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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傅百善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露齿一笑,脸颊上就现出一对极好看的酒窝。阮太监心中一动,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出来了,总觉着这姑娘象极一个人,却又说不出来是谁!
  等阮吉祥回宫复旨,猛然在景仁宫见到刘惠妃时,才惊觉那位傅乡君的侧颜和刘惠妃有三分相像。晚上侍候义父洗脚时,就把这件事当笑话摆谈出来。话音将将落地,刘德一已经踢翻水盆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阮吉祥受刘德一提携,心中早把这人当成亲爹,一头跪在湿嗒嗒的地上简直懵了。刘德一灰败着脸喘着粗气低低道:“给你说过一千回,这宫里头的事要多看想,少说少做。今天这句话但凡露一点,不用别人动手咱家亲自弄死你。”
  阮吉祥打了冷噤,一个六品武官之女如何跟宫中宠妃的容颜有三分相似,确实不敢令人深想。他向来知机懂眼色,立马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刘德一也不叫停,冷眼看他把额头都磕破皮了才压着嗓门道:“这两天就不要到御前侍候,把今天的事想明白了想透了再过来当差!”
  阮吉祥一句申辩也不敢出口,把地上的水渍收拾干净了,这才直挺挺地在床上安歇了。心头却象走马灯一样转个不住,这新出炉的傅乡君跟刘惠妃肯定有干系,只是看两边的模样竟是谁都不知道谁。义父知道她们的关系,那皇帝爷肯定知道。大家伙都闭口不说,那肯定是有杀头的风险。还是莫管这些了,在这座宫城里,能保住吃饭的家伙事才是最要紧的。
  同一片夜空下,此时的傅百善心中却是一团甜蜜。屋子里没有掌灯,裴青站在窗子外,傅百善站在窗子内。
  裴青知道皇帝终于赐下婚事,喜得无法言语形容。两个人年岁都大了,宋知春怕闹出笑话,特地让傅满仓在外院去陪未来女婿,裴青等老泰山睡熟了才敢溜进来看一眼小媳妇儿。拿了白日在西大门集市上买的红枣糕、炒粟子、干桂圆、麻饴糖、橘饼各类吃食放在窗台上,南边北边的样样齐全。
  傅百善边吃边捂着嘴笑个不住,也说不出为什么这般高兴。剥了一个粟子出来,将粟肉透过镂空的窗格塞到裴青的嘴里,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娘说,这回进京要是有人把我胡乱指给别人,就让我跟你私奔。还跟我说名声是难听了些,可过日子是自个过的,千万要找个喜欢的人,要不然女人这一辈子可有得熬了!”
  栗子肉立时卡在裴青的喉咙里,轻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儿来,心想这位泰水的行事风格可真够生猛的,不过……真的是很合我的心意。侧头看着春夜下的心上人,心里却一阵后怕。
  那时自以为是退让,以为只有秦王的雄才伟略才匹配得这样的好女子,结果却是伤人伤己。秦王面上虽是和煦近人果敢坚定,骨子里却是皇家人特有的刻薄寡恩翻脸无情,其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幸好,幸好,小姑娘对这段情感坚持了下来,而自己才有机会撵上来,跟上她的脚步!
  窗台边上搁的是一碟透糖,这是准安府过来的吃食,傅百善没见过,拿眼瞅个不住。
  收回心神的裴青看见她那副馋猫样扶额失笑,他买东西一向是看到什么买什么,想了一会才想起怎么吃。隐约记得店家用上等白面掺以糕点饼屑,揉成面团切为小方块,用刀在上面划成浅纹,在煮沸的麻油锅内炸成金黄色,捞起放在铁丝络上晾好成糖饼。吃是时候要用白糖、桂花、玫瑰卤调和成的汤汁,小心地浇淋在糖饼上。
  傅百善眼巴巴地等糖汁水浸透糖饼后,用竹签尝了一口,又甜又香又酥又粘,直直甜到了心底里。
  222.第二二二章 覆水
  裴青十八岁时只在金吾卫当了一年的差,但还是结交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些人多半是勋贵人家的子弟, 对于朝堂上人事变动最是知机。眼看着裴青年纪轻轻就是正五品千户, 又被皇帝亲自赐下婚事,可不就是即将得以重用的前奏吗?
