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郦树芳耍起无赖:“我是教女无方,她确实总是争胜惹事。可她才死了丈夫,神智昏乱,此时说的话,岂能当真?”
若郦氏的话做不得准,则叶氏之死就与她无关,反而是叶宁一惊一乍、冤枉无辜了。叶宁怒火更炽,要是连这都能拧过来,岂不是要他给郦家赔罪了?这十几年间互相捅刀是做梦时干的么?
不能明正典刑已经是委屈,还不能追责,叶宁不干了:“神智昏乱,怎不见她说别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何惧鬼神?”
“证据何在?还是不要疑邻窃斧的好。”
叶宁气结,有证据还用等到现在吗?然而郦树芳说的,句句在理。叶宁就是苦于没证据。
别人觉得没有证据“苦”,谢丞相一点也不这样想。对亲儿子都能下辣手的人,一旦儿媳妇成了个大问题,他不介意解决问题。维持不了表现光鲜,不如请郦氏去死上一死,能解了谢麟的心结,也是废物利用。到底是丞相:“我这里不是三法司。”
郦树芳也不是好打发的。女儿争强好胜算什么?有的人就喜欢要利害的儿媳妇呢——谢丞相敢说,给谢源娶郦氏,没有个让厉害媳妇襄助窝囊儿子的意思?谢丞相想甩锅?郦树芳还不肯一个人背锅呢。
要耍流氓就一起耍啊!在家族与女儿之间,郦树芳选家族。他为女儿说话,也不是想为女儿得罪所有人,自己闺女自己知道,害人的事做得出来。这次护着她,下次还会再惹事,没完没了还没收益,郦树芳也不想再要这个麻烦。否认是因为没有实据,他要痛快认了,岂不违背常理?
郦树芳承认谢丞相的确高明“不是三法司”切中要害,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事,否认了,就能让叶宁和谢麟不疑不恨了?不能够!
不揭出来,还能维持一个表面,揭出来,面子情都没了!以后得硬干了,从这一刻开始就要为以后做准备。
他第一要洗白自己,最好的办法,是装成一个被蒙蔽的老父亲,力挺女儿,用尽办法,最后终于发现女儿作恶多端,不得不大义灭亲!到时候再痛哭流涕,将自己也变成个受害人,争取舆论的同情,减少落井下石的人。将自己放到一个弱者的位置上,再动他就是恃强凌弱,赶尽杀绝,不许人悔改。
第二,要为以后与谢麟、叶宁对着干埋伏笔。
郦树芳先帮女儿说话:“旧年她生事排挤晚辈,我可维护过她?我可是不问青红皂白就一味偏袒的人?总不能有什么事怪到她头上,我这做父亲就听之任之吧?没有证据,又不能说服我,亲家,要我如何能服?”
叶宁道:“令嫒亲口所说,人证俱在,还要狡辩吗?”
郦树芳顺口给谢麟挖坑:“要是我那不争气的丫头说的话都能信,她不但说过什么索命的浑话,还说过我那可怜的女婿是被人巫蛊害死的吧?”要说鬼神,道士家出来的神棍害人更让人相信吧?甚至还能说,是有人作法害郦氏胡说八道的呢!
谢丞相对郦树芳道:“腹蛇螫手,壮士解腕。”
郦树芳反问道:“可活命否?”
叶宁以为他们要达成协议,很是不爽。这是要放过郦氏了?他不愿意了!哪怕让郦氏“自尽”都不行!至少要在族内给她定罪,否则她依旧是谢麟的叔母,春秋享祀,还得跪她牌位给她烧纸?做梦!
不欢而散,郦树芳在口舌上还隐隐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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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目前留在家里的儿子,谢涟侍奉在谢丞相身边——他对谢丞相的不信任已有十几年了,就怕谢丞相又要长房忍。别人说话,他装哑巴。叶、郦二人走后,谢涟就行动了起来。
他是恨不得将脚后跟钉在长房的人,郦树芳话一出口,他就狠记了这老东西一笔。没有任何意外的,这个消息通过米氏转达给了程素素。比叶宁派人通知程玄还要快上一步。
程素素鸡汤喝到一半,正不想接着喝呢,米氏带来的消息解救了她。赵氏将碗一放:“亲家,他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小户人家的女儿也不能就叫人随便诬蔑呀!我这女儿,养在家里,从未动过要她做道士的念头!她爹她师祖,也从来不会这些害人的东西。”
米氏忙说:“我当然信你们啦!不然我干嘛过来呢?赶紧的,告诉她父亲啊,欺负别人娘家没人吗?再打不过,还有我们呢。”
赵氏就一个念头,她得跟林老夫人说明白。程素素与米氏好容易劝住了她,米氏道:“我去对了阿家讲好了。”程素素道:“四婶慢走。”自己将赵氏拦了下来。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不懂利害,不说明白,以后有什么事都拿这个说你,日子要怎么过呀?”
