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珰”地一声,白玉莲枝纹玉盘跌出手裂成两半。
  敞厅内的容裔听见声音,本能皱眉睨向华年,见对方嘴角隐约浮起一线笑容,倏时恍悟,暗骂一声老匹夫!
  果然下一刻,门边现出那女子被惊得怔忡的身影。
  家常的姑娘一把乌润长发松松挽着髻儿,珠翠一概皆无,只系条水红发绦,鲜秾的好颜色衬得娇腮胜雪,只怕她在太阳底多站一站便会化了。
  可满地凌乱鲜果,坏了这幅静夏丽人图。
  容裔眸色森然。她根本没去寺庙上香,此日这一局,分明是华年故意散出的消息,为了在女儿面前戳破他身份,处心设计的一出好戏!
  为的是他方才所言那句——前世我谢王爷,可那是迫不得已,今世再没有比在王爷身边更危险的处境,我绝不令我女儿重蹈覆辙。
  老不修!容裔一句话也骂不出,徐徐图之霎那变成图穷匕现,门槛外女子的眼里惊震有之、警惕有之、气恼有之,唯独没有欢喜。
  唯独没有他想给她的,那种情绪。
  看着容裔面色不定地走来,华云裳缩着脚步后退,清凌的目光深湛而匪夷。
  眼前这张脸,是她钦定的无品无相,眼前这个人,身带她调不出的豆蔻香。
  她在身陷青衣军围困的无助中第一次见他,曾误他为面首,后以他是高官,独独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容九就是摄政王、摄政王就是容九。
  那此前种种他在做什么,分明早在自己回京前,他便暗中调查过徐州之事,回京以后,他又假作化名接近她,是为了图谋华家什么?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可云裳下意识又想过去问个清楚,亚圣门下没有扭捏门生,她处事也向来不喜拖泥带水,友敌一线,总能问得清楚。
  半进半退的,蜀锦软舄不防磕上门跺,那么浅的木槛,竟一下子将她绊倒。
  额头撞上石砖,响声大得吓人。
  谁也没预料到这一下子,前一刻华年还面带快色看容裔的丑,下一瞬狼撵似的冲上去,仍慢落年轻人一步,俩人一人扶起一条胳膊:
  “磕哪了?”
  “疼不疼?”
  “闺女别吓我……你说句话啊,华山快传崔吉!”
  “是谁自作聪明弄出这场事吓着她?她若出事本王必不善罢!”
  “在谁地盘摆谱呢你,闭嘴!”
  云裳呆呆看着眼前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七嘴八舌,脑子嗡嗡的。
  这副痴茫的神情容裔上辈子再熟悉不过,眼见着她眸子里的灵气也没了,一颗心骤似被刀锋剜去半边。
  华年适才之言响在耳际:
  ——你当重来一世算完了?那为何我儿每到八月十五便犯心疾,无数名医都诊不出所以然?
  ——在江南安安稳稳这些年,何以一回京来,青衣围捕、犯病昏迷、野马冲撞种种坎坷不断?
  ——你怎知冥冥劫数已经放过她,不会在及笄之后,令她再出意外再变痴傻?
  这才是华年深埋心底多年,惴惴难安不敢深想不敢轻懈,乃至不敢让女儿回返京城的真正恐惧。
  老将军戎马半生,可以与敌争、与人争、甚与皇权争,唯独在“天命”二字面前,不敢拿亲生女儿的身家做作一分一厘赌注。
  他赌不起。
  可那如疽附骨的天劫却似等不及,眼下就要应验。
  “你……”容裔望着女子的眼中染了猩色,他欠过她一回,他见过她精采忘俗的风姿,他岂能容许她再一次堕入那六识无感的黑暗中,不见天日。
  声音轻得恐将华美薄瓷惊碎,柔而发颤:“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啊呀!”身侧插进一道不合时宜的数斥,“这时候还说什么屁话!”转头,华年红着眼看向乖女儿,“裳裳你看看阿爹,你定还认得阿爹对不对?”
