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在某些风雨欲来前,她与小孩子的直觉一样敏感。
容裔注视那道头不敢回的背影,没有拦,一阵风将栽在檐下的松香灌满襟袖,风动,鬓动,心也动。
“世上果真有花仙子……”
出了铜芝宫,韶白正在宫门外等得发急,半边脸上红肿还没消,另外半张脸一片惊吓的苍白。
云裳心疼死了,想拿手帕给她拭一拭泪痕,一探袖管却没摸着,不知掉在何处,只得先与宋金苔她们会合。
阿宋看见吓了一跳,“呀,这姊姊脸上怎么了?”
云裳摇头未多说,从阿宋口中得知内苑乱了,太子那么大个人居然说不见就不见了,太后遣散众人,正下令各处寻找。
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云裳默着声随众出宫。华蓉在她身后眼神变幻几番,佯作什么也不知地说要等一等阿婕,云裳听见了,眼色清淡:“她,怕是出不了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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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名节又涉及皇储,瞒不了华年。云裳也压根没准备瞒,她受了委屈,为什么不找爹爹诉苦?回府后,便将宫宴上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
只是略过了太子过于不入耳的言语与摄政王孟浪一节。
始料未及华年反应极大,没等听完,摘了墙上的辟邪剑就要进宫去,那找人拼命的架势吓得云裳叫进管家小子们拦住,劝解未歇,傅越义后脚便登门来。
傅婕被扣留宫中,傅越义自然要捞人,他尚不晓前因后果,自是先熟门熟路来华府讨个主意。
华年目中凶光内敛,要女儿回房好生休息,余事一概不要她操心。
云裳不放心地多劝一句:“爹与傅叔是生死换命的交情,女儿如今毫发无损,爹爹千万别因此与傅叔离了心。”
傅婕心思不正,挑拨自己陷入危境,还险些害了韶白,那是她罪有应得。
可云裳知道父亲和傅世叔是旌旗黄沙场结下的生死交情,华府人丁不旺,父亲在京城独来独往,入得眼里的弟兄本就不多,不愿儿女之事影响到长辈间的交往。
“知道了,宠汝快回屋歇着,不要怕,一切都有爹在。”
云裳只得先回栖凰院,提心吊胆闹了这么一大通,心疾又不期发作一回,她实也疲得狠了。
是以她无余力得知,当天深夜太子出石室,人仅剩下半条命,抬到榻上紧紧抓着双眼通红的太后手掌不放,声如游丝,反复祈求:“求母后,杀了他,可好?”
言罢袖口无力散落,掉出一只浅蓝冰绡手帕,帕角荷花下赫然绣着一个“汝”字。
她也不知,婉慈率御林军灯油火把地与绯衣军在铜芝宫外对峙,死一批,残一批,废一批,未撼动摄政王亲军分毫,未见到容裔一面,反而隐约听见几声不知何处传来的尖叫,正是女儿湘君的声音。
老右相心如刀割,最终无奈弃硬取软,付出了在城防与边营一事上肉疼的让步,才换回女儿自由。
不知经历了什么的婉湘君出来时面具已失,捂着半张宁死也不愿教人看见的脸,状如疯癫。
更加不知,没有前两人份量的傅婕直到第三天清早才被放出,被扔出来时浑身发热,双目无神,傅越义膝盖跪得血肿,硬生生将女儿一路背回家。
傅婕清醒后第一句话,就是抓着父亲的手大喊:“华云裳害我!”
华年将女儿保护得很好,这些腌臜事只言片影都没有传入栖凰院。
云裳的小日子仿佛又恢复到从前,镇日不过调香逗猫,饮酒赏画。直至圣寿节后五日,婉太后赐婚的旨意传入聿国公府。
云裳失手打碎了最喜爱的茶盅。
第26章 孟浪
消息是白皎皎从驸马府递进来的, 被太后赐婚的,是宋府二姑娘与婉家内侄奚小将军。
云裳听到这个消息一瞬间,失手碎了从姑苏带回来的双叶青曜盏, 随即吩咐:“备车, 去宋府。”
她直觉此事不对。
宋金苔和奚小将军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就是牵红线怎会牵上他们俩?
