看着令人胃口大开。皇帝也学她的样子把蛋黄掏出来,本想自己尝一尝的,可见她吃得眉花眼笑,犹豫了下,还是把蛋黄放进了她碗里。
  颐行意外地看向他,“您怎么不吃?”
  皇帝咬了口蛋清,神情冷淡,“朕不爱吃那个。”
  她忽然有点心酸,“我额涅也是这样,不喜欢吃咸蛋黄来着……”
  那圆圆的小太阳浮在粥碗上,油花慢慢扩散,她搁下碗筷,想家了。
  第64章 (其实朕温存起来,比寻常男)
  皇帝疑惑地看看她,不明白一个咸蛋黄而已,怎么会把她感动成那样。
  难怪怀恩说世上女孩子都很好骗,只要你放下身段,做出一点点让步,她就会心甘情愿为你沉沦,陪你度过漫漫余生。
  他起先其实并不相信怀恩的话,一个一天男人都没当过的太监,十三岁入宫,跟随先帝跟前总管学徒,就算见过宫里各式各样的女人,和他也无甚关系,他懂个什么儿女情长!然而现在看来,好像这话不无道理,至少老姑奶奶这样的小姑娘已经完全被他感动了,也许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回报天恩,以身相许。
  皇帝一个人想得四外冒热气,不自觉地挪动一下身子,舔了舔唇。
  “其实朕温存起来,比寻常男人要窝心得多……”
  “我额涅她并不是不喜欢吃咸蛋黄,她是有意让给我吃的,是吧?”老姑奶奶完全沉浸在母女情深里,想到动情处眼泛泪花,抽泣着说,“世上还是只有额涅对我最好……我离家这么长时候,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她淌眼抹泪,直起嗓子就要嚎啕。皇帝脑仁儿都胀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发现她的感动完全不是因为他。
  这人是个瞎子吗?没看见这个蛋黄是他挑进她碗里的?她能想到她额涅不是不爱吃,怎么就想不到他也是刻意省下来,只是为了成全她?她那样丰沛的感情没有一分用来感激她,这个白眼儿狼,自己真是白疼她了。
  可是这个当口,他还不能凶她,毕竟人家正伤怀想妈。他只好耐着心劝慰她,“成了成了,住在同一个四九城,晒着同一个太阳,有什么可想的。”
  她一听,立刻就不称意了,“您说得轻巧,一道宫门就把我们娘两个隔开了。太后这辈子都和您在一起,您压根儿就不知道离开额涅的痛苦。”
  皇帝被她一通数落,没有办法,细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自己当年学本事的时候离京闯荡,男子汉最怕长于妇人之手,所以出去之后天大地大心思开阔,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回来。后来即皇帝位,再也没有离开过太后,母慈子孝一直到今儿,确实不懂得她的苦闷。
  他放下筷子想了想,“谁让你是姑娘,女孩儿都得嫁人,也没个天天住在娘家的道理啊。”
  “别人能回娘家,我呢?”她自怨自艾地捧住了脸,大有后悔进宫的意思。
  皇帝叹了口气,“紫禁城东北角有个兆祥所,你知道吧?那是嫔妃省亲的地方。等咱们承德回来,把你额涅接进宫住几天,或是在兆祥所,或是进你的永寿宫,都行。”
  她这才平复下心情来,只是仍旧不开怀,“这一去又得好几个月……”
  皇帝沉默了下,忽然转头朝外下令:“取文房来。”
  门外候旨的满福得了令,忙道了声“”,冲银朱比划示意她预备。银朱明白了,飞快上老姑奶奶书房去取笔墨,虽然老姑奶奶不怎么爱读书,但这些该备的东西还是必须有的,没的让内务府办差的说纯妃娘娘不识字,有貌无才。
  东西很快来了,满福躬着身子将漆盘端进去,安置在黄花梨罗锅平头案上。
  颐行不明白,见皇帝站起身过去,扭头问:“您干什么呀?”
  皇帝撩袍在案前坐下,拿镇纸压住了泥金笺,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气定神闲道:“你写信,朕代书。说吧,想对你额涅说什么?”
  他一面问,一面先写下了六字漂亮的小楷,“母亲大人安启”。
  颐行一想这也行,皇上代书,那可是很大的面子,至少能让额涅放心。于是在地心转了两圈酝酿,一忽儿仰天,一忽儿俯地,搜肠刮肚道:“女儿离家已有半年,不知母亲大人身体是否安康,嫂子和侄儿们是否一切顺遂……”
  皇帝端正坐着,奋笔疾书,颐行回头瞧了一眼,她自小就觉得一本正经做学问的男人很有魅力,就算皇帝有时候神憎鬼厌,但办起正事来,还是十分讨人喜欢的。
  因为担心他书写的速度跟不上她的诵读,便有意停顿下来,等他写完。结果等了半天,他蘸了好几回笔,连信纸都换了第二张,颐行就有些糊涂了,迟疑着问:“您写到哪儿了?”
