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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第8节

  对译
  王琅刚到御亭的时候,名声还没有很显赫,唯独何充特别重视她。浙东属官里有人讥讽说:“过去王弼还没有满二十岁,而何宴特别看重他,现在这个姓何的推崇小王,是想要东施效颦吗?”何充回答说:“不认识王弼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啊。”后来王琅果然名声冠绝当世。
  第13章 血脉相连
  王琅在河边巡视完水军操练,便从负责牵马的亲卫那里拿回坐骑,纵马返回王舒军帐所在的营寨,背后跟着十几个王舒自己的亲兵,寸步不离地簇拥护卫。
  这些亲兵都是从北方跟随王舒南下的骑卒,弓马娴熟,身手矫健,每日骑马跟随在小主人身后,令行禁止,军容整肃,形成一道颇为亮丽的风景线,连带着军营里因为屡遭败绩、家乡受难而陷入消沉的士气都略有恢复。很多郡兵喜爱她神气扬扬的风姿,只要她带亲卫经过营地附近,都会成群结队涌到栏杆边围观,直到她背后跟随的亲兵的背影也彻底从视野里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原地。
  王琅某次路过时离围栏较近,向围观她的士卒挥了挥手,结果士卒们哄然欢呼,声音响彻军营,让军法官差点以为是士兵哗变,吓出一身大汗。此后王琅吸取教训,如同这个年代一上街就会被少女妇人手拉手围住观赏的美少年一般,当围观群众不存在,照常走自己的路,于是士卒们也不再担心会打扰冒犯到她,更加心安理得地继续围观,达成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这天她照样驰马回营寨,不等到门口,便远远望见从临海返回的王允之一行人。
  王琅眼睛一亮,放开马力提速疾驰,随侍在后的亲卫习惯了她忽快忽慢的控马训练,整齐划一地紧跟她马后,丝毫没有被甩脱。
  反观王允之一行,却是放慢速度,好整以暇悠悠然靠近营门。这样一快一慢的调整下,两支人马最终差不多同时到达营寨门口,双川汇合般自然地合并成一支。
  “阿兄向来可安好?”
  王琅人还在马上,先向一个多月没见过的兄长问安,同时上下仔细打量,亲眼确认他的状态。
  王允之也在看她,但不像她那么直接,一边将用不上的马鞭抛给侍从,一边不动声色地反问:“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王琅眨了下眼:“阿兄好,阿琅便好;阿兄不好,阿琅亦不好。”
  这话答得符合晋人喜好,周围簇拥的侍从先忍不住哄笑出来,王允之本来还要训她擅自往战场跑的事,这时也板不起脸训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琅心知这一关算是过了,伸手一撑马鞍利落下马,将缰绳抛给亲卫,自己到王允之马边拉住辔头献殷勤。
  “行了行了。”
  王允之自然不用她扶,自己踩马镫下马。他旁边有一位明显是世家子弟的青年男子,一路上与他并辔交谈,这时也一同下马,风姿卓然优雅。
  王琅歪头看他,只见他年龄与王允之相仿,肤白如玉,五官精致,美丽到近乎妖冶,但又有一种晋人欣赏的爽朗清俊之气,是潘安卫玠之流的美男子。
  王允之的朋友本来就少,人在会稽的更少,况且他身上熏香的气味也让王琅隐隐觉得熟悉,因此无需王允之介绍,王琅便已猜出对方必定是谢真石的弟弟谢尚,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与王允之同行,还来了御亭。
  “此是谢郎,山山固知之。谢郎与褚季野约见于会稽,久侯未至,故来御亭打听音讯,山山对此人行藏可有头绪?”
  王允之对她太了解,一开口就解答了她心里的疑问。
  于是王琅了解地点点头,看向对面:“谢郎几时与褚君约?”