  于是等裴青得了空, 交好的认识的, 凑趣的知机的, 都聚拢过来要他请吃酒。亲事能够顺顺当当的定下,裴青心头高兴,这会莫说请吃酒就是请吃鱼翅席面都不在话下。对于大家伙的善意, 他连个推辞都没打就应下了。
  宝源楼是京中有名的清真馆子, 一到饭点那生意不是一般的火爆。
  尤其是烤羊肉是京中一绝,用店家秘制的香料提前腌渍好,放在篦子上拿油一涮, 肉质鲜嫩口感爽滑,略略有点肥油,烤出来滋滋冒油甭提多香了。此时会吃的老饕们就会点个烧饼配着吃,个儿不大香酥可口,蘸一点芝麻酱,几口就进了肚, 不腥不膻余香满口。
  堂前跑堂的看见这一群身材高大的汉子,虽都换了便衣, 但是个顶个的精神, 就知道这必定是皇城里换防下来的军官到这里过午来了。赶忙扯着嗓门腾换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除了招牌菜烤羊肉, 又点了白水羊头、姜汁排叉、糖耳朵、馓子、豆面丸子、切火烧、羊酥肉、三鲜豆腐脑并两笼屉大葱包子,林林总总摆满了桌子。
  酒熏耳热之际,就有人好奇地问起倭国的风土人情。
  裴青拣几件能说的说了,当众人听到倭国吃饭很少吃牛羊肉,一餐饭至多就是鱼肉米饭加酱菜,都惊得张大了嘴。有人感慨道:“想是蛮夷都吃不来好东西,难怪喜欢到咱们这边来掳掠。听说那些寇匪看见什么东西都抢,连庄户人家拿来孵蛋的旧棉絮都要抢!”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人都有畏惧之情,这些年轻的军官对于倭人是即厌弃又恐惧。裴青想了一下,便将徽正十二年狙杀辛利小五郎的战事简单描述一番。最后总结到,整个倭国其实只有少部分倭人体格健壮悍不畏死,我中土军民只要上下一体,不愁将倭寇拒之门外。
  裴青言语虽然简练,但是在座诸人都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战况的激荡,两军短兵相接时的惨烈,众人都听得心神俱往。
  宝源楼雕饰精美的二楼雅间突然响起了几声清脆的巴掌声,一个头戴玉冠穿了流云百蝠纹薄夹衣的青年站起身,掀开竹帘气度雍容地走了下来。人未到朗朗笑声已至,“羊角泮一战歼灭倭寇五十余人,将倭人的前锋全数留在我中土境内,这场战役裴千户当居首功!”
  裴青眼眸一缩,忍住当面掉头而去的冲动,躬身双手一揖到底,“卑下参见秦王殿下……”
  正甩开膀子吃得热闹的金吾卫连忙起身,有认识这位殿下的连忙整理好衣襟,上前齐齐躬身作揖。秦王应旭伸手虚扶住众人和煦笑道:“今日小王奉召回京述职,看时候晚了就在这处用个便饭,不想竟有缘见到见到各位才俊。莫说别的,相逢即是有缘,今日这顿便由我做东如何?”
  众人见这位皇子如此和光,有嘴快的就顽笑道:“若是别的便罢了,今次却只好拒绝王爷的好意了。这回是裴千户提前请大家伙喝喜酒的,开年五月初九他就要成亲娶媳妇儿了。婚事在青州操持,我等无法去吃酒,只有提前敲回竹杠了!”
  秦王应旭猛地一回头,眼中狠厉直直射过来,看得那嘴快之人浑身一哆嗦。想是察觉不对,他良久才从牙缝里嗤笑了一声冷哼道:“只是不知新娘是哪户高门闺秀,我驻守登州多年离青州也近,兴许听说过也不一定?”
  楼子里的食客和跑堂的来来往往,这处却是安静得瘆人。
  场中只要带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秦王和裴青之间的情形有些不对付,相互间偷偷递了个神色。先前答话的人神情讪讪忙退至一边,有与裴青交好的已经暗自忧心,不知道裴青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人,而这位天潢贵胄又要怎样处置于他?