马车颠簸在路上, 云裳按着跳得不祥的眼皮,脑中不知怎么闪过一排啼笑皆非的花凳……蓦地睁开眼。
——阿宋父亲为摄政王所重用, 而将要重领紫衣军的奚荥, 实打实是东宫派系。
太后这一着, 是借着敲打宋家, 故意恶心摄政王。
云裳心头一坠。
自打圣寿宴后,太子旬日不朝, 对外称病,唯云裳在内的几个当事者知道,太子的“病情”是怎么回事。
容裔那一脚踢得不轻, 他虽将那天之事严严实实摁了下去,没有半分闲言落在云裳身上, 但东西两宫不会就此罢休。
嗅到端倪的御史台耿介不畏死, 上书直言摄政王:恣行凶忒, 卑侮王室, 拳心叵测。
骂声刚离口, 六月初十蜀道沙平县就发生了特级地震, 地震过后又起瘟病, 如此,坐下了摄政王德薄逆天的口实。
东宫党揪住此事大做文章,结果一扭头, 得知人家汝川王府派去的亲信早早地将沙平百姓转移到敞阔的地方,人根本没伤到几个,再一转眼,外任的巡抚宋宁就放粮施药一通操作,把流离的百姓安顿得妥妥当当。
时机恰好到跟事先算准了似的。
宋宁是摄政王右迁的直系属隶,人家不但顺利地督竣钱塘水堤,还神不知鬼不觉赶到百里外的县城救民于水火,这一来,风言隐隐倒向摄政王一方。
这些事不过发生在数日之间,就在这个肯綮上,婉太后甩出这样一道赐婚旨意。
宋家已经乱了。
宋府上下前脚恭送走传旨的巽使,宋金苔其后便吵嚷不嫁,说逼她嫁就是逼她死!宋老夫人气得肝颤,谁也没闹明白她为什么,宋玉痕在旁拨火:
“老祖宗,孙女说什么来着,妹妹人大心大,心里头藏着人呢。孙女尝见她绣了帕子交给丫头子带出府,那是给谁的呢?”
一句激起了千层浪,宋金苔跪在地上一味啼哭,等同默认。云裳再去晚一步,宋老夫人就要动家法了。
“阿裳……”宋金苔看到救星一样泪眼婆娑。
“宋老夫人请息怒。”云裳徐徐见礼:“小女子在家中甫闻宫中之讯,一则替二姑娘高兴,二则向贵府道喜,一时顾不得什么便如此没头没脑地来了。想来阿宋也觉得太过意外,一时失了状,若老夫人信得过,不如让我与阿宋说说话。”
一番言语清婉得体,宋老夫人不由打量起这位聿国公府新近接回京的嫡小姐。
宋老夫人自然听说了在宫宴上,太后与太子对这姑娘的一番态度,如今亲眼见到此女气质谈吐,果然千日烧香不如一朝见佛。
这位公候小姐,不论乍观细看,都是那云想衣裳花想容,钟灵毓秀全在她一人身上了。
老太太卖小姑娘面子,请华小姐好生劝一劝她这不灵通的孙女,“如能皆大欢喜,老身承姑娘的情。”
“不敢。”云裳施了一礼,就要将哭肿眼的阿宋扶起来。半天没插上话的罗氏心里不痛快,近前一步道:“母亲,这毕竟是宋家的家事……”
云裳在宫宴上见识过罗氏母女那番算计,对她们全无好感,语气楚谡一变:“哦?原来是家事,而非国事吗?”
