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啪———”
  这次倒没有头撞书桌了,是他自己陡然清醒,然后一巴掌拍向了脑门,这一巴掌一点儿都没留情的,额头红了一片,甩了甩脑袋,又继续看书。
  顾软软捂着脸笑,一对酒窝荡荡的,笑完后,无声的回了隔壁。
  脸颊的那一对小酒窝在看到拿着扫帚站在院中出神的刘氏后,消弭于唇边,神色平静对着刘氏点了点头。骤然看到顾软软,刘氏也有些惊讶,眼眶一红,可她还没开始哭,顾软软已经走过她向着厨房而去,没有回头。
  刘氏呆呆的看着顾软软的背影。
  以前只要自己一看她,她就会来接过自己手里的活计的……
  走到厨房将前些日子在山里摘的果子寻了出来,果子已经彻底熟透,清洗干净后,用刀对半切开,用勺子挖出姜黄的细碎果实,挖了一小篮之后停了手,用纱布包着在清水中不停揉搓,浑黄的汁水慢慢溢出,过滤一次后倒进了碗中,让它自己慢慢凝固。
  又去橱里拿出了小半袋干核桃,两个核桃在手心一压就碎了,将剥出来的核桃放在白瓷小碟子里,顾软软手速快,一会子就剥了一碟出来,将袋子系好放回斗橱里,又拿了小包红糖出来,正要炒糖浆,顿了顿,又去寻了一小包枸杞出来。
  想着叶宴之刚才那愁眉苦脸的模样。
  恩,核桃和枸杞都能补补脑。
  顾软软很快就做好了一盘琥珀核桃,足足的糖浆包裹着,又香又漂亮,再去看碗中的凉粉,晃了晃,已经彻底成形,舀了一勺蜿蜒倒了进去,又撒上了一层白芝麻。
  将两个一起放在食盘中,端去了自己屋子,在书架上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簿册来,这才端着一起向隔壁走去。
  出来的时候,刘氏还站在院中,正神思不属的扫地,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顾软软,想喊人又不知为何没出声,只红着眼泫然欲泣的看她,顾软软恍若未闻,垂着眼帘端着食盘脚步不停。
  见顾软软又和刚才一般马上要路过自己,刘氏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拉住了顾软软。
  “软软,怀陵带着怀月上山去砍柴捡柴火了。”
  虽然今天很是难堪,但刚才怀月背着比她还大的背篓丧气的跟着顾怀陵出门时,刘氏心都绞痛了,“怀月从来没做过这些的,就算要学做家事,也要慢慢来不是吗?”
  “你劝劝你大哥,他最听你的话了,你也很心疼怀月不是吗?往常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现在就不心疼她做活么?”
  顾软软看着刘氏的眼,想跟她说,不心疼,怀月和自己从不亲近。往常确实给她许多东西,因为自己始终是姐姐,那些不在意的东西,她喜欢,就给她了。
  但两人,确实从未亲近过。
  但是顾软软没有开口,因为刘氏看不懂自己的唇语。
  往常争着做事,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顾软软在这里出生长大,村里的人大多都是善意的,没有什么闲言碎语,甚至许多老人都很喜欢顾软软,怜她沉默的人生,可是顾软软不怎么喜欢出门,善意是真的,可每每自己走过后,都能听到她们摇头叹一句可惜。
  可惜了,这么乖的女娃子。
  可惜了,这么勤快,家里家外都是好手。
  可惜了,她不是哑巴就好了。
  就只能埋头做事,做事能让自己充实,让自己没空东想西想,累极了便倒头睡,既成事实,日子就要安稳的过,若满心怨怼,哥哥就更放心不下自己了。
  刘氏一直定定看着顾软软的眼睛,试图在她眼里找到心软,找到犹豫,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始终都是平静的。
  顾软软摇头,平和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其他痕迹。
  这次是大哥要管,自己当然不会阻拦。
  单手拿着食盘,将刘氏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掰开,继续向外走,刘氏不可思议的看着顾软软的背影,一天的难堪全都涌了上来,“你怎么那么狠的心!”
