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寻常的玉珠,并未任何特别之处,唯一的特别,就是明明打磨得很圆润的一颗珠子,卧在宫青青因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上,竟没有分毫的晃动,倒不像是一颗圆润的珠子,而是一块有棱有角也有面的玉石。
沈流萤的目光正是落到了这颗玉珠坠子上,而后看向邢方业,问道:“邢公子,恕我冒昧,听闻宫小姐的身子打小便不好,说是从小到大都与药石相伴也不为过,但半年前宫小姐的身子却开始慢慢好转,再来便是近些日子来大家有目共睹的已经如正常人一般安好了,可对?”
“大夫所闻不差。”邢方业点了点头,神色依旧忧郁,“青青的身子,打小便不好。”
“那……”沈流萤试探性地问,“不知邢公子可否告诉我,宫小姐这打小便不好的身子,半年前怎会突然好转了?”
邢方业微微抿了抿唇,隐隐有难言之色,沈流萤并未催促什么,只是淡淡道:“邢公子若是想让宫小姐醒过来,还望如实相告。”
这可不是寻常病症,她虽有办法救治,但她需知原因。
只见邢方业怔了怔,而后靠近床榻,在床沿上坐下了身,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宫青青的手,看着她沉睡的面容,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过往,目光变得温柔,只听他轻轻缓缓道:“宫家与邢家是世交,我与青青从小便有了婚约,青梅竹马,青青是个好姑娘,记得年幼时有一回我被邻家小哥欺负,身体不好的青青瞧见了便上前来保护我,为了我竟与那小哥打了起来,脸擦破了,掌心也蹭破出了血,可她却对我笑,还抱抱我说以后她来保护我,她明明是个姑娘,明明都还没有我长得高,明明身子就不好……听闻漠凉之外的其他国家从来都是男人站在女人前边保护女人的,而不像漠凉这般男人只能匍匐在女人脚下,然我那时候就在想,将来,由我来保护青青,只是……”
邢方业温柔的目光里揉进了忧伤,“我与青青都知道,青青的身子,不知能活得到几时,我曾与青青说,不管她能活多久,我都愿意嫁与她,愿意陪伴在她身边,哪怕只有缘分做一日夫妻,可青青不愿意,她说不想拖着这样的病秧子身子娶我,这般只会害了我,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答应。”
“半年前,青青突然欢欣地跑来找我,与她相识十三年,我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那般高兴的模样,她欢欣激动地告诉我,说是最多半年,届时便能娶我了,我问她,她并未告诉我其中原因,只是让我等着就好,当时我亦高兴得忘乎所以,并未多问什么。”
“自那日后,我才发现,原本面色青白的青青,面色渐渐红润了起来,身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就像是突然得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上个月,大夫为她看诊时说脉象正常,身子已然康复,那时我才知,半年前,青青于镇外的姻缘石旁偶遇一位先生,道是能完成她的心愿,不过会需要半年的时间。”
“青青是太在乎我,太想要与我结为夫妻,一直以来,不管什么药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尝试,看着青青身子好转,她与我,不知有多开心,我以为,我们真的能结为夫妻的,我以为我真的能保护青青的,可……”邢方业握着宫青青的手轻颤不已,说着说着,他终是抑制不了心中的悲痛,落下了泪来,“终究我与青青还是没有缘分,终究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对于这些求而不得的姻缘,沈流萤心中有叹息,她不想打扰沉浸在回忆里的邢方业,却不能不问他道:“你说半年前宫小姐在镇外的姻缘石旁遇到一位先生,那之后,宫小姐的身体状况便开始慢慢好转,可对?”
“是的。”邢方业轻轻点了点头。
“他可是给了什么东西给宫小姐?”沈流萤又问。
“大夫如何知晓?”邢方业很诧异。
沈流萤没有回答邢方业,而是看向宫青青脖子上那颗玉石坠子,又问道:“可是这颗玉石坠子?”
“正是。”邢方业诧异地又点了点头,“那位先生道这是护身符,只要青青佩戴在脖子上,至多半年,便能让她不治而愈,达成心中所想,青青与我说时我本是不相信,可看着面色红润的青青,我却不能不相信。”
说到这儿,邢方业忽然握紧宫青青的手,颤声问道:“大夫您这么问,可是……可是青青而今的情况与这颗护身玉石有关?”