  裴青自回京城后,是第一次见这位王爷。想起当初自己误识此人,以为他雄才伟略有担当,却不知道这人为达目的竟多种手段齐下。当初逼得才及笄的珍哥远避海上,此次又笼络太监将珍哥的名字纳入宫选名册。若非自己紧赶慢赶抢先一步,等这位王爷的生母刘惠妃趁宫选时勾选了珍哥,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裴青抬起眼眸,双眸湛然口齿清晰一字一顿道:“不敢当殿下垂问,拙荆免贵姓傅,小门小户不值一提。今蒙陛下亲自赐婚,定在今年五月初九大婚,您若是在登州,青定登门亲奉上喜帖,请您喝一杯喜酒!”
  应旭心里早已是怒火中烧,这两天他一直蜗居于红栌山庄,与亲信忙着如何趁此机会一举将晋王的手爪切断。又以为宫里自有母妃照应,便不免疏忽了这方面的消息。他自然相信裴青不敢拿这种事信口雌黄,那皇帝的赐婚十有八九竟是真的。这才一日一夜竟然全盘翻覆,这叫他如何甘心?
  想是怒极,应旭突然哑然失笑,右手轻轻敲击楼子里的栏杆道:“你进京不过三五日吧,如何说动皇上为你赐婚,想是使了不少手段吧?说来听听,我这做亲儿子的尚不能保证有这般大的脸面,如何你竟能恰恰投其所好?”
  应旭此时已经有些失态,偏他自己尚不觉察。一旁站着的秦~王府总管曹二格恨恨地将裴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弃和忧急。众金吾卫不敢深劝都老实站在一边,屏声静气且目不斜视。
  裴青面色平静毫无所惧,双手微微一揖道:“京中御史遍地,王爷还请慎言!”
  仿佛一记狠拳打在棉花堆上,空空软软的全无着力之处,应旭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的确是孟浪了。他紧抿下巴攥紧手心,深深将面前的年青人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去。身后呼啦啦一串护卫和仆役连忙跟着,宝源楼霎时空了半边。
  余下的众金吾卫不敢再吃酒逗留,纷纷告辞而去。裴青也没多做挽留,独自坐在空碗残碟旁细细想了一会,这才站起身唤跑堂的过来结账。那个跑堂的小厮不过十五六岁,想是好奇先前的阵仗,隔得一会就悄悄瞅过来的一眼。
  走在京城街巷的麻石路上,天上有纷纷扬扬地下起了春雨。路边的街肆张着长长的店幡随着风一飘一摇,有时又被卷做一根光杆。裴青望着这副景象蓦地停驻,双眼微眯轻喟叹了一声,“少不得……”
  细雨微风将他末尾的几个字吹得飘散,让人一时听不清楚。街角的一个中年人顿时大急,显露了身形低低唤了一声,“七符,是你吗?”
  来人身材高瘦面容苍白,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人。此刻执了一把漆了桐油的长把纸伞,站在临街一处房檐下。手中伞却忘记打开,雨水顺着瘦削脸颊往下滴淌,立时显得有些狼狈可笑。
  已经是多久没有人唤自己这个乳名了,就连珍哥大些后也渐渐改换了称呼。裴青慢慢转过头,望着远处那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子,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少年时,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要是有朝一日跟这个人重逢,自己应该怎样面对。
  的确,现在的自己知道了。于是,裴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略略一颔首道:“尊驾认错人了!”
  来人却是无比激动,踉踉跄跄地扑上前来,语无伦次地泣道:“我是你父赵江源啊,你如何认不得我?你如何敢认不得我?当年是我冲动行事,让你母子受了苦楚。这京中知晓此事的都唾弃于我,我在云南那个鬼地方呆了整整十年,堂堂宣平侯只能任一个小小的从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你还要我怎样?”
