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9)

  这语气不太兰德尔。
  维里又重新戒备起来,你到底是谁?他的心里闪过许多人的名字,最后定格在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我是谁不重要,兰德尔站起来,随意地拍去斗篷上的草根,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想找到阿斯加尔德的塔吗?跟我来吧。
  维里正想拒绝,却发现自己竟然身不由己地说:好。
  兰德尔赞许地望着他,和蔼得活像一个老头。
  不错,你这孩子很懂事。他笑着夸奖,多听长者的话,才不会走弯路。
  维里感觉有点憋屈。
  他嘴巴好像被黏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只能听着眼前这位顶着兰德尔皮囊的人絮絮叨叨。
  从森林中涌出白雾,笼罩在兀尔德之泉的上空。
  维里听着雾中传来的声声鸟鸣,心里却没有一丝紧张的情绪。迷雾之森里一旦起雾,就预示着亡灵的出现。然而这片白雾却没有那种危险的气息,十分清醒,像雨后的水汽,让人感到安宁与干净。
  白雾渐渐将枯萎的世界树笼罩,遮住天空,维里置身于白茫茫的空间中,除了脚下一片青草地,什么都看不清。
  多漂亮。兰德尔赞叹道,
  他茫然地张望,又侧头去看兰德尔,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兰德尔说。
  雾。维里张嘴,毫不犹豫道。
  他说完后,顿了一下,纳闷地想,怎么又能说话了?估计又是眼前这人搞的鬼。
  维里已经放弃去猜想他为什么能让人口吐真言。
  除了雾之外呢?你还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兰德尔摇头失笑,看来你魔法天赋的确不高。他伸出手,随意一指,又笑吟吟地重新问了一遍:那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维里转头看向他手指向的地方。
  白雾如潮水般分开,一条雪白的阶梯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漫长得没有终点。维里吃惊地看向阶梯,这是什么?
  你知道阿斯加尔德是什么吗?兰德尔并没有回答,话锋一转,问他,说出你内心的想法。
  维里说:神明居住的国度,失落之城。
  失落之城?他咀嚼着这个词组,翻来覆去地念叨,随即开怀大笑,不错的名字,和真相有一点接近了。
  维里皱起眉:真相?难道众神之城的说法还有假?
  他脸上的疑虑太过明显,兰德尔笑了笑,说:为什么不亲自走上去看看?他看向那条通往白雾深处、延伸到天空尽头的雪白长阶。
  维里从心底感到战栗,未知的事物总能引起人的好奇心。
  他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一块石头,平淡地度过每一天。在战争结束后,他就打定主意,辞去军衔,当一个普通的剑术教师,余生都将在学院里度过。
  只有在前往城外公墓看望长眠的战友时,他才会想起过去。
  他的生活好像一汪平静的死水,永远不会有流水注入。
  或许他这汪死水会渐渐浑浊、发臭,失却了原本的清澈,变得不像他。他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舒适、安全,但也十分无趣,几乎找不到生活下去的意义。
  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信念是记住伊格纳斯。
  如果连他也不在了,那伊格纳斯就真正地消失在世界上。如果他一直记得,那伊格纳斯起码在他心里、梦里,都是鲜活的。
  雪鸮的出现,带来伊格纳斯生的讯息,也让他这潭死水重新流动起来。
  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他好像重新找回自己曾经丢失过的东西。
  发自内心的笑容,珍贵的好奇心,还有伊格纳斯。
  现在,面对石阶尽头重重的谜团,他久违地升起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温蒂妮不知在哪里,就连项链中沉睡的伊格纳斯也没了声息。
  他不能冒险。
  兰德尔说:你还在顾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52章 众神之墓
  维里不回答,只是望着长长的阶梯出神。