“不治而愈的事情,本就怪异,邢公子不相信,也是常理,不过事实就在眼前,也由不得人不相信。”沈流萤缓缓道,“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见过,并不表示就不存在,我只想问邢公子,你可想要宫小姐再睁开眼?”
沈流萤的话音才落,邢方业即刻在她面前跪下了身来,甚至磕下响头,着急道:“求大夫让青青醒过来!”
“让宫小姐醒过来的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
邢方业想也不想便道:“只要能让青青醒过来,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哪怕要你的命换她的命,你也愿意?”沈流萤给了邢方业一盆当头冷水。
她以为邢方业会畏缩,至少会迟疑,谁知邢方业竟是毫不犹豫地果断道:“只要青青安然无恙,哪怕用我的命来换,我也愿意。”
邢方业跪得笔直,眸子里写满了坚定。
“既然如此,那请邢公子把你觉得你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交与我,我便能让宫小姐睁开眼。”沈流萤看着邢方业眼里的坚定,冷肃道。
“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邢方业心有不解,只见他沉思片刻,而后将手伸进衣襟里,取出来一件棉帕子包裹着的小东西,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将其递给了沈流萤,连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道,“这是我七岁时青青亲手做的然后送给我的,我一直珍藏着,贴身放着,就像是我与青青最美好的回忆。”
沈流萤接过邢方业双手递来的东西,打开裹在外边的棉帕子。
帕子里包裹着的,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只是一个模样难看五官全都堆在一起的小小陶人,小陶人身子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业”字,显然,这个丑陋的小陶人是邢方业。
虽然丑陋,却是邢方业的宝贝,贴身珍藏了整整十一年的宝贝。
沈流萤把这个丑陋的小陶人搁在左手掌心里,她能从这个小陶人身上清楚地感觉得到所藏含的邢方业与宫青青之间最美好也最动人的回忆,也是满满的真诚情意。
真是个好东西呢,沈流萤心里赞道,而后对邢方业说:“还请邢公子到屋外候着,待宫小姐醒来,我自会唤邢公子,若是邢公子不放心,我相公便在屋外——”
“我相信大夫。”邢方业未等沈流萤把话说完便打断了她,“我在外候着便是,青青……拜托大夫了!”
邢方业说完,又朝沈流萤磕下了一记响头。
待邢方业出了屋后,沈流萤从凳子上站起身,坐到沉睡的宫青青身侧,右手握着邢方业交给她的小小陶人,再次看向宫青青脖子上坠挂着的那颗玉石珠子。
这看起来不过是一颗稍微富足些的人家便能买得起的玉石珠子,任何人见着它,都不会觉得它有何特别之处,但,这却是一颗很是特别的玉石珠子,因为诡异,所以特别。
这在寻常人眼里浅碧色的玉石珠子,在沈流萤眼里,却非浅碧色,而是鲜红与浓黑,如水流一般,在这珠子里相交融着,且,鲜红远远多于浓黑,渐渐覆盖浓黑,可见过不了多久,这颗珠子便会变成完全的鲜红色,将里边的浓黑完全覆盖。
更甚的是,这颗珠子的诡异之处不仅仅在于它的色泽,而是这看似轻搭在宫青青身上的圆润珠子,竟是和她的皮肉融在了一起!
所以,这颗珠子如此圆润,在宫青青的身子上,竟是晃也不晃。
不过,只是微微相融而已,是以哪怕是方才近坐在宫青青身旁的邢方业也没有丝毫察觉,可见这珠子不过是刚刚融进宫青青的皮肉里而已,但不难看得出,这颗珠子既然会与她的皮肉相融在一起,便会慢慢地相融更多,最终会完全融进她的身体,与她的骨血相融!
