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这个你去算吧,总之随我去的这些人,我要他们到了那地界,必得每人一身羊皮袄。”谢玉璋说。
  她的家丞忍不住插嘴道:“陛下已给随嫁诸人赐下了厚袄,这皮货……虽是羊皮,花费也颇不菲。殿下三思。”
  “我有钱,勿用担心。”谢玉璋说,“我问过了,即便是厚袄子到了塞外也不够,那里冬日常有暴风雪,雪深起来能埋小腿。会冻死人。”
  “正是!”袁聿赞道,“殿下有心了。塞外苦寒之地,与关内实在不同。若没亲历过,实难想象。”
  谢玉璋点头:“大家伙远离故土随我而去,我断不能叫他们一场雪便埋骨他乡的。羊皮羊毛本就价贱,又不是貂皮、狐狸皮那等好物。只是不知道在云京突然一时间收不收得到这许多。不过也没关系,若收不够,我们就一路走一路收。反正愈是往那边去,皮货愈便宜。”
  竟还知道愈近货源地,货价愈贱的道理。哪里像勋国公说的“天真无知,不谙世事”呢!
  袁聿的眼睛愈发亮了。
  第三个,谢玉璋则提起学习胡语之事。
  “大家都得学。不必教那些高深的,掉书袋的内容,只教些日常吃穿住行、如何交易买卖的常用语即可。”谢玉璋的目的非常清晰明确,她甚至早就整理好了大纲,交给了主事的通译,“这是我归整好的,你们拿去誊抄,照着这个教就行。”
  又说:“你们要分配好,分别到宫里、兵营、匠营去教导众人。若人手不够,请袁令来跟我说,我们可以去四夷馆那里借人。”
  她坐在上首,因是第一次正式的与自己的属臣见面,这趟来特意摆了仪仗,着了正式的宫装。
  山梗紫的凤凰纹浣花锦,燕颔红压金线的曳地如意云烟裙,头戴宝石金花冠。侃侃而谈、细细交待的时候,众人都忘记了她的年龄。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个虽年少,却头脑清晰、颇谙世务的公主。这一次见面,可以说是宾主双方都满意。
  袁聿尤其满意,事后还对柳长源说:“国公爷真是谦虚,宝华殿下在这个年龄,云京闺秀有几个能如她这般思虑周密的?”
  谢玉璋表现出来的沉稳、缜密,杨长源其实比他更吃惊。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闭上嘴,只觉得心疼。
  袁聿这边确认了未来跟随之人靠谱,俱是心中安定。各自领了事去,开始忙碌了起来。
  另一边,朱雀坊南大街的李府,李铭这日召了李固和李卫风到跟前,告诉他们:“收拾东西吧,五日后我们动身。”
  “要回去了吗?”李卫风高兴起来,“可算能回去了,再不回去,我这身子骨都要生锈了,都不知道还拿不拿得起刀了。”
  李铭哈哈大笑。
  李固什么都没说,待回到自己院子,吩咐亲兵收拾东西,自己却坐在廊下一直望着院子中那棵大槐树。
  过了许久,他忽然喊了亲兵过来,取出自己随身的那把匕首,说:“你量好尺寸,去街上给我寻个好看的匣子。”
  他把荷包解下来丢给亲兵:“莫心疼钱,要好的。”
  亲兵捧着钱袋去了。办事倒是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捧回个檀木匣子,做工颇为精致。
  李固看了觉得满意,将他那柄陨铁的匕首擦拭干净放了进去。
  亲兵惊奇地问:“将军,这要送人?”
  李固道:“有人要过生辰了,我怕是赶不上了,预先备好吧。”
  亲兵笑道:“一定是将军十分看重的人吧。”
  这亲兵也跟了他几年了,跟那把匕首一样,都是贴身的。这等贴身惯用的物件拿去送人,重在情意,自然是极为看重的人了。
  李固顿了顿,只“嗯”了一声。
  隔了两日,杨怀深等一众云京勋贵子弟为李固和李卫风饯行,连五皇子都来了。
  席间,李固将那只匣子私下里交给了杨怀深,道:“那里日听你说,公主生辰在是八月里,我是赶不上了,这是提前预备下的贺礼,劳烦二郎代我转交给殿下吧。”
  说完,他顿了顿,解释道:“不能白得殿下一个金马鞍。”
  欲盖弥彰,杨怀深心想。他接过去,李固犹豫一下,又道:“二郎转告公主,我望她以后将此物常带在身边。”
  杨怀深瞠目结舌。这、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他忍不住额上冒汗。
  李固见他脸色不对,先是迷惑,忽地醒悟。
  “是一柄匕首。”他解释说。
  杨怀深愕然:“匕首?”
  送女子匕首做生辰礼物似乎不是那么合适,也不怪杨怀深诧异。李固点点头,告诉他:“胡人习俗与我们不同,他们不以劫掠为耻。草原之上,强者为狼,弱者为羊。部族与部族之间,时常发生冲突。牛马妇女是劫掠的重点。因此便是女人,腰间也挂着小刀匕首。我望公主能养成这习惯。”
  杨怀深这才知道自己全想岔了。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儿女之情,李固想的却是宝华以后要面对的生活。顿时面露羞惭,道:“原来如此。”
  李固凝视着杨怀深。
  杨怀深作为勋国公府次子,在其父的督促教导下,刀马弓箭上的功夫,比旁的勋贵子弟强上不少。可性子并没有强到哪去。
  李固能从他身上嗅到“弱”的气息,就像狼嗅到羊的气味一样。
  谢玉璋若是嫁给这样的男人,若有乱,这种男人必然无法护她周全,李固非常肯定地想。
  可现在比那更糟,她要嫁去漠北,要嫁给阿史那那匹老狼。
  谁能保护她呢?