  “我是你娘,那是你妹妹,你都不管的吗!”
  有些歇斯底里的低骂人传入耳中,顾软软脚步没停,直接跨出了门。
  刚走进隔壁院子就一阵嘎嘎声,鹅圈里一群还没换上翎羽的小鹅又在打架了,顾软软扭头看去,小小一只却凶的很,扑棱着小翅膀互相啄来啄去。
  真像刚才的叶宴之。
  把娘挡在外面,声音听着冷漠,瘦削的背影笔直,气势很足,但无端就让人觉得―――
  奶凶奶凶的?
  顾软软的心情没来由地就好了,端着东西进了屋子。
  走进一瞧,见他端端正正做在书桌前看书,竟然没打瞌睡?叶宴之听到脚步声扭头,顾软软一看他就忍不住笑。
  原本光洁的额头一片绯红,额心甚至隐隐泛青,这是拍了多少次又拍的多狠?
  叶宴之不解的看着顾软软笑弯的眼,不过视线落在顾软软端着的食盘上,当即一喜,“顾妹妹,是给我的吗?”
  顾软软点头,放在他的面前。
  叶宴之:“有劳顾妹妹了。”
  琥珀核桃叶宴之是认识的,但这一碗微黄的白凝叶宴之不认识,嗅了嗅,蜂蜜中藏了一昧果子的酸甜,用勺子挖了一勺送入口,冰凉又酸酸甜甜的,眼睛一亮,“很好吃,顾妹妹,这是什么?”
  做的食物别人爱吃,心情自然也是好的。
  顾软软笑着拿过纸笔,写。
  山里的一种果子,不知叫什么名。
  叶宴之夹了一块琥珀核桃入口,足足裹的两层的糖浆让叶宴之心满意足的弯眼,低眼去看顾软软的字,字体温润清秀,安静中却隐带风骨,当真如她的人一般,虽然安静温婉,但谁也不能忽视她。
  “顾妹妹你的字写的很好。”
  闻言,顾软软看了一眼叶宴之铺在书中上的纸,上面已有墨迹几行,字体不似哥哥的严谨,是一股洒脱舒朗之意,看着就觉得主人应会让人觉得很是舒适。
  微笑,摇头,落笔。
  不及你。
  不及你?叶宴之怔怔的看着那三个字,连口中的核桃都忘记嚼了。
  还未回神,顾软软又将一本簿册递了过去,叶宴之接过,翻开,竟又是一本手抄《中庸》,上面亦是满满注释,但和顾大哥的简略不同,顾软软的注释很直白,由浅入深,叶宴之一看就懂,不像顾大哥那本,跟看天书一样。
  不掩诧异的看着顾软软,“顾妹妹也看四书?”
  女儿家该会的她都会,现在连四书也会了,这么厉害,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么?
  顾软软落笔写:当初哥哥学的时候,也教了我一些。
  笔锋一转,又在纸上写:哥哥很欣赏你。
  “顾大哥很欣赏我?”
  叶宴之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先前看书的时候,满心气馁,早上顾大哥好像有些不高兴,自己是哪里惹他生气了?而且顾大哥都将手札给自己了,可自己居然,居然看不懂!
  现在顾妹妹说顾大哥很欣赏自己?
