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果然,容裔当时听后只提了一个条件:“国公爷七成家产与旧部将卒归我。”
  华年也只提了一个条件,“知王爷不是为难女人的人,但我儿爱花成痴,望王爷在衣食之外,能保她心情无忧无虞。”
  容裔于是为华家小姐植两池红莲,养三十六对五色鸳鸯;种十里花林,风起时九霄碧落尽生香。
  风光迎娶。
  轰动京城的婚事,于他容裔而言,不过是一桩合算的买卖。
  是以他才不懂得,那心智不全的傻丫头哪里来的勇气和念头,愿舍命救他。
  他忘不了她临死前在他怀里的样子。
  那双无尘的眼,成为点亮他黑暗年轮的一穹星盏,让他在闭眼之前知晓,这一场注定孤往的逆旅,到最后还不算一败涂地。
  人心便是如此,有些温暖一旦品尝过,就不愿意再丢了。
  记得前世那倒霉的草包世子最终因为口无遮拦,被容裔发配到边境去,富家骄养少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两年就磋磨得只剩一把骨头。
  混账东西本性不改,如今一见人家风姿绝色便舔上去,他也有脸?
  至于太子,当初刺出那一剑可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如今守着一个太子妃,又敢见异思迁了?
  呵,“都是狗东西。”
  “?”奎一脑门子官司,不敢吱声。
  容裔脾气不佳地挥退暗卫,抬手捏眉心,脑海又不由浮现白日里楚腰卫鬓的女子。
  去调查“长芸师太”的暗卫还没回来,他不知她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只是一想到其它男人对她肖想,心头就堵絮般不舒服。
  如果这辈子她的温暖不是付予他的,甚至根本不认得他,连一束目光都不瞥来……
  掌心的奏折狠揉成一团。
  容裔不熟悉也不喜欢这种微微恐慌的感觉,他不愿继续深想,既然那姑娘陪他同生赴死一场,她便注定是他的妻。
  曾是他的妻,便将是他的妻。
  天经地义。
  “莲池和花林要尽快建起来了……”
  ·
  聿国公府,华年怕云裳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择席,一直站在枇杷树下,直到栖凰苑的灯光熄了,方抱着自己的腆腆大肚溜跶回屋。
  华年不知道,他前脚刚离开,抱厦的角门吱呀开了一隙,身着夜行衣的窃蓝悄无声息地出来,沿垣荫快步疾行,而后一个提纵翻墙而出。
  到了指定地方,接头之人浑身上下都被黑布覆盖,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于暗中晦明闪烁,犹如枭隼。
  夜色下响起窃蓝压低的嗓音:“姑娘吩咐调查的摄政王私密,有进展了吗?”
  第4章 “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
  云裳美美睡了一觉,转日晨曦照茜纱,帐里慵然唤了一声,翠钩将绮帘挑起。
  韶白笑脸道声早,窃蓝在一旁捧巾静候。
  才睡醒的少女眸色泱泱,几缕青丝垂在雪白的腮边。她接过香茶漱了口,瞧见槅扇儿外影绰的人影,揉着眼软绵绵问:“怎么站着这些人?”
  窃蓝回道:“是老爷早起遣来的,说让姑娘挑几个顺眼的留下使唤。”
  一水儿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站在那里像一排水嫩小葱儿似的,云裳探身望去,甜甜一笑:“父亲知我。”
  点了四个最灵秀的放在屋里,见她们身上一色是茜襦粉裙,云裳笑道:“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便是穿得好看养眼,一会儿各发几分银子去裁衣裳,不拘什么料子,只消不重样我便喜欢了。”
  这四个丫头领赏出去,小脑瓜里全是懵懵的。红珠不可思议拉着绿袖的手看,“方才姑娘说什么?你的手指真美,往后别做糙活少沾水,做些捧衣奉菜的事便是了……”
  绿袖顾不上欢喜,匪夷所思地摸了摸同伴的头发:
  “那也不如合欢藉着一把好头发,便得了姑娘一支点翠珠钗,我的天爷,那珠子足有顶指这么大,怕是一年工钱都抵了吧……”
  这样的主子家都不能用体恤下人来形容了,简直是把她们当成小妹妹一样打扮啊。方感叹不已,紫藤目光一转,突然提高声量:
  “先前小蕊那几个说甚么大小姐的份量不如二小姐,努着劲儿想去翠琅轩当差,结果如何?方才咱们姑娘可压根瞧都没瞧她们!”
