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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在荡漾

  石莉安将一次性橡胶手套和口罩摘下,一并扔进医学废物箱中,这才深呼吸了几口。她脱下护士帽和那身白色的长衣,重新变回平常的学生装束,更是感觉放松了许多。走出四号教学楼,她可以把那剩余的病号彻底丢到脑后了。初升太阳的低矮阳光也正好赶上照进她的眼睛。
  石莉安终于体会到了晚班的轻松,但这并不只是因她比前两天更加熟练,还因为许多轻伤员已经离开,部分伤重的则已经离世,还在这临时病房楼中的病人已经减少了大半。无论如何,在此刻的清凉清晨,她不再头昏脑胀只想倒头睡觉,反而有闲情逸致跑去食堂很是悠闲自在地吃完一顿少有的丰盛早餐。在此之后她闲逛去学校的另一头,决定看看自己的同宿舍好友一直暗示自己的是什么。
  穆小宜被安排在学校的附属门诊工作,并很幸运的安排在白班,不过除了要处理空袭后的伤员,她的白天工作还要照顾以任何原因到来寻求医疗的人。这些人真是各式各样,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这工作虽不单调,但仍是绝不轻松。
  “喂!小宜!你这才像个医院吗!”石莉安看着诊所内的专业设备,想着自己刚离开的那个地方。
  “搬空教室改病房,的确是难为你们呀!但起码你晚班还清闲一些吧!——来,跟我来。”穆小宜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拽着石莉安走到门诊后的病房区。
  跟着爬上楼梯,石莉安一直追问着:“你到底神秘兮兮什么?”
  躲在一个小病房的门外,穆小宜指着里面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石莉安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看到一个人正伏在病床的小桌板上写着东西,手臂上的绷带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别扭有些滑稽。她凑上一步,想直接走进去,但穆小宜却拦在她的身前。
  “他怎么样?”石莉安在门口小声问着。
  “看来我猜对了,你们认识。他挺好的,恢复挺快,很快就能出院。”
  “嗯!那是寒寺喆。原来那天繁星——他爸妈来了吗?”
  “已经帮他给家里联系过了,但他没让父母来。的确,首都局势混乱,外面也不一定安全。”
  此时寒寺喆正把笔放下,将纸迭起来装入一只信封中。他察觉到门口站着人,缓慢抬起头看去,正与石莉安的视线相对在一起。寒寺喆望了望身边的焦婧阳,又转向门口看向石莉安。
  穆小宜没有再堵在前面,石莉安侧身走进去,直接坐到寒寺喆的床边,微微一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寒寺喆也回了一个同样的微笑,晃了晃手中的信封:“刚给润涵写了封短信。你还需要补充些吗?一块寄过去。”
  石莉安瞪了一眼还在门外的穆小宜,看着她捂着嘴笑着蹦跳离开,这才不再故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对不起。我早就猜到你可能会在这里。那天碰到繁星,他支支吾吾得太明显了,也因此感觉你可能并没有大碍。但主要是我一下子好忙,好不适应,也就没想再去过问或特意找你。对不起。”
  “哪来这么多对不起呀。话说我这两天过得还是挺奇妙的。当初醒来,知道自己在哪里以后,我一下子就放心了。虽然听到的信息都不怎么好,但过得还算很舒服。你的同学们真都挺不错的,还有老师。”
  “是吗!哼,那我根本没必要来看你吗!”说罢,石莉安站起来打算要走。
  寒寺喆抓住石莉安的手腕。但他听到了焦婧阳带着些许不悦的哼声,又一皱眉赶紧松开了她。
  石莉安本就没打算要走,她将寒寺喆床上的小桌板取下放到一边,搬来一张陪护的矮凳,坐到与寒寺喆更近的地方。
  “那天晚上,太可怕了。你走之后,我回到宿舍,洗漱完毕——不能让她们看出我刚大哭过一场。她们其实早就上床睡觉了,我也是打算直接躲进被子里面。也就是这个时候吧,警报和爆炸声音就都响起来了。大家都被惊醒了,但我们还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就是学校的应急广播,接着就是集合并分配。一切都是按照之前学的战场护理进行,大家虽然惊慌但还算有条不紊吧。当伤员开始陆续送来后,大家——至少我是顾不上瞎想其他东西了。这两天也一直是这么度过的。”
  “这么一比,我算是有大把时间用来瞎想了!”寒寺喆调侃着。他缓缓挪了挪身子,长时间躺床上不动也并不舒服。
  “那你都想了什么?”
