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2节
其他零零碎碎她被诓骗的事件更是不一而足,有一阵子朱槿一看到她,敲算盘的手就不能自控地发抖。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朱槿觉得总是被她这么折磨也不是个办法,就没收了她的财权。
因而,在十三岁的尾巴上,成玉便开始极慎重地思考赚钱这桩事了,钻研了两个月,发现最好赚的钱是她那些公主姐妹们的钱,从此奋发图强。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后,凭借过人的天赋,红玉郡主在刺绣一途和仿人笔迹代写课业一途上的造诣都变得极为高深,成为王都第一成衣坊锦绣坊、以及王都第一代写课业的非法组织万言斋的得力干将。
自成玉体味到生活的辛酸,不再被人诓银子后,她诓人银子的本事倒是见长。
次日午后,梨响果然从锦绣坊拎回来五百金,光华闪闪地摆到她面前。成玉开开心心地从一数到五百,再从五百数到一,掏出随身钱袋子装满,又将剩下的放进一个破木头盒子里装好塞到床底下,还拿两块破毯子盖了盖。
将钱藏好后,成玉麻利地换了身少年公子的打扮,冷静地拿个麻袋笼了桌上的那盆姚黄,高高兴兴地拎着就出了门。
今日朱槿要去二十几个铺子看账目,梨响又在方才被她支去了城西最偏远的那家糕点铺买糕点,她溜出十花楼溜得十二万分顺畅。
到得琳琅阁时正碰上徐妈妈领着个美娇娘并两个美婢送个青年公子出楼,那公子同那娇娘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得全然顾不上旁人,徐妈妈却是一双火眼金睛立时认出站在一棵老柳树下的成玉来。
认出她来的徐妈妈一张老脸既惊且喜,不待众人反应,已然脚下生清风地飘到了她跟前,一边玉小公子长玉小公子短地热络招呼她,一边生怕她半道改主意掉头跑了似地牢牢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架进了楼中。
成玉隐约听到身后的青年公子倒抽了口凉气问他身旁的美娇娘,语声颇为激动:“他、他他他他便是传说中的玉小公子?”
成玉一边跟着徐妈妈进得楼里,一边不无感慨地回忆起她过去用银子在这块风月烟花地里头砸出来的传奇。
玉小公子在王都的青楼楚馆里是个传说,提起玉小公子的名号,但凡有几分见识的烟花客们差不多都晓得。
当年她年方十二,便拿九千银子砸下了琳琅阁花魁花非雾的第一夜,这个数前无古人估计也将后无来者。而在她砸下这个数之前,多年来整个平安城烟花界花魁初夜的价格,一直稳定地维持在五百两银。
玉小公子一砸成名,虽然她逛青楼不比其他的纨绔公子们逛得频繁,但玉小公子她次次出手阔绰,随意打赏个上糕点的小婢子都是七八两银,当得上旁的客人们叫姑娘的夜度资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喜爱的败家子。
徐妈妈只恨手底下没一个中用的姑娘能套上她让她天天上琳琅阁烧银子,每每午夜梦回念及此事,就不禁要一口老血翻上心头,恨不得自己晚生四十年好亲自下场。
同徐妈妈叙完旧,又挡了几个听闻她的败家子之名而颇为仰慕的毛遂自荐的小娘,成玉熟门熟路上了二楼,拐进了花非雾房中。
花非雾的两个小丫鬟守在外间。
成玉抬眼向小丫鬟:“徐妈妈不是派人来打过招呼了?怎不见你家姑娘出来相迎?”
两个小丫鬟嗫嗫嚅嚅:“姑、姑娘她……”
倒是四方桌上那盆开得正好的夜落金钱接口道:“芍药她压根不晓得花主您来了,方才这两个小丫头进去禀报,刚走到门边就被她拿个砚台给打了出来,芍药她近来心情不太好。”
成玉将两个嗫嚅的小丫鬟打发了出去,揭开姚黄身上的麻袋将它也安置到四方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搬开条凳坐下来喝着茶同夜落金钱八卦:“哎我说,她这是又看上谁求而不得了?”