  迎面走来翠琅轩的大丫头问春,听见不由皱眉,上前道:“还没攀上高枝,就敢背地编排主子了,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你们……”
  “问春,罢了。”华蓉从后面走来,面色淡淡的,不知方才的言语听去多少。
  四小婢赶忙向华蓉行礼。
  二小姐待人一向宽和,她们只是看不上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对二小姐并不敢失礼。问春还要说什么,被华蓉打住,“走吧,去向姐姐请安。”
  云裳在镜前梳妆。
  爱美色的人也使得美色,云裳梳头不用旁人占手,十根灵巧的指头拢发翻转,一只精致的灵犀髻转眼便成。
  点脂时分,檀口雪腮的镜中美人看向窃蓝。
  屋里没有外人,窃蓝低声道:“回姑娘,夜莺查了近半年时间,可惜那一位私事遮得极密,能挖到的有限。
  “只有一件关于身世的,据传汝川王的生母荀氏,本是当今婉太后的陪嫁,在淳元先帝还是太子时做了媵妾,有一回游园却不知怎的被高宗看上了……先帝便将荀氏献给父皇,后来诞下汝川王……”
  事涉两代帝王阴私,窃蓝说得极小心,云裳听得眉心波澜微动。
  她外表有着南人的柔婉,骨子里却是爱憎分明的北人习性,若非不得己,不愿意揭人陈年伤疤。
  端着画眉的手,云裳对这些不予置论,“不问这些,你只说他可曾与咱们府上有任何往来?可走过暗账?”
  夜莺是匿在稷中学宫的江湖人,学宫对他有恩,半年前得知他要入京,云裳便托他调查这件事。
  她曾起疑父亲之所以送她远离家乡,是忌讳着京中哪一方的势力,怕她成了受牵制的筹码。
  毕竟当今天下,太子年少而未冠,太后扶持太子联合母族婉氏,与摄政王分权抗礼,父亲官拜上柱国,手里又攥着足以倾覆一城的财权,无论对哪一系来说,都是炙手可热的目标。
  而当今楚国最惹不得的人物,可不就是那位手握重权的摄政王。
  窃蓝却摇头。
  不是没有,是查不到。
  “不过有一事奇怪……”
  窃蓝才说一句,倏然住口,随即外间传来一道娇音:“姐姐起了吗?”
  华蓉带着小婢满面笑意地跨进门,云裳起身相迎。
  华蓉今日穿着一身贞黄楚云衫裙,颜色柔嫩可人,发饰仅一支独玉钗,彬彬福身:“昨夜怕姐姐认床睡得不适,这一早便来看你,想与姐姐一同去饭厅,不曾打搅姐姐吧?”