  兰德尔实在看不过眼,趁他不注意,在他背后伸手一推。一股轻柔的力量推着他向前,维里脚步不停,直直地向阶梯走去。他双腿一迈,下一秒,脚下就传来属于石头坚硬的触感。
  云彩弥漫在他的身侧,如同无数尾灵活的小鱼在空中游弋,兰德尔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笑着说:维里,一直往上走。
  可以回头吗?维里突然说。
  兰德尔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可以回头。
  格陵兰帝国流传着许多诗歌与神的赞歌,维里也听过各式各样的故事。不能回头,就是有关神明的故事之一,维里这么说,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维里深呼吸一口气,抬眼望向台阶的尽头。
  浮动的白云中,阶梯只剩下一个小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走吧。兰德尔说。
  他一马当先,率先向前走,长斗篷一直垂到地上,覆住他身后的阶梯。随着他的行走,斗篷像水一样流动。
  维里默默地看着,发觉这斗篷似乎对于兰德尔的体型来说,过于宽大。
  这件斗篷原本主人的身形应该十分高挑,他大致估算斗篷的长度后,心里有了计较。斗篷主人应该比他还要高一些,难怪兰德尔穿得这么吃力。
  像是小孩偷偷穿上大人的衣服。
  走在阶梯上,风吹过他的脸颊,有点冷,他置身于茫茫云海中,好像能闻到属于云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清爽、澄澈,好像能把他心头的杂念都涤荡干净。
  维里,往左边看。兰德尔突然开口。
  他下意识向左看去,云雾如潮水般退去,露出鳞次栉比的建筑,那些原本高大的建筑变得和孩子的玩具一样小巧。从高空俯视阿斯加尔德,竟然像在端详一座用积木搭建而成的城市。
  兰德尔说:再仔细看看。
  维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只得到高深莫测的眼神。
  于是维里又转头去看云下的阿斯加尔德,在城市纵横密集的长街里,他忽然发现了几颗麦子。维里意识到了什么,又凝神细看,这一瞧,才发觉出麦子们的真面目竟然都是人。
  他们是教廷的人?还是魔法师公会?维里低声说,难不成是帝国的人?
  城中的光景他看不清楚,隔着遥远的距离,他能看清小麦们的真面目已经实属不易,想要他再把服饰、打扮看得一清二楚,那就太难为人。
  兰德尔微微一笑,并不着急回答,反而轻轻巧巧地把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他们是谁?
  我猜不到。维里诚实地回答。
  他不习惯猜想,只有眼睛看见、耳朵听见,然后根据显露出来的线索进行推论。现在他只能看见麦子大小的人影,也就没法准确说出这些小麦来自于哪一方势力。
  在得知阿斯加尔德会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时,他就已经预料到现在的局面。
  他们看不见塔。兰德尔说。
  维里抬起头,看着身边的人:如果有人能看破主教布下的幻境呢?他故意将主教这个词念得很重。
  兰德尔笑眯眯地说:那也没关系,如果有人能看破主教的幻境,说明幻境阻挡的并不是他。
  他挥挥手,云雾重新涌来,翻滚如浪潮,层层叠叠,挡住维里的视线。
  继续往上走,兰德尔把手放回斗篷里,阿斯加尔德里游荡的人并不重要,我想带你看的东西不止是这些。
  维里沉默地望着他,蓝色的眼睛像幽深的海洋,两人僵持半晌,维里终于说:主教,你为什么要用兰德尔的脸?
  兰德尔满脸无辜:什么主教?我就是兰德尔。
  维里指着他的斗篷:这件斗篷是你的衣服,上面绣着花纹,虽然不明显,但能看出来是紫罗兰。不仅如此,斗篷的长度明显不是为了兰德尔这个体系准备的。
  其实你根本没想要隐藏身份。维里淡淡地说,主教阁下。
  兰德尔的脸色随他的话语沉了下来。
  流动的云彩这一刻倏然停止,连风声都消失在耳畔。维里昂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兰德尔,并不害怕他沉郁的表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其实很简单,你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兰德尔。维里说,不仅如此,你的演技非常浮夸,好像就怕我没有察觉出你的异样。
  主教微微一笑:看来我演技退步不少。
  维里沉默了,心说,你有演技吗?