程素素道:“现在他们巴不得将二房的事情压下来,越快越好。谁还有心再添别的事呢?”以后?以后他们还有没有命说话都不一定呢。叶宁是斯文人,谢先生可不是。就算谢先生是,程素素还不是呢。郦树芳扯上她,并没有让她愤怒,相反,她兴奋于找到了机会,感谢郦树芳为她提供了兴风作浪的借口!
赵氏还在念叨要郦树芳将说过的话吞回去,程素素心说,哪那么容易的?他必是有他的算计,那会轻易被你收拾了,还是我来吧。
程素素不想“静候佳音”,她决定把握住这个机会,狠狠将他一军。谢丞相还是不想将事态扩大,程素素这回不打算如他的意。必得让郦家和谢家把这仇给结得结结实实了才行,到时候谢丞相不出手也得出手,他得把十几年缺的课给补了。
第二天,最先到谢府的是谢侍郎等族人。他们已向谢丞相道过一回恼了,回家听女眷说谢府出了事,又相约来见谢丞相。谢丞相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我知道,这两天就办妥。”
谢侍郎道:“这郦树芳是吃错了什么药了?居然不想着将事情压下去,反而要再生事端。要说他如何爱女心切我是不信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谢丞相道:“无非是他那些小九九,借机推脱,叫旁人不好追究他。再顺手设个圈套,防着以后撕破了脸。”
“他也配!”谢侍郎啐了一口,又担心地说,“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现在已经不好看的。郦树芳虽然可恶,说的也是有道理的,没有证据呀。他污蔑二郎娘子的事儿,也很难洗脱。哎呀,这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要他闭嘴也容易。”
谢侍郎道:“您可别再卖关子啦,趁早把事儿平儿吧。拖了这许多人,可不像话。得在谣言传得街知巷闻前就快刀斩乱麻,这样谣言才会永远都是谣言。就快出殡了吧?”
“嗯。”
不一会儿,叶宁、郦树芳都来了,两人都板着脸,看到谢侍郎等,都猜:今天就要有个结果了。谢侍郎等打过招呼,一言不发静坐旁观。赵骞拿着帖子,面色不佳地进来:“相公,李相公来了。”
郦树芳心头一震,叶宁则心头一喜。
李丞相陪着程玄过来,一个威严整肃,一个飘逸出尘,都与谢丞相见过礼。李丞相道:“老前辈,我不讲虚礼,有一说一,夫人回家说与我听,此事骇人听闻,若不澄清,恐于府上清誉有损。不如我来作个见证,以塞悠悠众口。府上的事情,怕不好再拖了,多一刻,多一分难堪。”
谢丞相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样子,自家被人扒开了房顶偷窥。李丞相说的却无法反驳,有一个有份量的人来背书也不算坏事,谢丞相道:“有劳成三啦。”
李丞相复问众人:“如何?”
叶宁表示赞同,郦树芳意有所指:“有理说理,但凭公道,相公何必担心?”
程玄眼皮也不翻一下,抬手一拍,将右手边的小几拍成八瓣:“他怕你碎。”
郦树芳咽了口唾沫,久闻程玄不像正常人,今日一见,真不是正常人!李丞相也不去与谢丞相对坐,跑到程玄旁边坐下了,抱着手不说话。程玄别过头,不看一地碎木,一脸无辜好像在说“我不知道谁干的”。李丞相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那边,叶宁底气又上来了,先开口要求解释郦氏所为。郦树芳咬定鬼神之说不可信,要信就都信,不信就都不信。
争执中,程素素来了!李丞相翘起了唇角。他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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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办丧事,程素素一身素衣带着孝,披散着头发,身后小青托着张漆盘,漆盘里一幅白布,一把匕首,一把剪刀,一只小瓶。在她身后不远,是米氏、赵氏急着追,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方氏正陪着林老夫人赶过来。
谢丞相也吃了一惊:“你怎么过来了?”
程素素道:“拖不起了。扯头发挠眼睛,不像谢家了。”
谢丞相明白地说:“长辈自有公道。”
“二婶如何说我,我都听长辈安排,从无一个字分辩。外人污蔑我,我绝不会退让,我从来没怕过事,”程素素说得正义凛然,继而针对对郦树芳道,“长辈有训,晚辈本该受着。可我与阁下本无瓜葛,因为谢家阁下才能以我长辈自居,阁下让谢家下不来台,就别再我面前摆这个谱了。我只问阁下,我愿对质,你敢吗?”