  “两月前。”
  音徵清朗如敲冰击玉。
  “那便对了。西向的道路这两个月被苏军封死,信使尚且不通,失约也属正常。按徐州来的消息,褚季野被郗司空征辟为参军,应当是没有来会稽,直接去了徐州。”
  谢尚显然没想到她对这种小事都了如指掌,黑眸里闪过一抹惊异,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神色不变,拱手向她道谢:“多谢小公子指点。”
  三人在门口说着话,不远处的军帐里忽然传来悲哗之声。王琅与王允之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现不详的预感。
  “府内或有变故,允先失陪,仁祖见谅。”
  谢尚知道军情紧急,也不同他多客套,言语简短:“渊猷请去,勿以谢某为意。”
  王允之已有些心不在焉,向他一拱手,快步往军帐行去。
  王琅多吩咐了亲随一句“可带谢郎去见刘主簿”,随即迈步紧跟上王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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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内气氛有如肃冬,人人脸上皆有悲色,有的还在举袖拭泪,唯独坐在主位上的王舒一动不动,双目无神,好似一尊木块雕成的偶人,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王琅当即便忍不住叫了一声“阿父”,而王舒像没听见一样,还呆呆坐在原位。
  王琅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浓,见他面前案几上有枚拆开的黑色布袋,旁边是一张捏得起皱还被打湿的信纸。
  “建康来信了?”
  她一边拿信,一边扫视军帐,发现一张从未在军营里见过的陌生面孔,顿时猜出缘由。
  “为生者计,还请两位公子节哀。”
  离两人最近的何充因为与王家有亲戚关系,主动承担了开口的责任,目光里隐藏着怜悯与同情。
  王琅下意识蹙眉:“节哀?节什么哀?”
  这问题让何充不忍回答,避开了她的视线。王允之从她手里抽走信纸,一目十行看完,随后咬紧牙关不说话。
  从建康来的信使按捺住悲伤,向两人概括了一遍刚刚告诉王舒的消息。
  建康被攻陷,皇帝与百官被挟持,庾亮撤退到寻阳与温峤汇合,发布太后手诏讨伐逆贼,但太后本人已于建康甍逝,城中府第房舍一概被洗劫抢掠,四处涂炭,以及……
  王舒的长子王晏之在城破当日遇难,遗体已由相府代为收拾,安葬在琅邪王氏位于象山的家族墓地。
  王琅蹙眉听完,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这段时间建康传来的假消息太多了,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庾亮不是没有与苏峻军正面交战就到寻阳与温峤顺利会合了吗?阿兄是他的参军,怎么会有事。”
  她这番话语天真到有些无知,但由她这样一个明净纯粹的少年人说来,顿时激发了满座士人的羞愧之心,以至于没人发现她直呼庾亮之名。
  传信人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有些退缩,呐呐道:“庾公之子也于城陷日遇害。”
  “那他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衣袖被人猛地扯了一下,王琅瞬间警醒,红着眼眶硬生生将“活着”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用余光去瞥扯她衣袖的王允之,发现王允之眼睛亮得惊人,脸色却苍白得可怕,于是她暂时忘了自己的悲伤和愤怒,转而担心起他的情况。
  仅以小家内部论,王琅的父母、兄长都是感情相对内敛的类型,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因此悲讯传来,看上去似乎是王琅反应最激烈,哀痛最深。
  但其实王琅与王晏之相处的时间很少,性情也不投契,感情并不算很亲厚。
  而王舒一共只有二子一女,王晏之是他的长子。王舒第一次为人父的喜悦来源于王晏之,他看着他从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长成明理懂事的青年,教导他士人立足所需要的德行与学识,给他留下即使平庸无能也可以过得衣食无忧的荫产,想象着他日后会为他扶棺送终,燃纸上香,让他不至于成为没人记得、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结果人到晚年,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之悲痛可想而知。
  王允之与王琅感情最好,但王琅毕竟生的晚,在王允之的童年,是王晏之既当父亲又当兄长,代替常年外放的王舒关怀他、照顾他。
  王琅心里清楚,王允之看似性格冷淡,少与人交往,却不是冷心冷情的性子。恰恰相反,他对所爱之人用情极深,因为承受不了所爱之人的离去,才将自己的爱限制在极少数人之内。
  尽管两个人看上去都还能克制住感情,可两人的实际情况无疑比王琅危险得多。
  王琅很担心两人会悲痛过度,因为类似的事情在魏晋屡见不鲜,常有亲爱之人一亡俱亡的情形发生。