  “只是想起来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类似的东西。”寒寺喆轻描淡写,希望石莉安不要追问更具体的细节。
  “以前的事情——那是个好宽泛的概念——对了,爆炸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我刚回去,在门口和值班警卫聊了几句。招待所可能是被直接击中了。警卫没能逃过,我只能算命大吧。跑到街上还正好碰到了繁星。”寒寺喆隐去了大部分细节。
  “希望铄也能和你一样,安然无恙。只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对不起,答应你要打听的,但看来最近是够呛了。繁星——他应该还有些门路,他会顺便打听的。”
  石莉安抚摸了一下自己脖颈,发现那里空荡荡,才想起来最近这几天她都未曾戴过那血玉的项链。“繁星,神秘的鲁繁星——”她缓缓趴在了床沿边。无论是夜班越来越轻松的假象还是见到寒寺喆的短暂兴奋,都敌不过真真切切的劳累与疲惫。
  “他应该算是我们几个中最厉害的,他能做到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所以——”
  “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呢——”阳光从侧面缓缓照射着石莉安,使她越发没有精神。
  “的确是够神秘的——”寒寺喆知道不能把实际情况告诉她。
  “她已经睡着了,大家都是疲惫不堪呀!”焦婧阳说。
  “战争,战场,如果仅仅是疲惫不堪,也就知足了。”寒寺喆再次想起死在他身边的那个值班警卫,以及那架不可能再回来的僚机。那架长机的情况他也并不清楚。
  “那就让她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吧。”
  寒寺喆望着趴在身边的石莉安,看着她的秀发遮住面庞,注视着她在阳光下照得发亮的身体,目不转睛。过了许久,他悄声说:“对不起,但我真想抱着她。”
  焦婧阳的语气平静:“她也肯定愿意让你抱着她的。她在你身边很踏实。哪怕现在,只需要你的一句确切的话,就能让她彻底忘掉朱铄。”
  “但——我不能——”寒寺喆仍悄悄伸手触碰到她的发梢,但突然推着送药车进来的穆小宜又让他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莉安睡着了?”穆小宜俯下身看了看,像是终于逮住机会一般抓紧问起来,话语中带着点兴奋,又偷偷摸摸窃窃私语怕被当事人发觉:“喂——喂——你俩到底什么关系呀!”
  寒寺喆听着焦婧阳一点都不遮拦的笑声也笑起来:“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
  “她不肯说呀,从来都是避而不谈。我们知道你不是她男友,那你是谁呀?肯定有什么关系,我们都能看出来。”
  “我们?”焦婧阳问,寒寺喆也问。
  “我们一个宿舍,都是好朋友,无话不谈,但闲聊到你的时候明显气氛会很尴尬。你是除朱铄外,唯一和她有书信往来的男生,你一定和她有什么。诚实点回答问题。”
  “原来是指舍友呀,吓我一跳——”
  “我们是——”寒寺喆被焦婧阳的唠叨分散了精力,“前——”
  穆小宜终于发现自己可以抓住什么了,她两眼放光,眼球圆瞪着。
  “——以前的同学,认识好多年了,关系一直很好。”这一直是寒寺喆针对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仅此而已吗?”穆小宜满脸的不相信,将装着药的塑料小盒子扔给寒寺喆,“本来还只是猜测,但从她刚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完全确定绝对没这么简单。我看人很准,别想骗我。”
  寒寺喆将药片倒进嘴里,喝了几口放在病床边的水,又将目光放回到石莉安身上。这样的举动显然再次被穆小宜捕捉到,她继续不依不饶:“说说吧!说说吧!我发誓我绝对保密。”
  “可——我真没什么可说的呀!”寒寺喆一脸为难,“你不相信的话可以问她呀!你看——”他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好点子,将手边的信封举高,指着上面于润涵的名字,“住院后我写的第一封信可是给她的呀,你明白了吗?”