  这话又是愤恨又是委屈,裴青面上却是一丝纹路都未动,低头看着身上被拉拽的地方。出门时才穿的一袭天青色云锦夹衣,是宋婶婶督着珍哥亲手做的。珍哥从小就不擅女红,针线算不上顶好,难得是其间的一份心意,结果让这人双手一抓就有了水洗不去的明显折痕。
  裴青伸手拂开那双紧拽的手,微微用力扯回衣襟下摆,眉眼依旧和煦,“这位先生委实认错人了,小人还有要务在身,要是耽搁了公务,不惯你是谁都是吃罪不起的!”
  赵江源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喃喃道:“你还好好的,那你娘呢,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好孩子,我先前以为你们娘俩死了,年年清明寒食我都都到坟上去祭拜。如今你也大了,当知道当年的事情不光是我一人之错,你娘的性子太过刚烈。那般容不得人,怎是贤良妇人所为?”
  裴青先是一愣,旋即哑然失笑。怎么心底里还对这人有所期望,这人即便在边荒野地悔悟十年,也还是认为自己是最委屈的,即便有错也是别人的错。斯人早已逝去化为云烟,当年的事端就像河底杂陈了无数渣滓的泥沙,翻起来又有谁看呢?
  想到这里,裴青软和了一小会的心复又冷硬起来,右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抓住男人的胳膊,双眸低垂时一股叫人生寒的暴戾便扑面而来。赵江源打了个冷噤,迷迷怔怔地松了手,眼睁睁地看那青年快步闪进了一处街巷倏忽就不见了身影,面前只是复复重重的漫天雨雾。
  223.第二二三章 难收
  京城, 鼓楼大街西绦胡同宣平侯府。
  赵江源回到家中时,面色苍白狼狈不堪, 且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侯府主母秋氏正在花厅里用茶点, 听了消息忙不迭地赶过来, 吩咐丫头取干净衣服,又让灶上婆子速速熬制些驱寒的红糖姜汤过来。
  秋氏身材娇小面貌娟秀, 上下张罗着将丈夫送上暖和和的褥子后, 以为丈夫在外吃酒遇到同僚的排挤, 心境不虞才这副模样。觑着男人的神色小心劝道:“侯爷可是在外面遇到了难事,要按妾身的心意,这个差事不做也罢,山高路远的不说, 两三年也回不了一趟京城。您也渐渐上了春秋,做甚要去受这个苦楚?”
  赵江源盯着头顶艾绿四季花卉妆花纱帐子,心里回想起那青年离去时决绝的身影,那人分明已经认出自己了。十三年了, 那孩子的面貌早已脱却了儿时的精致, 只是那眉眼却依稀还有一两分赵家人特有的毓秀文雅, 更多的却是他母亲那边的硬气英武。
  想起裴氏,宣平侯赵江源长长喟叹一声, 两人不过是的一对被长辈误了的怨偶。
  裴氏聪敏果敢行事强势,事事都考虑得周全。别人提及宣平侯府, 首先就要称许裴氏的能干。相比之下, 自己无论做何事都有差错和欠妥。参股做生意连本钱都被人骗光了, 当差常因说话直率得罪上司。后来,裴氏做得最多的事情竟是处处去为自己描补那些错处。
  长久在裴氏的阴影下,男儿的壮志竟是半点不能得到伸展。年久日深,看似和气般配的夫妻二人之间的矛盾,便像包裹里的针锥一样,一天比一天越发尖锐。及至秋氏出现,事情竟象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滑向不可预知的深渊……
  赵江源侧头看了一眼神情小心翼翼的秋氏,心想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裴氏母子双双殒命的消息传来时,京中舆论一时哗然,侯府不但受到皇帝的数次斥责,各府门弟也陆续断了与侯府的往来。
  羞于见人的自己能够避去云南,秋氏却只能与她娘家嫂子来往,身边连个多余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向是个心善甚至懦弱的女人,无意中卷入自己和裴氏的战争,这么多年都抑郁难行,身上至今连个正经侯夫人的诰命都没有,府里也只是胡乱称呼她为夫人。
  秋氏见丈夫一会儿长叹一会儿悲切,想了一下吩咐仆妇去把两个孩子都唤过来。
  秋氏膝下的两个孩子如今都大了,儿子赵央今年二十岁,已经早早地娶了秋氏娘家嫂子的女儿为妻。女儿赵雪今年也有十六岁了,正在到处相看人家。只是京中做亲讲究个门当户对,知道赵家根底的人家谁愿意娶个明为嫡实为庶的女孩。但是把唯一的宝贝女儿嫁到外地,秋氏也舍不得,赵雪的亲事就这样耽误了下来。
  听闻父亲身子有恙,正在园中对春雨吟诵诗词的赵央赶紧携了小秋氏过来。在廊口看见妹子,一时也顾不得寒暄俱都匆匆赶往主屋正院,赵江源的榻前顿时变得热闹不已。