  比如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王献之自幼感情好,后来两个人都生病,弟弟王献之病重先死,家人不敢告诉王徽之,但王徽之因为收不到弟弟的消息意识到不好,于是去王献之家奔丧。他去的时候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悲伤的神色,可到了王献之家,看到王献之过去喜爱的琴,情绪再也不能控制,悲痛到了极点,仅仅撑了一个月也随之去世了。
  王琅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父亲和兄长身上,当机立断扶住父亲,向周围属官道歉:“家父身体不适,若无紧急军务,请诸公明日再来。”
  王舒习惯性地要推辞,但刚一张口,还发不出声音,眼泪就先从眼眶流了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王琅这时候是真的害怕了,她用力握了握王允之的手,拉着他一起把父亲扶到内室。
  两晋祸乱死丧之事极多,很多人家中常备安神助眠的药物,王家也不例外。
  王琅自己从茶壶里倒了热水,吹温之后喂他服下每年重新炮制的丸剂,又让仆从点燃能够宁神的香料,好不容易看他睡了,算是松了口气。刚合上床帐,没走两步,她想起一事,转头吩咐仆从在室内加一张矮榻,方便晚上就近侍奉,自己又拉王允之到偏室矮榻坐下。
  除了王舒,王允之的精神状态也让人担忧,更别提王允之自从看完信到现在一语不发,王琅甚至疑心他的状态比王舒更差,于是没有坐到他对面,而是与他并膝坐在同一张苇席上,就像兄妹俩小时候一样。
  这份判断是正确的。
  当王琅的膝盖靠着他的膝盖之后,他虽然还是不说话,僵硬发冷的身体却渐渐放松,将头半靠到王琅颈间。
  王琅颈部的动脉刚好与他皮肤相贴,将稳定强健的搏动传递给他。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血亲,彼此血脉相连——这份认知在一次次动脉搏动中逐渐加强,起到了神秘的安抚作用。
  良久,王琅终于听到他开口:“山山会一直在,对吗?”
  王琅以为他是情绪太差,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握住他的手,将体温传递给他:“我在。”
  “当年郭景纯还活着的时候,丞相曾经请郭景纯给山山卜命。”没头没尾地,他提起几年前的旧事,“郭景纯言,山山之命极贵,有类长生久视的真人,没有凡人飙尘奄忽的烦恼。”
  郭景纯就是郭璞,两晋有名的方术大家,卜算十分灵验,王导和王敦都多次向他求卦问卜,但王琅不知道王导居然请他卜过自己,而他还给了这么一个评价。
  她有心问郭璞还卜出了什么,但看王允之神思恍惚,有如被噩梦魇住,她又决定先放一放,等以后他情绪稳定再问。
  正准备安抚他先小睡一阵,不要多想,忽然,她听到王允之加重语气,声音变得凌厉凛冽:“我根本不信郭景纯。”
  什么……?
  “世人都说他卜算神验,连丞相那么通明神慧的人也信他的话,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凭什么要我相信?”
  他无意识地紧扣住王琅的手,直到指节发白还浑然不觉,:“我不信这些徒乱人心的卜者,也不信道人沙门口中的神佛,但我信山山。”
  “……”
  “从小到大,山山答应过我的每件事,没有做不到的,自己想做的事也全部实现,没有一件落空。”
  “所以,无论山山想做什么,我都竭力助山山达成所愿;只要山山对我承诺,我就相信山山。”
  说完这些,大概是一天之中情绪起伏太大,精神耗尽,跋涉奔波的疲惫支配身体,他靠着王琅闭上眼睛,紧握王琅的手指也渐渐松开。
  他睡着了。
  “公子。”
  隔了很久,随身侍奉王琅的婢女司北才走到王琅身边,捧着用热水烫过的手巾轻声向她请示:“公子有些出汗,要不要先用热手巾擦擦脸?”
  她出汗了吗?
  王琅回过神,伸手碰了碰额头,果然有些微汗。
  “好。”
  她自己拿过已经挍干的热手巾,展开擦了擦脸。目光不经意间触到司北带着担忧关切的脸,她心中一震,凝视对方缓慢开口:“司北。”
  “婢子在。”
  “你从小在府中长大,办事一向用心仔细,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家里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或思虑不周的,还请务必要提醒于我。”
  司北怔怔对着她的目光,脸上先露出懵懂的神情,随后如被点亮般焕发光彩:“此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公子请字。”
  王琅没有再回答,她把手巾还给司北,然后自己扶着已经睡熟的王允之移到矮榻,盖上被子。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活”在这个世界,而有人正把全心全意的信任乃至性命系在她身上。
  忽然就觉得汗水渗透背后衣料。
  她回想起姜尚还没醒来的那几年,每天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压迫,怎么做都无法摆脱,只能日复一日承受着极重的精神压力,胸口闷到喘不过气。
  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真正摆脱过那些压力,只是在那位玉虚高徒深湛高妙到极点的谋划下换了一种方式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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