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6
李敏没想过放弃自己的事业。这一年多的努力, 让她越来越喜欢神经外科的工作 。看着那些被自己解除疾病困扰的患者,高高兴兴地走出医院, 她非常开心。女外科大夫,不仅仅是说出去好听,她更享受这份工作带给自己的精神愉悦和物质上的满足。
那骄傲、那满足是没有事情能够替代的。
穆杰也不行。
穆杰在南疆的那一年,她想着、盼着的就是穆杰能好好的、能平安;穆杰从前线下来了, 她盼着穆杰能早日与自己通信;然后又盼着穆杰早日能回到后方、回到内地。
如今穆杰就驻扎在距离省城三百公里处的军营了,她不知怎么就涌出了日日厮守的想法。穆杰现在能转业到地方吗?绝对不可能的。
自己能舍了专业去随军吗?
同样是不可能的。
……
思来想去, 不就是像妇产科刘主任那样两地分居而已。
李敏觉得自己能接受。
在最开始决定与穆杰相处的时候, 她曾经就想过可能会有两地分居的生活。她也不是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过自己,能不能接受那样的生活方式。当时的想法是五年的时间,自己可以把精力全部地用在临床工作上、能晋了中级职称;穆杰能在军中更进一步, 那时候俩人在一起……
现在穆杰好好地提前回来了,提前三年多回来了。而自己好像得陇望蜀、有点儿贪心了。
电梯的红色数字闪烁,1楼到了。空无一人的电梯张开了大嘴。保安见李敏没注意到电梯, 就提醒她:“李大夫,电梯到了。”
李敏被惊醒, 她踏进电梯,在关上电梯门之前朝保安笑笑说:“谢谢你啊, 我走神了。”
电梯门合拢直上。
空空的电梯里, 李敏轻啐自己的贪心, 然后自我安慰, 比起不得不独身的林巧稚来说, 自己现在有彼此相爱的穆杰, 即便比原来的计划提前了三年多结婚,即便是两地分居,也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到了十二楼,她脚步轻松地迈了出去。
*
回到十二楼,李敏先去护士办公室,跟坐在那儿的石主任报备自己领完了结婚证,还大大方方地把结婚证给护士办公室的所有人传看。
“恭喜你啊。”石主任很欣赏李敏的果断。想好了、认准了要做,就会尽快把事情做好。果然很有外科大夫的样儿,不是那种拖泥带水、黏糊磨叽的性格。
吕青就问李敏:“准备怎么办婚礼啊?”
“我和陈院长请假了,准备下周回家待几天,然后等7月份再休假了。”
吕青点头。省院差不多都知道李敏登记了,李敏这说法,也是自己准备好的、给其他来问消息之人的答案。这一年多,李敏随份子给出去不少钱,自己少不得要帮着她一份份收回来的。
李敏收好结婚证和所有人了祝福,回去值班室换衣服。然后打电话给妇产科找严虹。
“彩虹儿,我领完结婚证了。”
“恭喜啊。祝你和穆杰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谢谢。”
李敏又给冷小凤、刘娜打电话。
冷小凤和刘娜问的都是怎么办婚礼的事儿,得知李敏不办以后,冷小凤颇为遗憾地说:“真的不摆酒啊?”
“嗯。不摆的。”
“那你参加周日的聚会吗?”
“什么聚会?”
“就是医大这些年分到省院的这些人啊。初四那天我和刘娜去严虹家定的。这个周日去严虹家。为了你能参加,还特意选在中午的时间。可能是你们外科这俩天的事情太多了,她没来得及说。”
“好啊。是不是人太多了,到时候要是坐不开,就去我家一部分了。” 若是她们仨一起定的聚会,自己自然要去的了。
“那当然好了。你不发烧了吧?”
“今早就基本正常了。”
“什么叫基本正常啊,发烧就是发烧,不发烧就是不发烧,你赶紧再量一次,别出去走了一圈,温度又上去了。”
“好,马上去量体温。”
至于刘娜的电话,刘娜只说了一句:“恭喜你啊。我这边有患者在补牙”就撂了电话。
李敏顿时有些不能理解刘娜了。你说你,啊,有患者躺在诊疗床上补牙呢,你让接电话的护士转告一声不就得了,还敢放下患者来听电话?
下次见面得提醒她的。
要不要给莫名打电话,李敏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她了。她还是很喜欢莫名的狠劲、欣赏莫名的努力,还有她不服输的、肯吃苦的精神。当然,莫名一直与自己交好的态度,是李敏愿意给她打电话的主要原因。
“莫名,我领完结婚证了。”
“真的?恭喜恭喜。什么时候摆酒啊?”
