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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凤栖梧桐] : 第四章[春暖花开]

  姬家桐与陈香凤一旦聊开了便当真是倾盖如故,有说不完的话题,更彼此心意相通,许多话不必说完,对方便心领神会,并且热烈回应。一时之间,笑语绕樑,暖意盈楣,这间陋室便如同人间天堂。他们只叹相处时光苦短,恨不得就这般光景过个天长地久。等到姬家桐完全康復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心中泛起了此生再也离不开对方的感觉。
  姬家桐完全康復的第二天,也是寒假的最后一天,他们相偕出游。他们骑车到了海边,再爬上一座断崖,崖顶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芬芳的绿草中散佈了些美丽的酢浆草花,他们就在早春温煦的阳光之中,以青山蓝天为幕,以黄花绿茵为蓆,临风静坐,观海听涛。
  此时此地一片恬适祥和,使人由然而生丰足自在的喜悦。他们难得地很少说话,只是将自己融入这片自然,彷彿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这双儷人,以及週遭的香花碧草、海风涛声。一霎时莽莽红尘中的熙熙攘攘、恩恩怨怨,俱皆化做云淡风清。
  姬家桐微笑着看着陈香凤,轻轻的打破了寧静,说道:「小凤儿,我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呢!」。
  陈香凤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神情,道:「大个儿,我等着呢!」。
  姬家桐目光转向海天之际,缓缓的说:「民国元年六月二十二日,我在南京出生。那时我家是开中药铺的…」。
  陈香凤静静的听完了他的故事,她并不太意外,因为她已猜到他必然有痛心的往事。但是她仍然十分震惊,因为那样的凄惨已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像的程度。她的心头无限酸楚又充满悲悯,久久不能自已。她无法说些什么,只能双手抓着他的臂膀,默默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沉默良久之后,姬家桐收回了思绪,拍拍陈香凤还掛在他臂膀上的双手,说道:「那你呢?你有什么还没自我介绍的吗?」。
  陈香凤说:「没,我就那么一点事,早都介绍光了。」,沉吟一会儿,又说:「不过…还有…」,却是欲言又止。
  姬家桐接着笑笑的说:「不过…还有…如果那天你回家说有个老姬,你妈妈就会昏倒一百次,你爸爸就会跳起十丈高囉!」。
  陈香凤红着脸说:「喂!你想到那儿去了!我干嘛跟他们说有个老姬!」,她说是这么说,神色却难掩心中的忧虑。
  姬家桐明白她的心情,柔声安慰道:「小凤儿,别担心。」。
  「谁担心了!」,陈香凤低着头说,声音细的像蚊子一样。
  姬家桐转过身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相信我,我办得到!」。这几个字的声音虽轻,但一个字一个字地鏗鏘有力,透露出无比的决心与信心。
  她懂得他所说“办得到”的意思,就是让她的父母接受他。他们心知肚明,若不能得到陈香凤父母的祝福,他俩是无法幸福地终生相守的。
  陈香凤抬起头望着姬家桐,只见他器宇轩昂、顾盼生雄,竟然显现出一种气吞河岳、睥睨天下的威风。她看得呆了,顿时对他生出无比的信心,心中毫不怀疑他能解决任何困难,就算是世界要靠他来拯救,她也丝毫不会讶异。
  她如痴如醉地点点头,绽放出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姬家桐爱慕地注视着她,她不但明眸皓齿,容顏秀丽,更且因为她的善良与智慧,使她美的像一幅意境高远的画,美的像一首晶莹雋永的诗。
  他忘情地牵起她的双手。
  陈香凤并没有羞涩踟躕,相反地,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安适自在,就彷彿她这双手生来就是要被他牵的,他那双温暖的大手就是她的手该放的地方,事情理所当然地本该如此。
  一霎时四目交投,两双眼神说不尽的缱绻缠绵,他们心里再无半点疑惑,从此无怨无悔。
  姬家桐暂且放下了万缕柔情,伤感地说:「我必须离开这儿,去台北待一阵子,然后还得去美国,这一去恐怕得要好多年。」。
  陈香凤能够理解,台东;甚至台湾,都不是他能一展本领的地方,于是说道:「既然要好多年,那就别耽搁,早去早回。」。
  姬家桐振作起精神,道:「嗯,那我明天走,到了台北就给你写信。」。