  石莉安缓缓抬起头,她捋了捋头发,带着点抱怨说:“你们在吵什么呀。”
  “只是监督一个不听话的病号吃药。”穆小宜见自己不会再有追问的机会,再次推起车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病房。
  “我也该走了,得回去睡一觉,晚上还要继续值班。”石莉安也站了起来。
  “你们不换班吗?”
  “没办法,人手不够轮换的,所以只能羡慕小宜这个抽到白班的家伙。”石莉安看着寒寺喆手中的信,“我顺便给你发出去吧。”
  “谢谢。”当寒寺喆将信递过去的时候,他感到石莉安轻轻握了一下自己的手。
  “那个——”石莉安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没关系,我不会突然跑掉的,也没有能力跑掉。”寒寺喆认为石莉安关心这个。
  石莉安这才放下心,离开了病房。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寒寺喆歪起头望向窗外。这已经是他的习惯,毕竟那窗外还有点其他的颜色,而不仅仅是一片刺眼单调的白墙。
  “我想你可以下床稍微走走了,一直躺在床上是不行的。”焦婧阳说。
  “你说,招待所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又是什么情况?我们以后会去哪里呢?”
  “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
  邮局的接待员从石莉安手中接过信,这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她看到信封上的署名,关心得询问着:“好久没见你发信了!”
  “有一段时间没写了,这也是帮一个病员发的。”
  “战争呀!连累了所有的人。之前经常给你写信的人怎么样了,这段时间也没见到他的信。”
  “联系不上了,可能是因为突然被派到了别的地方。正如你所说的,连累了所有的人。”泪水已经开始在石莉安的眼里打转。
  接待员见状,不敢再过多闲聊,赶紧办妥寄信手续,将回执条递到石莉安手上,最后她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没事。谢谢你!”石莉安没有多作停留,转身大步走出邮局,她再次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焦糊的气味。
  路过校门口,石莉安往外望去,那个距离学校最近的弹坑仍横在对面的马路上,没有一丝的变化。而在更远处,楼房与天际之间,还不时有烟的影子在晃动。但外面的一切,被校门的门柱与横梁框括出来的那一片,对于石莉安来说却像是另一个世界,遥远又陌生。那的确是陌生的,因为残垣也因为断壁,都不曾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不知不觉,石莉安已经走到门柱边,站在高大的校门旁。
  传达室的老大爷走到她身边,发出如她一样的感慨:“这个世界突然就改变了。”老大爷继续说:“不,这个世界早就变了,无论我们在其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只是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在其中正视自己。直到此时,一切皆已晚。”
  “大爷,您家有强制入伍的吗?”
  “每个家庭或多或少都会有吧!我还好,儿子也大了,孙子却还小。也算是幸运吧!但反过来说,在战争之中,幸运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侥幸,最终谁也无法逃脱。”大爷看到石莉安愣在原地,问起来,“我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很年轻的士官,是来找你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轰炸前不久。”
  石莉安点着头:“此时他也算是幸运吧。虽然受伤正住在这里治疗,但在爆炸的中心区域,能活下来的确只能算是侥幸。比许多许多人都要幸运。”
  “好像你并不满足于此。”
  “这就变成一个复杂的问题了。”
  看似的闲谈并没有继续,石莉安逃避回答,告别老大爷,径直回到宿舍。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安静,她直接躺到床上,可并没能盼来本应有的熟睡。困倦与兴奋搅和在一起,只会让她感到烦躁,让她重新回想起刚才在寒寺喆身边的短暂小憩,想起那安稳踏实的感觉。辗转与反侧过后,她重新走出宿舍,跑向附属门诊的方向,根本没去思考自己能去干什么。
  小心翼翼避开熟人的目光,悄无声息溜到寒寺喆的病房外,石莉安眼前的所见却出乎她的意料,几名穿军服的人正站在寒寺喆的床边。寒寺喆静静坐在床上,眼中满是严肃,以及过多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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