  容裔将怒气按捺至极,吐息一口,揽着云裳的手愈发不敢吃力,哄孩童一样循循低诱:“没关系,别怕,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仔细想一想,你叫什么名字?”
  华云裳目光莫名地在两人之间逡巡,十分怀疑磕坏脑子的不是自己。
  第21章 该抱她还是背她
  这场混乱在云裳开口唤了声“阿爹”后,终于暂归平静。
  华年脸上满是珍宝失而复得的幸庆与宽释,只差喜极而泣,云裳捂着头上的包疑虑更甚。
  她不过摔了一跤,为何在阿爹眼里看去,她像是经了场生死?
  如果这还算正常,那容九、不,而今是摄政王了——他那如出一辄的忧惧之态便太怪异。
  更古怪的是,阿爹对此没有半分惊讶,反而两人就着该抱她回去还是背她回去争执起来……
  “她不知伤在何处,还不速给我引路,传医来好生诊治,国公拦我何为!”
  “你敢上手一个试试!我家女儿自然由我来背,当着我的面就敢如此,当老夫死了吗!”
  华山在一旁急得看不过去,“……老爷,王、王爷,小姐伤在头上,还是莫轻易挪动的好啊,小人命人备了软辇……”
  “还不快抬来!”
  “还不快抬来!”
  “……”云裳被舆辇轻抬轻放地送回栖凰院,犹觉一切浑似梦幻。
  可要她道出具体何处不对头,又迷濛濛抓不住个头绪。
  倒真像摔得脑子不灵光了……
  栖凰院的丫头们得知姑娘摔了,都慌忙起来,窃蓝与韶白小心翼翼地将姑娘安置在内室,又将双童戏卧莲蓬瓷枕换成软绵纱的。
  府上养的崔医士来为云裳诊过,松口气道:“小姐的撞伤在外部,不妨别的事,容在下开一副散淤止疼的方子,请小姐近几日静养少动。”
  额头一汩一汩跳着胀疼,缠上数重白纱的云裳躺在床上,睫宇轻翕的模样分外乖巧。
  她听阿爹在屏风外忙前忙后地指挥,忽然问:“爹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是不是?”
  水幛相隔的身影转过来,华年敲着掌心不无自责:“宠汝,今日的事怨爹爹思虑不周,吓着你了……乖女儿什么也别想,听医士的话闭眼养精神,先将伤养好再说,啊。”
  华云裳听话地闭眼,脑海却浮现出“汝川摄政王”五字,嘴角自嘲翘起——遍数大楚朝,占得五字顶天王号的能有凡几?她之前是当真一分异样也没觉察,还是自欺地不去深想?
  卤珍蛇羹王,亏她想得出来。
  一片乱绪中云裳迷迷睡去,正堂里,容裔仍留在那儿没走。
  华年守着女儿没有闲功夫搭理,随口命令华山去赶人。
  华山老眼见世情,实打实见识过那尊阎罗横眉冷目之威,请不请得动还两说,遑论一个“赶”?入得厅内,只能硬着头皮道:“敝府招待不周,还请王爷尊启玉趾,待他日……”
  “她伤得重不重?”
  容裔冷冰冰地打断,让老管家错觉他胆敢说一声“重”,下一瞬这位爷就敢硬闯小姐的闺阁。
  这些高来高去的贵主,可真会调着方儿难为人啊。正敷衍赔笑,外头传报:谢公子登门拜访。
  华山险些眼前一黑:一个没完,又来一个。
  碧衣裁玉笛的谢氏公子手提甘露阁新出的什锦酥糖上门,哪怕醉翁之意,行止涵养上却教人挑不出毛病。听说府上大小姐磕碰了,他一双漂亮的凤目露出焦色:“伤到何处,可要不要紧?”