夜落金钱倜傥地一抖满身的绿叶子:“花主英明。”
花非雾是株芍药,同朱槿梨响一般是个能化形的花妖,四年前进了王都,想在人间寻个真爱。结果找了个凡人一打听,听说在凡界,一个女子能光明正大接见许多男子的地儿就数青楼了。
花非雾是个深山老林里头出来的妖,彼时也不晓得青楼是个什么地方,在路上问了个卖菜的,卖菜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足有二十遍,给她指了琳琅阁。她跑去一看,只觉得里头花花姑娘挺多,个个都还算漂亮,这个地儿同自己也算相得益彰,就误打误撞地以三十两银子把自个儿给卖进去了。
花非雾进了这王都的头等青楼琳琅阁,想着自己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所了。他们山里头初来乍到安顿下来都讲究一个拜山头,花非雾觉着可能城里头也讲究,花了大力气不晓得打哪儿打听出来,说京城花木界都由城北那座十层高的十花楼罩着,兴冲冲地寻着一个月黑风高夜,就拎着自己的三十两银子卖身钱跑去十花楼拜山头去了。
彼时十花楼的花中帝王姚黄正好从为救成玉的十年长眠中醒过来,花非雾傻成这样令姚黄简直叹为观止,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瞧上了她,请成玉有空把这乡下来的傻姑娘从琳琅阁里头赎出来。
但可能姚黄刚睡醒,脑子不大清醒,将这事拜托给了时年只得十二岁的成玉。
十二岁的成玉其时对青楼的唯一了解,是那约莫是个不招待女客的地儿。好在她一向爱骑马射箭蹴鞠,梨响为行她的方便,平日里给她备了许多公子装。她随意挑了一身套上就去了。入了琳琅阁,见此地香风飘飘张灯结彩地似乎在办什么盛事,好奇心起,随手要了个包厢,打算瞧完热闹再去帮姚黄赎人。
结果刚喝了半盏茶,舞乐飘飘中就见花非雾一身红衣登上了下面的高台,跳完一支舞,围观的众人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喊价,不一会儿已经从一百两银子喊到了三百五十两银子。
成玉心想,哦,原来青楼里头赎人是这么个赎法。
彼时成玉还是个没有被朱槿切断财权的败家子,这个败家子买匹头顶上粘了根擀面杖的老马也能花五千银子。她觉得花非雾是个美丽的花妖,她还是个被十花楼的花中帝王姚黄看上的美丽花妖,怎么能才值三百五十两银子呢?
她就一口气将竞价喊到了七千,整整比前头的出价高了二十倍。
七千银子方一出口,台上台下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直射向她,成玉一脸蒙圈,半晌,不太确定地问大家:“那、那就八千?”
花非雾其实对银子这个东西没有太大的概念,只是见成玉比出个八千后,众人更加沉默,盯着成玉的目光也更加灼灼,花非雾感觉她应该说点什么为成玉解解围,就仰起头拉家常似地问她:“你一共带了多少银子来啊?”
成玉掏出银票来数了数,回答她:“九千。”
花非雾就点了点头:“嗯,那就九千银子成交吧,呵呵。”
成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了银子买了花非雾的第一夜。
九千银子一砸成名,琳琅阁也因这九千银子的风光,立时超越了多年来同它相持不下并列第一的梦仙楼,成为平安城唯一的第一青楼。鸨母徐妈妈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欢喜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徐妈妈晕过去的那四个时辰里,成玉终于搞明白了她九千银子只是买了花非雾的一夜,而非她整个人。因她一向是个败家子,也并不觉得肉疼,心中反而有几分欣慰,只觉她十花楼的花中帝王姚黄看上的妖,就该是这么的名贵。
再一问要将花非雾赎出去需多少银子,晕了一整夜方才醒过来的徐妈妈一看打听此事的是她这个冤大头,心一横就开了十万银子。成玉感慨地觉得这个价格定得十分合适,但恕她没有这么多银子,用了个早饭就回去了。
事情没有办成功,见着姚黄时成玉也并没有心虚,问心无愧地同他解释:“你眼光太好,看上的妖精太过名贵,我就买了她一夜,和她一起涮了个羊肉火锅,没有钱再继续买她第二夜。”