  这一问,他终于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抬起手优雅地扇了扇信纸上的字迹,助它快干,复抬眼一笑,“写完了。”
  “写完了?”颐行目瞪口呆,“我才说了一句话!”
  皇帝表示你的才情差了点儿,朕好心替你润笔,不用谢。
  颐行腹诽着取过来看,写的这是什么?女儿在宫中深蒙皇上照顾,太后待我如待亲生。人一辈子何其短暂,得遇知己幸甚至哉,女儿必一心一意爱重皇上,一如皇上爱重女儿?
  她讶然问他:“您写这些的时候,不觉得脸红吗?”
  皇帝说:“有什么好脸红的,朕写的就是你将来的生活。出了阁的姑奶奶,哪个不是报喜不报忧,况且你在宫中确实如鱼得水,朕又没有坑骗你母亲。”
  颐行噎住了,咕哝了半天,指着那行字问:“‘女儿日后必与皇上琴瑟和鸣,儿孙满堂’,这又是什么东西?您怎么整天想着生孩子,还把这个写在信里,让我额涅看见了像什么话,我还做不做人啦?”
  皇帝不悦地挑起了眉毛,“怎么?夫妻恩爱让你觉得丢人了?朕往后对你不理不睬,和别人儿孙满堂,你就高兴了?”
  她再一次脸红脖子粗,思量了半晌嗫嚅:“那也不是……”
  皇帝哼了声,“这不就行了!你们姑娘家最爱口是心非,朕把你的心里话写出来,安你母亲的心,有什么不好!”边说边将信接过去,小心翼翼叠好装进信封,也不等她说话,扬声叫了声“来人”。
  满福麻溜进来了,抚膝道:“听主子爷示下。”
  他把信顺手递了过去,“打发人送到尚家太福晋手上,另告诉她,纯妃要随朕往承德避暑,三个月后回京,再接太福晋进宫会亲。”
  满福道是,两手承托着退出去,皇帝干完了正事,重回小饭桌前喝粥,因时候耽搁了会儿,粥有点凉了,但大热的天儿,这样温度最为适宜。pp
  颐行没办法,跟着坐回膳桌旁。
  外头檐下掌灯了,含珍也将案头的蜡烛点燃,扣上了灯罩。两个人促膝而坐,灯火可亲,颐行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着这寻常的吃食,倒很有家常的温暖。
  皇帝进得优雅,一点响动也不闻,吃饭上头能看出他良好的教养。待用罢了,放下筷子掖了掖嘴,说多谢款待,似乎甚满意今晚的清粥小菜。
  颐行也放下筷子,在椅上欠了欠身,说:“我今儿吃了两个咸蛋黄,心里很高兴。万岁爷,往后您常来我这儿用膳吧,我顿顿请您吃蛋白,怎么样?”
  皇帝呆住了,“你怎么老吃咸蛋?”
  颐行说:“因为喜欢啊。我吃蛋黄您吃蛋白,一点不浪费,往后写进《大英书》中是段节俭的佳话,难道不好吗?”
  皇帝看了她半晌,终于泄气地点头,“很好,朕会万古流芳的。”
  她端庄地扣着两手,笑得成全。皇帝嘴角一抽,起身道:“朕回去了。”
  颐行心说终于要走了,他在这儿真是太会搅和了,年轻男人有这股旺盛的生命力,想一出是一出。她还在为送出去的那封信懊恼,不知额涅看见了会是什么感想,和侄女婿相处得那么好,还要子孙满堂……额涅八成更为知愿难过了,人人都有好结局,唯独苦了知愿。
  暗暗叹口气,她做小伏低把人送到殿门上,“万岁爷您这就走啊?明儿还来呀。”
  皇帝回头瞧了她一眼,“朕明儿要召见随扈大臣,没空来吃你的蛋白。你仔细收拾包袱,预备两套行服,路远迢迢,万一要出门,穿行服方便些。”
  她嗳了声,恭敬地将他送下台阶。御前的人挑着羊角灯过来引路,他被人簇拥着往宫门上去了,颐行看着他的背影,看出了一点眷恋的味道。其实他不犯浑的时候,很有夏太医的风采,有时候她也难免爱屋及乌,觉得宇文的为人还是过得去的。
  银朱上来说笑,“皇上怎么跟老妈子似的,什么都不忘叮嘱您。这种小事儿本该奴才们操心才对,怎么好劳动z老人家。”
  颐行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老婆子架势,以前也没觉得他这么嗦……”
  两个人走得近了,相处好像稀松平常,但这样的皇恩对于刚复位的那三妃来说,是天上够不着的太阳,连定眼瞧,都觉得光辉不容逼视。
  所以她们上皇太后跟前哭去了,恭妃说:“万岁爷既然宽宥了咱们,就应当让咱们随扈,戴罪立功。这会子阖宫除了吉贵人和安常在身子不好留下,其余有了位分的都去了。咱们好歹是妃,总不好跟着答应们一道留宫,这要是叫人笑话起来,脸是顾不成了。”
  贵妃话倒是不多,只管低头擦泪,“奴才这贵妃当得,连个常在都不如。往后也没脸摄六宫事了,还是请太后另请贤能吧。”
  怡妃因是太后娘家人,比之旁人更亲近些,坐在绣墩上直撕帕子,“总是纯妃的主意,不叫万岁爷带着咱们。眼下万岁爷正抬举她,把她能得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们尚家自己一身的官司还没料理明白,倒有这闲心来弹压我们。”
  太后应付她们半天,实在觉得头大,怡妃这么说,瞬间让她来了脾气,怒道:“你果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听你这意思,还要接着和她过招?自己犯了事儿,一点不知悔改,错全在别人身上,我看你是吃错了药,得了失心疯了!上回因你们一闹,皇帝颜面尽失,没有把你们打入冷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后来念着你们身后娘家的情面,恢复了你们的位分,你们如今是怎么样呢,又来闹什么?想是日子过得太从容了,还要受一受降级禁足的苦?”