  “谢公子这份古道热肠,比学识不遑多让啊。”
  嗤声漫淡而藏威,谢璞走进厅子,才发现汝川王在当场。
  谢璞内心微震,面上一派端雅气的春风含笑:“下官见过王爷,竟不知国公今日有贵客,是下官来得不巧了。”
  容裔挑了挑眉,不屑费口舌,脸上的意思分明是:知道不巧还在这儿杵着?
  谢璞眼底熠光皎皎,笑容愈发谦逊:“王爷有所不知,下官与华府世妹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不听得她安好,寸步难安。”
  见对方盯着自己手中的拜礼,谢璞神色更温柔,“华妹妹打小喜食甜点,教王爷见笑了。”
  容裔阴冷的神情出现刹那空白,原来她嗜甜。
  回想前世小花瓶有什么饮食喜好,他细寻半晌,竟半分都不知,因为他从不曾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留意过功夫……
  男人按着玉扳指,道不明的焦灼与怒意泥雪俱下,“你,殷勤过头了吧?”
  谢璞诧异声中冷意,桃花飘飖的眼角突而收敛。
  他先前以为摄政王为公事而来,竟是错了。
  ·
  华灯初上,一直在栖凰院的华年正堂这边一个面也没露,不得主人招待的二位贵客也一步都没挪。
  渊停岳峙地对耗着。
  满府上下惶惑,进茶进水无敢擅专,连厨子头都点灯熬油地待命,把锃亮的菜刀磨了一遍又一遍。
  王姨母心头不安生,来到翠琅轩悄悄问华蓉:
  “当真的那二位便是摄政王爷尊驾和太子左庶官大人?阿弥陀佛,咱们国公老爷还把人晾着不见?蓉姐儿啊,不是要出什么事吧?”
  华蓉眼里闪烁阴翳的光,白天华云裳磕碰了头,她过去那院里看望了一回,那位王爷与谢公子之所以深夜逗留华府,缘由昭然若揭。
  她想不通,怎会有人这般好命,一个谢公子满心求娶不够,还搭上了摄政王!那一位名虽为王,却是戴上冠冕便可一呼百临的主儿……
  不,她倒希望摄政王真看上了华云裳,听闻此人阴翳无情,必视女子与玩物无异,跟了他的人能得什么好?
  如此一来,谢公子便娶不到华云裳,那么……
  片刻后,华蓉换了见客的十幅弹墨裙裳来到正房,止步于廊下。家下人将她的话传至厅内谢璞耳中,谢璞目光落在门扇后那一片裙角,下意识看了对面一眼。
  不动如山的容裔从容呷口热茶,一副主人家姿态:“请便。”
  浅动的唇角,分明是讥讽谢璞白日里那句“青梅竹马”。
  谢璞自明与华蓉没有私情,脸色还是忍郁了一下,犹豫两息,走出门去。
  华蓉站在昏黄的竹骨灯笼下,对他婷婷福拜:“谢公子,按说女子家不该置喙多事,但家父目下无暇,华蓉斗胆请问,公子夜深逗留舍下,可是为……家姐的缘故?”
  谢璞深深看她一眼,露出和煦的笑:“二姑娘素来志大□□,这些话不瞒姑娘。你也应看得出我同那位王爷的立场,东宫的人与摄政王爷同在华府,虽则怪异,尚且鼎足未失,倘若摄政王独自与聿国公深夜款谈——不管事实是否如此,但在外头耳目看来,只要王爷没出这个门,明日朝堂的气候就要变个两翻,姑娘可信?”
  “如此说,公子是为华家家声考虑了?”
  若华蓉不曾听到谢璞亲口说的那句“庶不适嫡”,那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死心塌地继续相信吧。
  心中有些好笑从前一片痴心的自己,华蓉抬眸诚恳:“公子肯费虑华家名声,为何不想想家姐的名声?公子也道外头耳目众多,家姐尚是待字之女,若被人晓得……”
  都是聪明人,她没有说下去,谢璞的脸色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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