姚黄百思不得其解:“傻成那样了还能名贵?她自己把自己卖进青楼也就卖了三十两。”
成玉就叹息了一声:“自从她被你看上,就一下子变得好名贵了,”比出八根手指,“如今已经九千银子一夜了,为了买她,我连涮火锅的钱都没有了。”
此话被正从田庄里回来的朱槿和梨响听到,梨响当场瞧见朱槿的手都被气抖了。
此后成玉被朱槿在十花楼里整整关了十天。
这便是成玉同花非雾,花非雾同姚黄的孽缘了。
第二章
世间虽有千万种花木,大抵却只分四类:花神,花仙,花妖,和花木中不能化形者。世间花木皆有知有觉,然能仰接天地灵运而清修化形者,却实乃少数,要么是根骨好,打长出来便是一族之长;要么是生的地儿不错,灵气汇盛随便修修就能修成个漂亮妖精。
十花楼的百种花木属前者。成玉她爹当年确是费了心血,将花中百族之长都罗致进了十花楼,才保得成玉她安然渡过命中的病劫。须知若非为了成玉,这百种花木十来年前便皆当化形,十花楼如今也不至于只得朱槿梨响两位坐阵。
而从深山老林里头跑出来的花非雾,则堪当后者的代表。
花非雾老家的那座山,它不是座一般的山,乃是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中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司掌三千大千世界百亿河山的沧夷神君便栖在那一处。
花非雾长在沧夷神君后花园的一个亭子边儿上,神君爱在亭中饮茶,没喝完的冷茶都灌给了她。神君不知道拿茶水浇花是大忌,花非雾也是命大,非但没被神君一盅茶一盅茶地给浇死,反而莫名其妙地,有一天,突然就化形为妖了。
成玉对此非常好奇,问花非雾:“你既是在神仙的府地化形,那化形后不该化成个花仙或者花神的么?怎么你就化成了个妖呢?”
花非雾神神叨叨地同她解释:“因为花主既逝,万花为妖,这世间早已无花神。”
成玉说:“我没有听懂。”
花非雾不好意思承认这句话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懂,揉了揉鼻子:“不懂也没有什么,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怕成玉追问,花非雾转移话题问成玉:“为什么这里的花都叫你花主呢?四海八荒中也曾有一位花主,她是红莲所修,花神中的尊者,被奉为万花之主,”摊了摊手,“就是后来不知怎的仙逝了,但她仙逝之前,据说世间只有她有资格被称为花主。”
彼时成玉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成玉并不是很在意花非雾口中那位神仙的死活,她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和神仙撞了称呼。她最近刚被朱槿收了财权,正全心全意担忧着自己未来的钱途,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回答花非雾:“他们叫我花主,因为我是十花楼的老大,但我其实并不是十花楼真正的老大,我没有钱,朱槿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大。”
花非雾有些吃惊,问她:“那今天你来找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成玉遥望天边,淡然地回答她:“赌场里赢的。”
被匆匆赶来寻人的朱槿一耳朵听到,押回十花楼又关了十天禁闭。
花非雾想在凡界寻个真心人,于琳琅阁这等销金窟中浮沉一年余,方领悟到从游戏人间的纨绔公子里头,其实并不能寻出个合心合意的真心人来。
揣着这个领悟,花非雾总算聪明了一回,深觉要实现自己这一腔夙愿,她须得另谋出路。
但她对凡界之事不大熟,思量许久,最后求了她唯一熟识且有个好交情的凡人——十四岁的成玉——当她的参谋。
大熙朝养了女儿的富足人家,但凡家中长辈稳妥细致一些,待孩子长到十三四便要筹谋着替孩子相看亲事了。花非雾请成玉,乃是想着成玉她正处在谈婚论嫁的年纪上头,理应对凡界的风月事有一些研究,当得起她的参谋。