  赵江源对于两个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的疼爱,靠在枕上问赵央书读得怎么样,马上就是春闱,各路学子积聚京城,没有一点真才实学何谈进士及第。回过头来看着将将青葱的女儿,想到她婚事的不顺,心里更是忍不住的爱怜。忙直起身子吩咐下人把他带回来的箱子打开,里面还有一匣子上等的翡翠,等明个空了送到外头新打一副上好的头面。
  秋氏就揪着帕子捂嘴笑了,哄着丈夫重新在床上躺好,温言劝道:“雪儿正是青春年少,哪里用得了成色这样好的东西。小姑娘怕是压不住,小小的镶两对耳环坠子就是了。”
  赵江源想了一下,斜斜地望了一眼女儿打趣道:“那你们娘几个都去打些首饰回来,这回我淘换了好几样宝石,先挑选好的给雪儿留着,等她定下亲事就赶紧给她打些少见的首饰,千万不能让婆家人看轻了她!”
  赵雪从幼时起在家里就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年纪稍长之后就慢慢地察觉自己家里跟别人家不一样。母亲从来不出门去应酬,家里也很少收到别人家酒宴的帖子。再然后,她偶尔在女学里也听到些风言风语,才知道自己生母的身份尴尬。
  但是天下为人子者怎能嫌弃父母,心高气傲的赵姑娘生生将这口怨气放在肚子里,谁都没有去说。眼下看见老父病中犹惦记着自己的亲事和嫁妆,心里酸楚难当,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拼命往下掉。
  赵江源一愣便知女儿的心思,心头更是辗转难安。心想,因为自己行事冲动已经负了那对母子,眼前的这么几个是自己的至亲之人,余生就好好地对待他们吧!长长吁了口气道:“莫要伤心,我已经被任命为正四品四夷馆少卿,以后就留在京中了。等今年春闱过后进士遍地,爹爹亲自为你相看人家。不求那人大富大贵,只要一心一意对我儿好便是大造化了!”
  一家人顿时大喜,秋氏更是欢喜地合不拢嘴,心想男人果然需要绕指柔,自己十来年的水磨工夫终于把丈夫的心抓得牢牢的。
  裴青回到宋家宅子,见已经过了饭点,不想惊动厨房为自己一忙碌,便脱下身上的湿衣小心地挂在铜熏炉旁,从暖炉里倒了杯热茶慢慢地啜着。
  炉子里是刚换的银炭,天青色云锦夹衣被热气一哄立时就冒出了一缕缕的白色雾气,袅袅娜娜地顺着红木落地四角衣架子往上爬。窗子微微掀开了,夜风夹着冰冷的雨气,一下子就将那雾气吹得不见了踪影。
  裴青坐在桌边突然失笑,那样狼心狗肺的男人,枉费母亲一直心心念念,伤重至死都还在思虑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惹得丈夫如此厌弃,才能对儿子下此狠手?当年尚是少年的裴青也极想知道这个答案,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心中的不甘。
  在广州时,他看见傅满仓和宋知春之间的相处模式,才知道这世上有夫妻原来是这个样子。相心相印,任何事情两个人都可以商量着来,两个人在一起时用不着说一句话,另外一个人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个男人之所以能够那样作践母亲的颜面,不过是因为心里没有这个人罢了。所以才会厌弃她的关心,厌弃她的笑容,厌弃她做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所生的儿子。偏偏那人本性懦弱,不敢把心头的话语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就在家里见天地唱大戏,整一出是一出,就是不愿干脆利落地放母亲一条生路。
  落下急流被山寺僧人救下后,母亲终于大彻大悟,却因伤势和心疾积重难返。在人世间弥留的最后一段时日,盈盈于怀的只是对幼子的内疚。那双布满擦伤的手摩挲着儿子的面颊,不住地说忘了这一切吧,不要让仇恨和心魔主导。她自己就是堕于心魔不愿承认自己所托非人,这才始终执著于赵江源忽冷忽热的态度。
  窗外“咚咚”响起敲击声,那是珍哥雀跃地过来了。
  小姑娘的笑脸像一道阳光撒进这片浓厚的雾霾里,她探着半边身子道:“七符哥,怎么这半天才回来?要不是乌梅看见,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话语将落,就佝这身子从门外提过一个紫竹雕大漆描金双层食盒,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碗海米葱油拌面并两样小菜,一一摆放在桌面上,满含期待地望过来。
  裴青愣了一下然后忽地明白过来,微微笑道:“这是珍哥自个做的?”