  这两个人的心性与智慧都属超凡绝俗之流,心中纵使有万般不捨,但如果必须去做什么,就能够剑及履及,忍得一时,图个千秋。
  姬家桐似乎还有点什么不安,囁嚅地问道:「我…有多少时间?」。
  陈香凤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用一种可以把人融化的声音说:「傻大个儿,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
  校长的祷告很快就应验了,麻烦自动而去,至少将不再是他的麻烦。所以;虽然临时找人代工有点困难,但他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姬家桐的突然辞职,并且衷心祝福他鹏程万里。
  ……
  姬家桐与陈香凤已是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了,但是如果得不到陈香凤父母的首肯,那么在这样重大的遗憾与耻辱之下,即使他们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他们俩都是极有智慧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化解陈香凤父母的反对,是他们必须奋力一搏的关键,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姬家桐最严重的问题是他的年龄与省籍,这点即使他回去当个教授也无法弥补,他必须非常成功才能获得陈香凤父母的宽容。至于该怎么才能非常成功,他没有具体的计划,但方向很清楚,那就是要进入世界顶级科学家们的圈圈中,努力成为一名世界顶级的科学家。
  姬家桐到了台北,在中华路铁路旁的一堆竹棚屋中租了个床位,添置了些脸盆水壶之类过日子的傢伙,算是有了个栖身之处。落定之后也不耽搁,第二天就跑到台湾大学去碰碰他的运气了。
  运气不错,正如他的猜测,南京中央大学的老同事们有不少随国民政府来台,进入了台湾大学任教,而且很顺利就让他见着了一位。这位老同事戴教授(註一)原以为他早已死在南京,这番劫后馀生久别重逢,自是有一阵子热烈的叙旧。在戴教授的帮忙下,随后几天姬家桐得以泡在期刊室里,查到了他想要的资料。至于戴教授邀他共事的盛情,他感激地婉谢了,因为他必须去走一条更高、更远、更艰难的路。
  姬家桐在台大找到了过去二十多年的各期《物理评论》,他一一挑出以前他在这份期刊上所发表过的论文,把论文名称、摘要与发表日期等全都抄录了下来。
  他惊喜的发现,十四年前恩师包立可能因为联络不上他,就逕自代他将那篇「任何关于定域隐变数的物理理论无法复製量子力学的每一个预测」的论文投稿至《物理评论》了。而且这些年来这个理论不断地被讨论,并且还被称为「姬定律」、「姬不等式」受到许多论文的引用,可说已获得了物理学界的重视与认同。所以,其实在他失踪的这些年里,「姬家桐」三个字已经闯出了点名号,现在只等他这个大活人出现,那差不多就大势底定了。
  查了论文,姬家桐又来去匆匆地跑了一趟台南,在台南美国新闻处(註二)抄下了十多所美国大学的连络地址。他写了十几份详细履歷,履歷内容包括了他的学歷、经歷以及他所发表过的论文清单,并各附上一封文辞并茂的求职信,按址寄往那些美国大学。
  当时的航空邮件非常昂贵,要省钱就得寄海陆邮件,一来一回就需要将近两个月,这还没算上学校里审查申请、跑行政流程的时间。所以他大可趁这段等待的时日,设法筹措一笔去美国的旅费。
  这天姬家桐叫了辆三轮车,吩咐去大直北安路,并且亲切地跟车伕聊了起来。由于这段路程还有点远,车资颇丰,所以那名三轮车伕也挺高兴的有问必答,详细地描述了这一行的甘苦。到了目的地,他就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着,盯着他的目标观察了一整天。
  第二天,姬家桐照着那车伕的指点找到了车店,租了一辆半新不旧的三轮车,就啪躂啪躂地踩到了前一天他锁定的目标门口,展开了他的运输事业。
  这儿是刚刚才成立的美军士官俱乐部,后来台北爱玩的骚包们管那地方叫「六三俱乐部」,美军官兵则叫它「中国海」。
  或许是三轮车伕们对红眉毛、绿眼睛的美国大兵有点害怕,姬家桐居然成了第一个固定来这里等客人的三轮车伕。由于姬家桐英文说的呱呱叫,让那些大兵们大有宾至如归之感。加上他的服务态度亲切风趣,车子又踩的飞快,以至于大兵们一叫车就先找他,让他几乎整天没得休息,一回到住处就累的倒头便睡。
  (註一)这位戴教授可能是戴运轨先生,民国十七年至民国二十一年期间在中央大学任教,民国三十五年至民国五十一年担任台大物理系主任。
  (註二)当时美国新闻处在台南,是台湾唯一的美国资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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