然成玉她打小没了老子娘,朱槿梨响两个花妖将她拉扯长大,也不是依着养出位贤淑郡主的礼度,乃是以她的活泼康健为重。且为了强健她的身子骨,朱槿还默许她顶着玉小公子的名头常年混迹在平安城的市井里,同一些意气飞扬的活泼少年们射箭摔跤蹴鞠,养得成玉的性子其实偏男孩子气一些。
红玉郡主成玉,长到平安城里别的少女们已开始偷偷肖想未来郎君的花样年纪,她生命里的头一等大事是如何多赚钱,第二等大事是如何在下次的蹴鞠赛上再往风流眼里头多踢进去几个球。
因此,当花非雾风尘仆仆地找来十花楼,要同她商量自己的风月大事时,刚替万言斋抄完好几篇代笔作业还没来得及将抄书小本儿藏起来的成玉,整个人都是蒙圈的。
但她有义气,忖度这事应当不是很难,送走花非雾后便闭门专攻起讲神仙精怪同凡人结缘的话本子来,攻了几日,自以为很懂,隔天便登门去了琳琅阁。
成玉同花非雾荐的头一个法子,是“白娘子永镇雷锋塔”里借伞还伞的法子。
说许宣当年在沈公井巷口小茶坊的屋檐底下,借给了白娘子一把伞,次日许宣到白娘子的家中讨伞,这一借一讨,恩就有了,情就生了,才得以成就一部《白娘子传》。
她让花非雾不妨也趁着天降大雨时,多带把伞去城北的小渡口候着。见着从渡船上下来没有带伞的俊俏公子,便以伞相借,保不准便能套住个倒霉催的跟她成就一段奇缘。
从深山里头跑出来没怎么见过世面也没读过两篇书的花非雾当即对这个法子惊为天人,连第二个法子也来不及听,便高高兴兴备伞去了。
天公作美。
次日便是个雨天。
成玉被花非雾从十花楼里提出来一路提到城北小渡口站定时,她还在打瞌睡。
小渡口旁有个木亭子,两人在亭中私话。花非雾指着两只盖着油布的大竹筐子忐忑地问成玉:“这伞我带了二十把来,花主你觉得够不够?”
成玉有点蒙,道:“啊?”
花非雾搓着手道:“这个事我是这么打算的,万一今日这一船下来的公子们个个都是青年才俊,我个个都挺瞧得上的,那一两把伞必然是不够的,带个二十把才勉强算稳妥。”
成玉就蹲下来翻了翻筐子里的伞,问花非雾:“我们要将这两筐子伞抬到渡口去,然后我守着这两个竹筐站你边儿上,你看上谁我就递一把给谁是么?”她诚心诚意地劝花非雾,“这可能有点像我们两个是卖伞的。”劝到此处突然灵机一动,“今日这个天,卖伞很好啊,我们……”
花非雾赶紧打住她:“要么花主你就在这儿先守着这两个筐子罢,我先拿几把去前头探探路,倘这一船客人货色好,我再回来取剩下的,若是不如何,想三四把伞也尽够我送了。”
成玉瞪着眼前的两个竹筐子应得飞快。
花非雾走出亭子才反应过来,赶紧退回来嘱咐成玉:“花主你同我发誓你不会把我留下来的伞给卖了。”
成玉拿脚在地上画圈圈:“好吧,”抬头怯生生看了她一眼,“那……你说低于什么价不能卖?”
花非雾咬住后槽牙:“什么价都不能卖!”
小木亭坐落偏僻,前头又有两棵树挡着,没几个人寻到此处避雨。
成玉守着两筐子雨伞守得直打瞌睡,迷糊间听到个男子的声音落在她头顶:“这伞如何卖?”
她吓了一跳,半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半湿的白底云纹靴,再往上一些,看到半湿的素白锦袍的一个袍角。成玉虽然脑子还不大清醒,却本能记得花非雾临走时嘱咐过她什么,因此含糊着小声回答来人:“哦,不卖的。”
亭外风雨声一片,急促的风雨声中,那人淡声道:“我诚心想买,小兄弟开个价。”
成玉揉着眼睛为难道:“没有价的。”
“是么?这许多伞,却没有一把能够论价?这倒挺有趣。”那声音里含上了一点兴味,像是果真觉得这事有意思。
成玉心想不想卖就不卖嘛,这又有什么有意思,她正好揉完眼睛,就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男子的目光也正好递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会。成玉愣了愣,男子垂头继续翻了把伞,那手指莹白修长,光洁如玉,男子随意道:“如此大雨,小兄弟卖我一把,算做好事行我个方便了,成么?”
成玉没有答他,她在发怔。
要说赏鉴美人的造诣,大熙朝里玉小公子排第二没人敢担第一。连后宫储了三千佳丽的先皇帝,在这上头的造诣也及不上自小长在十花楼、稍大些又常跑去琳琅阁混脸熟的玉小公子之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