  看着叶宴之一瞬间亮起来的双眸,像盛满了整条星河,顾软软也跟着浅笑,点头。
  哥哥的书很少外借。
  若不是看中他,哥哥不会借书给他,更不会出题考他。
  顾软软闲话片刻就回去看酒书了,叶宴之认真翻看两人给自己的书,顾大哥没有嫌弃自己,他很欣赏自己!丧了一个上午的颓废立时没了,鸡血满满,同一句话,看过顾妹妹的注释后再去看顾大哥的,也能看懂一半了。
  叶宴之认真翻看,翻着翻着手一顿,视线飘向了桌面。
  顾软软刚才写的字并没有带走,素白的纸张上墨迹几行,有长有短,叶宴之的视线牢牢的锁在最短的那三字上。
  不及你,不及你,不及你————
  叶宴之抿着嘴偷乐,顾妹妹这么厉害的人,居然夸自己了。乐着乐着,眨了眨眼,奇怪的摸了摸自己脸,怎么觉得有点烫?又做贼似的四顾一番,确定周围都没人,迅速扯过纸张,对折几番,将那三字的一行撕了下来,对折两次,小心翼翼的放进了荷包。
  ☆、 第十九章
  顾怀陵和顾怀月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近黄昏,远处山峦晚霞绵延不断,顾怀月出门时背着的大背篓已经背在了顾怀陵的身上,满满一篓的干柴,顾怀月拿着柴刀跟在后面,走路有些一瘸一拐。
  在山里摔了一跤。
  顾怀月一边走,一边好奇不安的看着顾怀陵。暮色渐浓的哥哥眉目依旧清朗,半掩的眉眼温和平静。
  摔了一跤的时候,自己很快就爬了起来,哪怕当时就被痛哭了,也没想着撒娇求情说不干活了,因为这是大哥,撒娇哭闹对大哥来说,都没有用。
  谁知大哥帮自己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伤到骨头,虽没下山,但也没让自己砍柴捡枯枝,就让在一旁坐着。
  不是,惩罚自己干活吗?
  想问就又不敢问,只能不停的抬头看他。
  村子已经近在眼前,晚风送来了炊烟中的饭菜香,顾怀陵停下脚步,回身问她,“干了一天的活,累吗?”顾怀月点头,累,是真的累,从来没做过这些,连碗都没洗过,还崴了脚。
  “可你姐姐,人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这些事了,当时的她,比你还小。”
  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温和却又沉重。
  “凭什么这一切就应该她来做?你为什么会理所当然的接受这一切?”
  凭什么她来做?
  顾怀月眨了眨眼睛,“因为一直都是她做的啊。”
  从顾怀月懂事起,家里的事几乎都是姐姐包完了的,爹不说话,娘也不吭声,顾怀月也就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后来长大,懂事了些,可娘都不帮她,自己,自己也……
  顾怀陵:“她是你的姐姐,不是你的丫鬟。”
  自己曾经试图阻止过的,可软软到底是寻常人不同,她自己愿意做事来分散注意力,这点自己是支持的,而且,勤劳是美德。
  “你已经十二了,你早已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句话就堵住了顾怀月即将脱口而出的苍白解释,想要辩解自己是跟娘学的,娘都不帮,自己也就不帮了,还是想要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
  顾怀陵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说过几次,在我这里,你的懒并不是什么大错。”
  “这次你喊了刘枣来家里,是我对你生气的地方。”顿了顿,“而我对你失望的地方是――”
  “失望?”
  顾怀月呆愣的看着他。
  “你懒,她勤快,你不想做,她愿意做,这都是你们两姐妹自己做出的决定,就算身为大哥,只要不是谁被强迫,我也不好过多干涉。”
  “可你从未说过姐姐辛苦了,谢谢姐姐这样的话。”
  弯身,看着顾怀月的双眼,“以前你还小,你的认知被娘影响,那时候你还不谙世事,可是你现在已经十二了,你早已懂事,你理所当然的接受这一切,可以,但你为什么从来就对软软没有感激之情呢?”
  “哪怕只说谢谢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话顾怀陵没有再说,顾怀月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这就是我对你失望的地方。
  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呢?因为娘就是这样子做的。后来长大了,从别人家知道这情况是不对的,可自己懒了这么多年,也没想过改变什么,可是,现在大哥说他失望的地方,仅仅是没说谢谢?
  暮色已浓,顾怀陵垂下眼帘,夜色将他的轮廓加上了一层暗影,声音似暖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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