届时,若再想救她,便为时晚矣。
因为这颗珠子,正在吸取她体内的精气!如鲜红色一般的精气此时正源源不断地流进珠子里,珠子里本有的浓黑则不断地淌进她的身体里,两者交融,互相取而代之,当珠子完全变成鲜红色,便是这颗珠子完全融入她骨血中的时候,届时,便再无法取出,哪怕取出了,也于事无补。
此时这颗玉石珠子就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巴在宫青青的身上,吸进美味的精气,吐出污浊的瘴气,明明是一颗鲜红的珠子,却在散发着浓浓的污浊黑气。
鲜红色的精气带着浓稠的血腥味,而那污浊的黑气则像是腐烂的霉味,眼下珠子里的鲜红已差少许便会将黑色完全覆盖,正如长情所言,霉味浓重,血腥之气就快要消失。
而今能救宫青青之法,便是将这已经嵌进她皮肉里的珠子从她身上拔除,将被其吞取的精气还与她,她才能醒来。
不过,这说来轻巧的事情,做起来并不轻巧,因为这珠子现如今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若强行拔除,怕非但救不了她,反会取了她的性命,若要宫青青安然醒来,除了她的诡医之力外,还要有一个深爱她的人愿意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救她性命,若非如此,莫说宫青青有性命之危,她自己的精气神也会大大受损。
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向来都是这世上最有效的救治之物。
沈流萤看着那颗诡异的珠子,将那个小陶人慢慢捏握在手心里,待她松开手时,只见那小陶人已化成了粉末,消失在她掌心里那抹正变成赤红色的流纹里。
就在这时,沈流萤五指成勾,抠进了宫青青的身体里,将那颗诡异的珠子生生从她皮肉里抠了出来,同时咬破自己的左手食指,将沁出指尖的血珠滴到那颗玉石珠子上,登时只见那玉石珠子里的鲜红精气如决了堤的洪水猛地往外涌,却见沈流萤左手一抓,竟是将那本当虚无如空气一般的精气抓在了手里,而后将其全部压回到宫青青身体里。
鲜红涌流进宫青青身体里,此长彼消,那本注在她身体里的污浊之气便从她身体里散了出来。
宫青青紧闭的眼睑微微动了动。
沈流萤右手里的玉石珠子色泽变了,却不是变成原本的浅碧色,而是变成了透明色,就像空了一般。
沈流萤捏起这颗诡异的珠子,凑到自己的鼻底,嗅了嗅,眼神微凛。
这个味道,果然——
☆、197、我只对萤儿流氓而已
沈流萤将已然变得透明的玉石珠子收进了自己腰带里,伸手将宫青青脖子上的红绳取了下来,而后替她将衣襟别好,坐回到床榻前的凳子上,等着她的反应。
只见宫青青紧闭的眼睑轻轻动着,本是了无生气放在身旁的手也微微动了动,沈流萤这才站起身,走到屋门后,将掩闭的门扉拉开。
一开门,见到的便是宫家夫妇紧张得不得了的脸,邢方业则是被他们挤到了后边,只听宫家夫妇着急地问道:“大夫,青青怎么样了?大夫可有办法救我们青青!?”
“宫小姐已经醒来,几位自己进屋看看吧。”沈流萤说完,跨出了门槛。
“醒了!?”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而后冲也一般地跑进了屋里,一边急切道,“青青!为娘的青青!”
宫老爷也紧随在宫夫人身后急急跑进了屋里,唯有后边的邢方业先是朝沈流萤有礼地躬了躬身,这也才进了屋里。
待宫家人都进了屋后,一直等在外边的长情才朝沈流走来,关心地问她道:“萤儿可还好?”
许是沈流萤第一次为叶柏舟解毒后精力不支而昏过去的印象太深刻,是以这之后沈流萤每一次为人看诊医治,长情总会有些担忧,担忧这般会有损她的身子。
沈流萤瞧着长情认真却呆萌的脸,忽然就笑了起来,一改方才在宫家人面前一副严肃冷沉的模样,同时在长情面前飞快地转了一个圈,而后挑眉看着他,笑吟吟道:“你看我像不好的模样?”