  “哪里的话,谢蓉妹惦记。”云裳收起心思,同华蓉一道去用早膳。
  华年早早命厨房备了一桌江南口味的早点,趁着高兴,也请来王姨母一同用餐。
  王氏名义上是华蓉的姨母,说到底与华家攀不上关系,平日没有资格入正堂饭厅。好不容易得回脸,王氏识察眼色,把热情全用在了给云裳夹菜上。
  “……多谢,我吃不下这么多。”
  云裳勉强用了半碗猫耳朵,当着阿爹和满桌子佳肴的面,没好意思说她之前在学宫几乎都不吃早饭。
  美人的胃能叫胃么?那也该如苏绣香囊一般,只能容纳对肌肤与身材有益的精致食物。
  王氏还在孜孜不倦地夹菜:“姐儿回了家便要多吃些,可怜见的,在外这些年瘦得如此。这几日便让蓉姐儿带你四处逛逛,好结识些公侯小姐,什么大公主家的白小乡君、兴平侯家的小孙女,和我们蓉儿都玩得好呢……”
  “姨母,”话还没说完,华蓉满脸尴尬地打断她,“吃饭吧。”
  华年端坐主位,夹起闺女碗里的蟹蓉酥送进自己嘴里,淡定道:
  “裳裳才回京,不宜太张扬。倒是你傅叔叔是爹过命的兄弟,既回来了,不可不去将军府拜见,明后两日你要吃斋,便十六去吧。”
  “好。”云裳笑应。
  华年转对华蓉笑道:“正好蓉儿与傅家那丫头也熟,到时候领着你姐姐去认认人。”
  华蓉知道爹爹是为她解围,勉强微笑,乖乖地答应一声。
  待出了厅子,她脸上的郁色便藏不住,一路忍到鸣珂院,屏退下人关了门道:“姨母太不知分寸了些!姐姐是什么身份,用得别人抬举?你话里话外贬她一分,叫父亲怎么想?”
  王氏鲜少见华蓉发这么大的火,唬得没了主意,觑脸讨笑:“我的儿,我何曾贬她的,倒是人家眼高,从头至尾没叫过我一声姨母,我可有说什么?再者,妇爱俏老爱少,我瞧着那孩子的模样可人,心头一时也欢喜,只不过终究比不上蓉姐儿你……”
  王氏平生最得意事,就是她本家的外甥女飞上枝头,攀上了聿国公这个高枝儿,连带她和儿子都硬起腰杆子,有了好日子过。
  若非她知道自家姐姐嫁的是村汉,又死得早,甚至要以为蓉儿不是国公爷的养女,而是私生女。
  毕竟国公爷这些年对蓉儿的好,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看在眼里的。
  至于那有几分模样的嫡小姐?一个挂名不知姓的罢了。
  华蓉面对姨母看似精明的脸,忍气低声道:“姨母当真空闲,便该时时督促表哥的课业,待表哥日后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不止姨母半生有靠,蓉儿亦得益,姨母可能明白?”
  王氏连连点头,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难为蓉儿这么惦记她表哥,笑逐颜面:“明白明白,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嘛!”
  ……白嘱咐了。华蓉简直与她沟通不了,气得甩了帕子,兀自憋闷。
  另一边,华年与女儿踩着石子路散步消食。
  老将军惬意地抱着肚子,眯眼迎着朝阳:“乡间妇人,难免小家子气些,别去计较,多与你妹妹亲近就是了。”
  云裳莞尔一笑,学华年双手交叠在腹,“在爹爹眼里,女儿的心眼儿只有这么一丁点?”
  华年笑着轻揉她的头,“阿爹也是泥腿子出身,从马前卒做起,一路追随着高宗打拼,踏着累累血骨拼到今天的位置,什么上柱国聿国公说得好听,里子还是个武夫。”
  云裳不禁失神。
  国之重器,军、财、政、权,父亲双柄在手,她不信无人眼热。
  都说父亲以资募军营起家,但这些营盘上万兵打散重组后流向哪里,谁也说不清,父亲也从不与她说这些事。
  若背后觊觎华家的真是摄政王,她要怎么才能查到蛛丝马迹,又怎么护着华家与父亲全身而退?
  心事重重地回到栖凰院,云裳问窃蓝早上那句话是什么。
  窃蓝肃色低道:“十日前摄政王曾派蝇卫,彻查徐州。”
  徐州,华年对外宣称将亲生女送去的地方。
  “他查我?”云裳精致的柳黛含敛,露出惊诧的表情。
  ·
  “她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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