  没有人。
  第24章
  李固在席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来者不拒。
  面对杨怀深,他知道自己是强者。可是将目光放长放远,放眼整个天下,他还太弱太弱了。
  甚至无力去改变一个女子的命运。
  中午这场宴席散了,杨怀深回到家里倒头睡了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都变成铜金色的了。
  杨怀深“哎哟”一声,忙起身喊人:“什么时辰了?宫里落锁没有?”
  幸好还赶得及,赶在落锁之前,给宫里传了消息。
  第二日,谢玉璋到东市的和春楼与他见面,才知道李固要走到消息。
  杨怀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神情,却意外地看到谢玉璋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便神情自若,全没有伤心难过的样子。
  杨怀深素来自忖于男女之事颇为精通,这下却感到困惑起来。难道是他想错了?
  难道宝华对李十一也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不是,更好。
  他将李固托给他的东西交给谢玉璋:“十一郎赶不上你的生辰了,提前给你备下了贺礼。”
  李固要他转告谢玉璋,将此物随身携带。话到嘴边,杨怀深觉得艰难。
  要怎么告诉谢玉璋,你以后的日子恐怕不止难,还危险?
  谢玉璋却没注意杨怀深的犹豫。她接过匣子,直接打开,便看到了那柄星星铁铸成的匕首。
  谢玉璋的眼睛都亮了。
  “十一郎有心了!”她说着,已经将匕首取出来,拔出来看了看,又插回去。立起身体,直接别在了自己的腰间:“二哥,你看,合适不合适?”
  谢玉璋身形窈窕纤细,若挂长刀未免不相称,这匕首长短大小正合适。她面孔红润,眉眼明亮,腰间别着匕首,竟多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感。
  杨怀深顺口回答:“好看。”
  答完又怔住。谢玉璋问的是“合适不合适”,并不是“好不好看”。
  “可惜不能在宫里戴着。”谢玉璋还是把匕首摘下放回到匣子里,又道,“没关系,离开云京,我就天天带着。”
  她是跟李十一心有灵犀吗?杨怀深嘴唇动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谢玉璋又问了李铭一行何日启程。
  “后日一早。”杨怀深说,“爹要带着大哥去给李大人送行,我说我跟七郎十一郎都熟,爹许了我也去。”
  谢玉璋点点头,又问:“二哥哥,那个事,你到底跟舅舅提过没有?”
  “哪个?”
  “去西北历练的事。”
  “啊,那个啊。”杨怀深微微有些赧然,“我先跟阿娘说了,阿娘很生气,不许我跟爹提这个事。”
  又忙道:“你放心,我可没说是你撺掇我的。”
  谢玉璋的眸中闪过失望。
  像杨怀深这样的次子,家中自有长子撑立门户,又早早给他安排好了妥当的差事,前程已经无忧,想叫他去西北苦寒之地历练,的确是从她舅母那里就万万不肯的。
  谢玉璋心里轻叹,叮咛杨怀深:“十一郎他们回去了,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再上云京,哥哥要多多给十一郎写信啊,勿要因为隔得远了便失了联系。”
  杨怀深答应了,但他回家的一路上,一直觉得浑身不得劲。
  直到回到府中,碰到了家中的几个姐妹。姐姐们都娴静沉稳,年纪小的妹妹们却还顽皮。杨怀深忽地醒悟了。
  怪不得不得劲,这一次次跟宝华见面,她哪还有个妹妹的样子?
  她虽然身份高,可从前一直是仰视他,将他当作了亲哥哥一般。可现在……杨怀深想起谢玉璋平静的眸子,她好像是平视他,甚至……带着一些些的恨铁不成钢的俯视。
  更像个姐姐。
  李铭离京这日,京城有头脸的人都来送他。光是这送行的寒暄便耽误了大半天,李卫风眼巴巴瞅着日头都高起来了,他们这一行人才终于能上马成行。
  真不容易!
  还有跟着送到短亭的,到了那里李铭下马,又是一番客套。那些人非要送到长亭的。
  “希望大人能拒了。”李卫风跟李固咬耳朵,“就这么几里路,他们跟着,磨磨唧唧,再跟下去,天黑走不走得到长亭都不知道。”
  李固不置可否,只凝目望着云京的方向。
  那些人到底是送到了长亭,又摆开几案端上水酒,又有人当场泼墨作诗写词,赠予李铭。
  李卫风忍无可忍地跟李固说:“先前都作过两回了!”
  李固瞥了他一眼,他悻悻闭嘴。
  终于一切收场,李铭一行人翻身上马,抱拳别过云京众人,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才走了没一刻钟,忽地对面来了一队骑士。虽没仪仗,那装扮一看便知是宫中内卫。
  李卫风才“咦”了一声,便感觉到身边的李固身上的气息都不对了。他瞥过去,只见李固一双眼睛精光湛湛地盯着前面。
  官道虽宽,架不住人多。好在对方虽是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却也知道勒缰减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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