面色红润,活蹦乱跳,根本就没有丝毫不好的模样。
还不待长情说话,只听沈流萤又道:“我有这么不中用么?你个阿呆不用总为我担心,你要相信你娘子可不是一般人。”
沈流萤说完,笑得一脸得意。
“萤儿本就与别人不一样。”长情十分给面子,“萤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子。”
“那是。”沈流萤一点不谦虚,甚至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笑得开心地拉起长情的手,边将他从屋前拉开边道,“走,一旁等着五百两银子送到我手里来,嘿嘿嘿,五百两,要是让大哥知道我也这么能赚钱,大哥一定对我刮目相看!”
长情看着沈流萤欢喜得像只小麻雀,忽然停下了脚步,同时将走在前边的沈流萤往自己怀里带,搂住她的时候低头就吻上了她叽叽喳喳的嘴,甚至还要追到她的小舌。
沈流萤先是一愣,然后用力地推开长情,着急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看着后狠狠瞪着长情,红着脸骂他道:“你个呆货你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你不要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今日萤儿也是在这个府邸里亲我的。”长情故作懵懂,“我没有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
他想的,可不止是亲一亲萤儿的小嘴而已。
“那不一样!”沈流萤跺了跺脚,“说好了不准动不动就亲的!”
“萤儿是在召南的时候说的,漠凉这儿与召南不一样。”在这民风开放的漠凉,可无人在意这个。
“你别找借口!”
“方才的喜宴上,萤儿也是突然亲我的。”
“你闭嘴!”沈流萤忍不了了,趁着左右无人,抓住长情的双臂踮起脚就在他薄薄才唇上啄了一口,而后摸摸他的脸,像哄小孩儿一般道,“乖啊,这在别人家呢,别这么丢人,啊。”
沈流萤嘴上说得温柔,心中则是咬牙切齿,这货,硬的不吃,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却不想这软的非常有效,长情果然不再多说一个字,而是一副老实听话的口吻道:“好,听萤儿的。”
沈流萤本是恼着长情,可看着他那张呆萌的瘫脸,她的恼意又全都消了,甚至还有想在他脸颊上咬一口的念头。
沈流萤觉得自己意志力非常不坚定,每次都会败给长情,而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单用他那张脸就轻而易举地将她击败了。
不行不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一定要有办法应对这个呆萌傻的必杀技才行!
沈流萤拉着长情在旁屋坐下说了些有的没的话,或是拿他逗趣,等着宫家人从宫青青屋里出来。
她虽是有话要与长情说,不过不是地方,便暂且只字不提,长情亦不问。
过了一会儿,宫家夫妇亲自来给沈流萤道谢,道是宫青青真的已经醒过来了,还感恩戴德地跪在沈流萤面前,激动得满眼都是泪,末了才将五百两酬银递给她。
沈流萤觉得这银子才是重点,其他的都是这对父母的唠叨话,真是好不容易听罢宫家夫妇唠叨,她们才让邢方业送沈流萤及长情出府。
好在是邢方业相送,否则沈流萤一定走得飞快,不想再听宫家夫妇唠叨。
“多谢大夫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终于轮到邢方业与沈流萤说话了,只见他朝沈流萤深深躬下了身,久久不起来,“大夫对青青与在下的恩德,在下与青青定铭记于心!”
“邢公子言重了,说来我也不过是那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担不起什么恩德。”沈流萤微微一笑,伸出手虚扶了邢方业一把,“邢公子请起。”
宫家不大,一会儿便走到了大门,沈流萤在离开前又对邢方业道:“对了邢公子,那个小陶人,我已用作救宫小姐所用,怕是不能还与你了。”
“无妨。”邢方业摇了摇头,“只要青青醒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会在这草镇留一日,便住在草游客栈,若是宫小姐有何不适之处,随时可来找我。”沈流萤又道。
“多谢大夫!”邢方业又朝沈流萤深深躬下了身。
“险些忘了还有一事。”沈流萤补充道,“宫小姐脖子上那颗护身的玉石珠子,我取下了,这于宫小姐来说当是尤为重要的东西,还需邢公子与宫小姐解释了。”
邢方业不是愚钝之人,前边沈流萤在屋子里所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多少知晓那颗玉石珠子想来并非是什么护身符,沈流萤没有言明,证明她不想多谈,邢方业便也没有问什么,只点头答应了下来。
就像他方才所言,只要宫青青能醒来,其他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