“请恕小女子见识浅薄,旨意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贵府未裁嫁衣,倒先打起人来,这副作态给谁看?是对太后的懿旨有什么不满意呢,还是对未来姑爷奚氏有何不满?贵府人口众多,若有只言片语的闲话走漏了出去——”
杀人不在刀,诛心才可怕。罗氏被这不轻不淡的敲打刺得心里发毛,看这聿公府姑娘护人的姿态,竟摆明一副:她是我的人,谁敢动她试试。
好张狂,连罗氏这正经的亲娘在婆母面前都不敢保这个本,她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敢……
罗氏的声音不由尖利:“华小姐休要乱扣帽子,分明是这没脸的丫头——”
“够了。”
宋老夫人出声打断,瞥了上不得台面的媳妇一眼,对华云裳客气地道声“有劳”。云裳颔首,一路护着阿宋回到她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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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赐下的妆奁锦帛尽堆在屏牖边,丫头们打水来为二姑娘卸镯匀面,云裳看阿宋样子可怜,亲手拧了帕子帮她拭泪。
试问了一句“那人”是谁,宋金苔才干的泪痕又打湿,掩面不语。
云裳只当少女藏春,并不觉得是什么错事,叹息一声,便也不追问了。
宋金苔却拉过她的手,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裳,我的心已经许了人……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嫁给别人,父亲外任未归,祖母一味看重家门荣耀,母亲想借着我攀高,家里头没有人管我的死活,我能求的只有你了!”
炎炎仲夏,鲜花着锦,女子声里泪里,唯有一片悲凉。
云裳被这样的眼神蛰了一下。
她如何不知,这桩婚事摆明是前朝制衡,对奚荥一个男子妨碍不大,可阿宋被当作一颗棋子嫁过去,从此囿于那方后宅,又有几分幸福可言?
何况阿宋心有所属,眼下强逼她嫁人,只怕要毁了她。
“好阿宋,莫哭,你哭得我心都乱了。听我的话,擦擦泪,你先静下来,不许糟践自己的身子。”
其他事由我来想办法。
最解燃眉之急的办法,莫过于退婚。
退皇室定下的婚姻,又谈何容易。
华年听过女儿的话也是摇头,“太后在摄政王手里吃了亏,有心找回场子,自食其言恐没那么容易。即使爹为你进宫走这一趟,怕也无果。”
有一桩事云裳尚不知晓——华年因太子欺负他宝贝女儿发了大怒,近日连断四府道多处水路漕运,想必这会儿宫里的丝绸贡物、鲜果新茶都快供应不上了。
大楚首富,报复也有报复的豪气。
太后又如何?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他气消。
可若拿赐婚一事说项,反教婉氏捉住把柄。要是华家和宋家走得太近,宋宁又为摄政王手下新贵,这样的关系只怕更会让太后紧咬着不松口了。
另一边,白皎皎也去求德馨公主,平日里百依百顺的外祖母听是这件事,只讳莫如深地对她说了一句:“别胡闹。”
两厢一通气,云裳和白皎皎都明白兹事体大。
念及宋金苔成日在家以泪洗面,白小乡君咬咬牙:“如今能够阻止这桩婚事的只有那位了,实在不行,我去求他。”
云裳心知皎皎说的是谁。
她不是临渊履冰的性子,江南山水滋养出女子柔而不折的心性,对她来说,世路能惯此心悠然是再好不过,余下些好奇心与贪婪心,舍在美好无害之物上,不伤人不妨己地悠长一生,则是无憾。
明知一样事物危险不清,她会躲开。
可若为了金苔后半生的幸福……蹙起的眉尖如新折的嫩柳,一夜未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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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去了?”次日清早,华年听到管家的回报,无声叹了一息。
华山斟酌道:“马车看着是往门下省的方向去的,小姐向来有分寸……”
还没说完,华年笑笑打断:“我若想拦早就拦了,用不着你这老滑头说情。你瞧她神情如何?”
“小姐穿着学宫的衫子,未戴帷幔,瞧着……眼圈有些发红。”华山连忙补一句:“兴许昨夜没休息好。”
“这孩子,是想起她娘了。” 华年一语道破的同时也往自个心口揉进一把沙子,眼神发涩。
“我这闺女啊,和她娘亲的性子像极了,内里都这么要强……当初我在徐州给她安排得舒舒服服的,结果她一听说姑苏办学宫便去了,我怎会不清楚,她哪是惦记进学,是想到她娘长大的地方去看看啊。”
“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