  傅百善便笑了,一对酒窝明晃晃地挂在脸颊上。裴青不知是被面汤的热气熏的,眼里忽然就有了一丝湿意,埋头用筷子撬起雪白的面条。不知是珍哥的手艺太好,还是肚子饿得实在不行,裴青只觉面条韧糯滑爽,海米软而鲜美,葱油香郁四溢。
  夜深风寒之际有一碗热汤食,对面还有时时记挂自己的心上人,老天爷对自己已经算是厚爱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些纠结让人愤恨的事由,就象屋外哗哗流入沟渠的浑浊雨水,再不能让自己耿耿于怀了。
  裴青几口刨完了面,身上心头都觉得暖烘烘的。即便一个字不说,也觉得很自在闲适。看着小姑娘如花的笑靥,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起身在炕榻上找寻,素面青布荷包里放着一对寸长的牙齿。傅百善接过一看,雪白微弯,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身上的,不由好奇地拿在手里左右盘弄。
  裴青笑着解释道:“这是那天被杀死的那头人熊,有认识的兄弟收拾的时候,恰好听说你被皇上赐婚与我,就将这两颗大犬齿取下特地送过来,说这个最是驱灾辟邪。以后若是有了……孩儿,带着最好!”
  说到这里,裴青也有些不好意思。按说两人自定下亲事,就不能再随意见面。但是裴青无父无母在京城可说是孤身一人,傅满仓两口子也做不出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忌讳,就将女婿赶出门的事,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地容许两个小人常常相见了。
  傅百善咯咯一笑,倒是觉得极有趣。将熊牙拿帕子小心包好,半点没有推辞地贴身放好。眼看天色已晚不敢再耽误,收拾好食盒正要往外走,却又停住脚步,回转过来跟裴青面对面站着。踟蹰了几息才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触了一下,这才像一只蝴蝶蹁跹而去。
  屋子里,裴青摸着小姑娘第一次主动亲吻之处,一时间不觉就痴了。
  224.第二二四章 觐见
  刚刚进了三月, 春天的雨一下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虽然不大但是也很扰人。柜子里的衣服刚拿出时还是潮润的,用铁熨斗好生捣饬一番才能略略抹去那抹冰冷寒意。
  傅百善低眉敛目地跟在母亲后面, 走过一列列或高或矮的红色宫墙, 绕过平整却稍嫌逼仄的竹蜂夹道,面前便忽地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搭建在一大片水面上用细楠木铺就的抄手游廊,廊檐下挂着密密匝匝的竹帘, 忽明忽暗的径道似乎没有尽头, 一路走来却一个闲人也没有看见。
  几场雨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各处的树木花朵就齐齐绽开了。雨水浸润之后的叶更绿花更红,映得各处宫室的琉璃瓦和朱红廊柱更加威严巍峨。越往里走, 便渐渐见得青衣太监和穿了碧色宫裙的宫人在廊下低头候着。坤宁宫偌大的院落里恭敬站了数十人, 却是半点声响也无。
  带路的阮太监在身后悄悄做了个手势,宋知春母女就知机地站定了。天青暗花素锦门帘被掀开,一位长得团脸的女官站出来笑道:“难怪今早枝头上有喜鹊直叫, 皇后娘娘还说今儿必定有客到。果然这才巳时呢,坤宁宫已经来了两拨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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