郦树芳没想到居然遇到一个赌命的女流氓!还是个顶着端正高洁的外观耍流氓的女流氓。
米氏、赵氏等也顾不得什么内外有别了,都来劝她,赵氏哭得极惨:“你又不是没有父兄出头!快跟我回去!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程玄大步去将赵氏扶了起来,抬手把小青手里的托盘甩上了房顶。
程素素:……卧槽!我的道具!爹,你别这么坑啊!
林老夫人到的时候,正好是托盘从房顶滑下来磕了个角,瓷瓶碎了,布上沾了点灰,剪刀、匕首还是好好的。郦树芳看着瓷瓶碎的时候没有飞出什么粉末、液体,心中冷笑。
程素素往谢丞相面前一跪:“请您许二婶来对质。”
郦树芳道:“她昏乱病人……”
“心虚。”程素素跪得端端正正的,头也不回地接口。
郦树芳想掐死这个坏事的人,他不是没遇到过流氓,以前遇到的流氓,你想死就去死好了,老子才不陪你赌呢。可他现在不能说让程素素就去死,他怕碎。
程素素还要逼他:“不敢?还是想拖着让大家一起丢脸,不得不对你让步?”
李丞相冷不丁地说:“既然如此,不如当众释疑?”
谢丞相深沉地点头,林老夫人道:“真是要没脸见人啦,去,把你二嫂请了来。”米氏答应一声,不多时,郦氏便到了。谢鹤还在灵前,龚氏等倒都陪着来了。见诸多男子,都不敢抬头。
米氏机灵,给郦氏梳头洗脸才把人带过来。众人看郦氏,除了脸色青黄,眼睛无神,人还是齐整的。郦氏一见程素素就瞪眼,指着她:“你又害我!”看到郦树芳真是看到了救星,向郦树芳哭诉了起来。
程素素冷冷听完,忽地站了起来,心里将程玄头毛都揉乱了,脸上还绷着劲儿。郦氏尖叫:“你要做什么?”
程素素盯着郦树芳,展开双臂:“这就是你们的道理?巫蛊害人?我现在人在这里,头发、指甲、血液、旧衣,随你们取,生辰八字我给你们,你们随便咒我,我要是打个喷嚏都算我输。你们诬我的,我随你们去证、随你们去报复。现在,该你们给我一个说法了。”
大家都惊呆了。
李丞相见过先捅自己一刀,再去讹钱的流氓,也有拿破瓦打破自己脑袋再收“汤药费”的无赖,可那都是身无长物的男人。撒泼的妇人也不少,指天咒地造口业外加睡地打滚。
“随你咒我,我提供材料”的贵妇人,真是头一回见!他自己不信道,却接受一点善恶有报的观点,像程素素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他也佩服这份胆量。
小青嗖过去将剪刀、白布都拣了起来,拣起托盘依旧托着,回到程素素身边。
郦树芳可算遇到克星了,程素素就不信这个。体检抽了多少管血,最后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生日写在身份证上,剪下的头发、指甲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堆里被人踩、填埋、焚烧。现代人的寿命还不是蹭蹭往上涨?
这个无赖拿过剪刀来,慢慢地剪了一绺头发展示一下,放到白布,再慢慢地剪指甲。一边剪,一边慢慢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二婶,你现在还是我长辈,我还叫你一声二婶。你污蔑我诅咒尊长,有证据吗?以尊谋卑,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剪完指甲,取匕首在袖子上擦一擦,割破手指,流出殷红的血来。瓶子碎了,就滴在白布上。鲜红的血沾在匕首上,程素素执着匕首对郦氏晃了一下:“您和我婆婆的事情,您自己最清楚。我们不再问,您自己慢慢放在心里,二叔去了,您还有大把的时光慢慢翻着看,慢慢品。见到我婆婆的时候,与她慢慢聊。看谁有理。”
郦氏极力躲闪,嘶哑地:“你、你别过来!不、不怪,我没有说错,她已经是寡妇了,再抛头露面关切小叔子,像什么样子?”
叶宁猛地站了起来:“毒妇!”