“不摆了,下周等病房的重伤患都平稳了,我们回我家一趟。”
“这样啊。”莫名挺为李敏惋惜的,但也理解李敏不好在省院摆酒的原因。不等她多说什么呢,便不得不因为李敏这面有人敲门而撂下了电话。
杨宇在门外喊李敏:“李老师,石主任说要查房了。”
*
陈文强睡了一下午,精神好了很多。他和石主任带着十二楼的全体大夫和实习生们,又重复了一遍昨晚的查房过程,仍是那么仔细、认真。都查完以后,眼看着六点半了,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了。
陈文强就说:“咱们这么查一遍,大家心里也都有底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和小李去icu看看。老石你今晚也甭过来了,在家好好休息一晚上。”
“好。今晚小潘在病房,还有小李,我可以安心睡一晚上了。你也回家好好睡觉了。”
“嗯。”
李敏跟着陈文强去icu。等电梯的时候,陈文强向李敏确认是不是已经领完结婚证了,然后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电梯上来了,里面挤了不少来探视伤者的家属人等,icu的外面也围满了人,陈文强沉默地往前疾走,再没有与李敏说话。
他们在icu不仅看了那个消防员,还看了另外两个胸腹联合伤的术后患者。李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天错过的工作——陈文强和石主任都不声不响地替自己做了。
值班护士向陈文强汇报:“陈院长,你们科石主任下午给那俩患者换过药了。他说若今晚没什么意外,明天就把他们接回去了。脑外伤的那个你们接不接?”
“接。现在就接回去。”
“老师,我们把他放那个房间?”
“放四人间的小房间就可以了。那监护室先空着了。”
“好。”李敏立即给夜班护士打电话,告知她们要把人放到15病室里。赶紧把病床收拾出来,自己和陈院长就把人接回去了。
接电话的小翟立即带着实习护士忙起来。
等李敏和陈文强推着患者回来了,小翟对陈文强抱怨:“陈院长,你接人前该告诉我们的。这急急忙忙的,正干的活都得放下了整你这个的。”
“好,下回一定先告诉你。”陈文强答应了一声,不以为忤。
已经吃完饭的潘志,过来帮着李敏安顿那消防员,然后又给他找了陪护来。
潘志叮嘱陪护说:“他是消防员,为救火在化工厂受伤的。他家人在外地,还没有过来。全靠你一个人照顾他,你要多加小心。有什么事儿,马上就要喊护士、找我们。”
“嗯嗯,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年轻的消防员躺在病床上,对潘志和李敏谢了又谢的。倒让他俩很不好意思。等他俩把移床的所有事情都处置好、离开病室时,陈文强早已回家了。
潘志就说李敏:“师妹,穆杰给你送饭过来了,在值班室等着呢。你家穆杰做饭挺好吃的,你有口福了。”
“是啊,他做饭是很好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你自己和他说。”
潘志笑笑,回去大夫办公室了。
李敏洗了手准备回值班室吃晚饭。梁主任背着手晃悠悠地过来了。
“小李。”梁主任招呼欲开值班室门的李敏。
“梁主任。”李敏拿着钥匙回头打招呼。“今晚夜班?”
“嗯。你下午领了结婚证了?”
“嗯,领了。”
“好啊。”梁主任从身后拿出一个红色的大利是封递给李敏说:“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好好过日子啊。”
“谢谢梁主任。”李敏伸手接过来。
“穆杰是不是在值班室等你啊,忙你的去吧。”老头儿促狭地夹眼,如愿地看到李敏脸红了,才一摆手往电梯间那边回去了。
*
李敏看着梁主任的背影,心里都是感动。没等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呢,穆杰从里面打开了门。
“都搞好了?烫烫手,暖和暖和好吃饭。”
李敏把钥匙放回白大衣兜里,脱了白大衣挂门上,把利是封放到桌面上。
“梁主任给你的?”穆杰子屋子里听到了李敏说话。
“是啊,第一份。”李敏把双手浸在温热的水里,东一下西一下地玩水。
“饭菜要凉了,赶紧吃饭了。”
李敏擦手,穆杰把饭盒从暖气上拿下来。
“今儿个小艳做了杀猪菜,我回去的时候,她告诉我带了咱倆的份。我就把下午出门前做的羊腩煲,分了一半给他们。两个炖菜。我蒸了豆包。”
“好啊。”李敏美滋滋地做到办公桌前,伸手拿起一个豆包,凉热温度正好。
她掰开豆沙包,先把里面的豆沙吃了,然后把羊腩夹进豆□□里。穆杰看她这样的吃法,笑她像小孩子一样。
“小艳说她炖的杀猪菜你吃的。你吃不吃啊?有酸菜的,还有不少肥肉。也不算肥,肥瘦相间的。”
小艳做杀猪菜的特点:酸菜是配菜,里面好吃的是冻豆腐和血肠。汆白肉是提味的,既往都是归潘志吃的。现在有了穆杰,李敏看着保温桶里的汆白肉,就明白小艳的意思了。
“这些肉和酸菜是小艳给你预备的。”
穆杰夹了一筷子送进嘴:“挺好吃的,五花三层的。小艳这酸菜切得也挺细的。”
“那你多吃点儿。潘志跟我们仨一样,基本不吃酸菜。”
“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挑嘴!”穆杰很不屑。
“他是吃伤了。”李敏把自己所知的潘志读书时的艰难、还有后来的事迹说给穆杰。“这还是冷小凤借钱之后他才说的。”
穆杰觉得潘志这大学念得也挺不容易的,应该还比不上自己的。自己在军校和所有同学吃一样的,好坏不论——管饱。他还要在吃的方面克扣自己……真可怜!难怪他一个大男人长得弱不禁风的,还跟敏敏一样晕台了。
但潘志有那样的头脑带领全家致富,又让他钦佩。虽然吧,这人就考个研究生,考了几次还没考上,但是这努力,姑且先认可他的努力精神吧。
吃着 吃着穆杰突然问李敏:“你们科去年追你的那个人是叫覃璋吧?”