  主教手掌往上一勾,维里胸前化作项链的紫罗兰发出清脆的鸣声,银链应声而断,直直地飞入主教的掌中。
  没想到我离开这么久,连紫罗兰都已经长大成人。他垂下眼帘,看着袖珍的紫色花朵,目光柔和,声音里带着笑意,可惜现在我却没办法看见。
  维里说:伊格纳斯他意识到什么,立刻改口说,我是指他,长得和你一样,只是眼睛和头发颜色不同。
  提起伊格纳斯,维里的戒心也不由自主地消除些许。
  主教摊开手掌,那枚花瓣似的吊坠闪着漂亮的紫光,似乎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而在欢欣鼓舞。
  不必因我的名字改口,既然他和你认识时,就用了伊格纳斯的名字,那他就是伊格纳斯,主教说,名字归根结蒂只是个代号,并不代表什么。
  他信手一抛,项链竟然奇迹般地回到维里的身上,银链也完好无损,像是之前根本没有断过一样。
  维里的手心捂住紫罗兰,上面没有残留一丝温度。
  他头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的确早已逝世。
  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小伊格会选择你,但既然他选择了你,就有一定的道理,主教仍然在使用兰德尔的面孔,可神情、气质却是独独属于他的从容,我之前问过你,你觉得阿斯加尔德是什么,你还记得你的回答吗?
  失落之城,和神明居住的国度。维里拧起眉头,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十分重要。主教特意带领他踏上白云中的阶梯,不单单只是为了让他看见城中乱逛的各方势力,或是找到那座白塔。
  看你的表情,一定猜中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主教抚掌。
  维里说:伊格告诉我,你最后选择在这里长眠。
  主教笑着点头:不错。
  精灵族曾经告诉我巨人尤弥尔的传说,在尤弥尔死后,他的鲜血变成洪水,身体化作世界,精灵和侏儒由此诞生。维里捏紧拳头,现在我们人族居住的世界又是从哪里诞生?阿斯加尔德又是怎么失落?
  这段时间,他陆陆续续也听过许多人谈到诸神黄昏后的传说。在学院休养的那些天,他也想办法翻出几百年前的羊皮卷和手稿,想要从里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伊格说,阿斯加尔德有一个天空之境的别名,我也曾经看见阿斯加尔德悬在天空中,被云彩托起。维里并没有去看主教的神情,自顾自地说,可能在诸神黄昏以前,阿斯加尔德的确修建在空中,只是现在被移到雪山上。
  诸神黄昏还是神族得到了胜利,主教你就是存活的神族后人,维里慢慢地说出另一般人惊心动魄的话,但你并不是唯一一个。
  你固执地留在这里,并不是阿斯加尔德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而是因为阿斯加尔德埋葬着众神的骸骨。
  这里早就不是什么神明国度,而是不折不扣的众神之墓。
  主教欣慰道:你很不错,能看到这种地步。
  本来只是我的猜想,只是你的话点醒了我。维里摇摇头,并没有接下主教的称赞。
  其实他从很早开始就有所怀疑。
  在看见那位手拿号角的守护神时,怀疑的种子就已经种下。在看见枯萎的世界树,以及生机盎然的兀尔德之泉后,那种违和感升到顶峰。
  阿斯加尔德的一切都已死去。
  世界树、城中的神明、干涸的泉水,甚至是连阿斯加尔德中的时间,也一并失去了生命。
  所以不论是伊格,还是温蒂妮都嘱咐我,阿斯加尔德里的一天,相当于外面的一个多星期,维里笑了笑,其实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任意的时间长度。
  城中的一切都已静止,所以天空不会昏暗,建筑不会坍圮。只有天坑里的一切不同寻常,除了兀尔德之泉和世界树,其余的一切,森林、植物,都是以假乱真的幻境。
  你怎么发现的?主教好奇地问。
  因为飞鸟,阿斯加尔德中没有活物,但是你出现时我听见了鸟鸣。维里抬头看向云雾升腾的天空,似乎能看见云中群鸟飞掠而过的痕迹。
  如果主教当真有创造生命的能力,那伊格纳斯也不用借助甘泉诞生。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幻境。
  主教大笑:看来你确实比较聪明,起码比小伊格聪明些,他总是死心眼,不懂得变通。
  维里说:他很好。
  你很喜欢他。
  是的,我很喜欢他。维里有些难为情,眼前这位主教,相当于伊格纳斯父亲一样的存在。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和样貌赠予伊格纳斯,并想尽办法,让伊格纳斯能够脱离权杖而活于世界上。
  从此,伊格纳斯不再是作为紫罗兰而存在。
  在长辈似的的人面前吐露自己对伊格纳斯的心语,饶是维里也感到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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