程素素说到做到,说不再问就不再问,将匕首一扔,端着托盘亲自递到郦树芳面前:“紫阳一脉,敬天畏法,从不走旁门左道。谢氏耕读传家,不语怪、乱、力、神。您记住了,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我们从来不沾。想拿这个毁我家清誉,你问过我答应不答应了吗?这些您拿好了,我派人到府上等着,缺什么咒我的东西,只管让他回来取,要什么,我给什么。做了亏心事自己吓自己的,就不要在找借口了。”
钝刀子割肉因为谢源之死不能实施,就快刀斩乱麻,一棍子打死让它再也翻不了身。
谢侍郎满意地对谢丞相微笑致意。一地鸡毛过后,这算是不错的结果了,最后一段话说得尤其相当漂亮。是的,谢氏从来没有巫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郦氏是自作孽,心不安,落了报应而已。至于郦树芳,二人也有了决断,决计不肯叫他全身而退。
郦树芳开始后悔,昨天就该干脆跪下的,没得惹了个泼皮!他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泼皮几年前就从大理寺狱里全身而退还反咬一口的!他也光棍,东西也不接,只要先脱身。道:“既然诸位认定小女有罪,请自便。不过,疯子的话是做不了证据的,告辞!”
谢涟忽然站了出来:“且慢!还有一件事情,却是有实据的,或可证此事!当年,令千金谋害我侄儿的事,您不该会忘了吧?”
第123章 真凭实据
【毛?】
各色复杂的目光中, 谢涟双眼通红——气的。
他手里握着一份文书, 纸页泛黄, 一个角还被烧毁了,上面的字迹勉强称得上工整而已。回想起这份文书的来历, 就有一种想把它完全烧成灰的冲动。
昨天入夜,谢涟在书房的烛光下琢磨阴谋诡计, 门板被扣响, 谢丞相派人来将他唤了过去。到了谢丞相的书房,谢涟才知道, 他那点“阴谋诡计”在谢丞相面前就是个飞灰!
谢丞相什么都没说,就推给他件东西。谢涟狐疑地打开, 盒子,里面装着点旧字纸,还有烧痕。识字的人看到了字纸, 不自觉就会读取,一看之下,谢涟顿时如遭雷击。
这是一份临终忏悔,程素素小时候打过主意偷听偷看的那一种。字迹勉强能称得上工整, 间或有几个错别字,内容倒不难读出来。是一个地痞流氓的临终忏悔,字里行间流露出后悔接了某一单生意的意思。
此人叫做吴二,靠设施勒索当打手过日子,偶尔还抢抢乞丐碗里的铜钱。这一天,与一个“朋友”接到一份活计, 叫他某处伏击一男童,将男童衣着告知于他。一听是穿重孝,吴二就知道这里面有勾当,这样的事情哪里都有,九成九是灭嗣夺产。吴二也不是好人,不在乎作恶报应,只管趁机坐地起价,好捞一笔大的。价要得高了,激怒了对方,口角时对方口不择言,让吴二知道了事主身份。吴二天生一副贼胆大得惊人,不去躲避,反而生出敲诈事主的心。
对方也不笨,他想尽办法,也只能拿到一份中间人写的字,并不能与事主见面。吴二便不想干了,他的“朋友”被追债手头紧,接了这个活计。约定了“朋友”动手,吴二放个风,算帮“朋友”个忙。意外的是,这个男童比他估计得要高挑有力一些,费了些功夫,事没办成,反被一群拿棍棒的壮丁追逐。亏得自幼走街串巷路途熟悉,才甩开了追兵。
事没办成,尾款自然是不付的。吴二就想起了敲诈的计划来,头天找上中间人,中间人说回去传话。第二天,吴二的“朋友”的尸体在河里被发现,也有人打听吴二的行踪,吴二急急惶惶,东躲西藏,知道惹了不好惹的人。装成乞丐在外面躲了一年回来,才打听得到原来是他们打错了人。
不知道为什么,原目标和他们打的这个男童换了衣服。他们打的那个,是付钱给他们的人。吴二不敢耽搁,连夜又跑出京城,不敢再回来。
如果谢麟在这里,一定可以告诉吴二:谢鹤不喜读书,他只是让谢鹤知道,当天外面有谢鹤喜欢的杂耍在演,就将谢鹤骗了出来。还做出一个很体贴的好弟弟的样子,主动和谢鹤换了衣服。对外宣称自己要去拜祭父母,让谢鹤穿着自己的衣服,照自己的路线走一圈。可惜郦氏关心儿子,及时发现谢鹤出去了……
谢涟看完这份“自供状”,愤怒地问谢丞相:“这落款是十几年前的了!阿爹早就拿到了证据,为什么还让阿麟受这么多年的委屈?他可是大哥唯一的孩子!您为什么不惩治那个毒妇?!”
“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却够说服一个祖父保护孙子了!”
“然后呢?”谢丞相淡淡地问,脸上的皱纹在烛火下显得更深了,“他是怎么知道阴谋的?他盯着多久了?有做局的心思,就不知道报与长辈决断?!做局就算了,还做的小气。当时像巧合,难道事后我不会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