李敏一愣,反问穆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这两天在你们科,那个郑大夫、还有杨宇跟我打招呼都很自然,唯独他看着我的眼神挺复杂的,还躲躲闪闪的。不做贼不心虚。我想除了他也就没别人了。”
“还有跟着潘志的小王呢。”
“小王太矮了。”穆杰满不在乎地把小王排斥在外了。“你说的是去年分到你们科的,那小王是才跟着潘志过来的。”
也是哦。
“那覃璋估计是觉得自己长得不错吧?”
“是啊。”李敏把傅院长外甥女看上他、然后覃璋开始拒绝、现在又与人家好了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个人啊,你以后离他远点儿。”穆杰语重心长地认真叮嘱李敏。
“我自然会离他远远的了。”李敏挺随意地顺口答应了。
“敏敏,我让你离他远点儿,也不全是因为他去年追过你的原因。而是我觉得这个人的思想、为人有问题,已经到了不可药救的程度。
你听听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首先他大节有亏。南疆那场战争从77年开始有风声,前后持续了十几年,恰好贯穿了他的儿童期、少年期直至大学时光,算是他整个成长过程了。期间国家有安排无数次的英模报告团,在各大中小学、企事业单位巡回做报告,尽兴各种形式的爱国主义教育。
这么样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教育,都没能改变他、影响到他,让他最后还能做出把个人的私利放在国家大义前面的事情,那这个人有机会为了个人利益就能当汉奸,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其次是他做事不够光明磊落。他弄一些同学是想搞舆论攻势,坏人家女孩子的名声,让女孩子被迫背负了与他有关系的名声。这就是地痞无赖的做法了。
与其你以后还要防着他、防着与他有利益之争时,他会用类似的阴私手段,还不如早早躲他远远的。
不好以为清者就能自清,大多数的时候,人们愿意相信谣言。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李敏把豆包羊腩肉块含在嘴里,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觉得穆杰说的没有错。
“我们上了前线收不到家里的任何消息,其实也是怕战士们的心理,被类似这样的人或事儿影响了情绪。你想啊,这边在战壕里、在猫耳洞里狙击侵略者,后方送来一封女朋友的来信,我有了更好的人选了,我们分手吧。那对前线战士是多大的影响和打击啊。”
“是是。那会影响士气的。”
“其实在大学里,比我高年级的、那些写了请战书的同学,他们的女朋友,有的得知请战书之事后,就有立即提出分手的。”
穆杰沉默了,回想起好友拿到分手信那几天的沉郁,美味的五花肉都不香了……
“想起什么了?”李敏问穆杰。
穆杰把自己大三时的所见所闻说给李敏。
李敏笑笑说:“哪里都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那些人怕的无非就是上战场的男朋友伤了、残了而已。和覃璋应该是一类的人。没想国家、只想到了个人。”
“那你怕不怕?”穆杰盯着李敏问。
“怕。非常害怕。你留给我的那封信,‘如果没有消息,就代表我很好’,我那时就盼着没有部队的来信。但我坚持默念你会平安回来的,你会平安回来的。果然你平安回来了。”李敏摘了眼镜搽眼泪。
穆杰心疼地用手指拭去李敏眼尾的余泪,问她道:“万一,我是说我万一伤了、残了呢?”
“没有什么万一。”李敏恶狠狠地瞪着他喊:“我会做手术!我给你做手术!我会治好你的!”
“敏敏。”穆杰激动地握住李敏的手。
俩人四目相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穆杰,我刚上大学的那个冬天,有一个大五的师姐,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军校生,在南疆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到省城来做英模报告会,后来是同学聚会见到她……就几天的功夫,他们就结婚了啊。学校特批的。”
“他们以前是未婚夫妻?”
“不是。据说上大学以后,就没有什么联系的。”
“那这个就……”穆杰沉吟着,到底没说出来什么。他反手给李敏夹菜。“多吃点儿羊肉。你看你这几天发烧,病得人都瘦了。”
“我还好啦。”李敏不觉得自己瘦了。
“是吗?”穆杰上下打量李敏,摇头否认:“瘦得没二两肉了。好什么!”
“你!”李敏生气。
“嘿嘿,我跟你开玩笑的。”穆杰赶紧换了态度。“冬天天冷,人需要的热量多,应该多吃点儿肉。羊肉大补。等夏天再吃清淡点儿的就可以了。”
李敏摸摸脸,哼了一声,斜睨了穆杰一眼,把他夹给自己的羊腩块慢慢叼进嘴里。穆杰看着那块羊腩在红唇贝齿间辗转,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移动……
他费劲儿地把眼睛移开,不敢继续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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