  三妃起先带着点闹脾气的意思,原以为太后会担待的,没曾想竟惹得她大发雷霆,一时惶然都站了起来,怯怯道:“太后息怒,是奴才们不懂事儿,惹太后生气了……”
  太后板着脸,严厉的目光从她们脸上逐个扫过,寒声道:“耍小性子,争风吃醋,这些原是可以担待的,人嘛,谁还没个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可钻牛角尖这种事儿,一回两回倒也罢了,要是当饭吃,那就错打了算盘。你们是内命妇,是天子枕边人,不是市井间泼妇,见天地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传到那些低等嫔御耳朵里,你们的威严还顾不顾?往后人在前头走,身后人捂嘴囫囵笑,脸上倒有光?”
  这下子三妃再也不敢多言了,都讪讪低下了头。
  其实她们明知在皇帝跟前讨不着好处,皇太后素日又慈爱,因此也是抱着碰运气的态度,上慈宁宫来闹一闹的。倘或皇太后耳根子软,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不拘皇帝答不答应,总是个机会。如今连太后都打了回票,就知道热河是去不成了,在宫里吃冷锅子,倒有她们的份儿。
  正落寞,外头宫门上有人传话,说纯妃娘娘来了,这下子个个面面相觑,毕竟有过结,两下里相见分外尴尬。
  裕贵妃惯会审时度势,向皇太后蹲了个安道:“既然太后有客,奴才就不打扰了。今儿奴才犯了糊涂,万望太后恕罪。奴才也想好了,宫里确实得有人留下主事,那奴才就替万岁爷守好这紫禁城,等着太后和主子爷荣返吧。”
  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恭妃和怡妃也顺势都请了跪安,在老姑奶奶进殿之前,纷纷迈出了门槛。
  可惜院子里还是得相遇,三妃冷眼打量她,毕竟是升了妃位的人,和以往果然不一样了,穿着白底兰花的八团锦氅衣,髻上簪着一套海棠滴翠的头面,神情模样显见地从容起来,越是无可挑剔,便越扎人的眼睛。
  好在她还知道礼数,与她们擦肩前停下步子纳福,道了声:“请姐姐们的安。”
  贵妃站住了,勉强堆出个笑脸来,和声道:“恭喜你高升。前头的事儿请你见谅,我也是一时猪油蒙了窍,听信了善答应的话……”
  她抬了下手,那镂金菱花嵌翡翠粒的护甲,在大太阳底下金芒一闪,很快掩在了手绢之后,微微笑了笑,“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三位姐姐好走,我上里头给太后请安去。”
  她不愿意和她们纠缠,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贵妃道好,颊上笑得发酸,看她昂首阔步往正殿去。那厢太后跟前春辰早就在门上相迎了,见她一到便蹲了安,搀着人往里间去了。
  “走吧。”脸上肌肉一寸寸放下来,贵妃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了翠缥小臂上。
  好热的天儿啊,不打伞,人热得恍恍惚惚。有时候细想想,自己可有什么呢,要是大阿哥还在,总算有个儿子有一份指望。如今儿子都死了两年了,皇上对她的关爱也一点点消散……说句心里话,她也有向往宫外的心,也想跟着自己的男人走出这四面高墙的城,走到外面,去呼吸一下山野间的空气。可惜,这份心愿是不能成了,自己做人做得这样失败,昨儿皇上的那句“朕看见你就不适”,像一个耳光重重抽打在脸上。何以让自己的男人如此讨厌自己呢,原来高人一等的天潢贵胄,不讲情面起来也可以出口伤人。
  当然,如今正红的纯妃娘娘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苦恼,她可以很轻松地和太后攀谈,说一些宫外的趣事呀,说一说早年间在江南时候的见闻。
  太后喜欢听她轻快的语调,喜欢看她脸上时刻带着的笑意,她和大多数宫里的女人不一样,没有沉重的心思,也不会苦大仇深。太后问她才刚见了那三妃是什么想头儿,她笑着说:“万岁爷都原谅她们了,奴才随万岁爷。横竖可以共处,不可深交,见了她们该遵的礼数照样遵循,就尽了奴才的本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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