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分1

  自从传了那个讯息,她和聂暘私底下真的没了来往,刚好这段时间让杨安乔有个冷静沉淀的空间。她上许思捷剧团的官网研究了下报名程序,写完书面报名表送出去,便点开另一个网页看网友讨论许思捷究竟是偏好甚么样的演员,和自己素日观看许思捷的剧的心得汇整起来,统合了几个大方向。
  一是许思捷不喜欢太浮夸的表演方式,因此她开始从脸部表情和细微动作下功夫,对着镜子训练喜怒哀乐,及手脚的小动作。握拳和半握拳传达出的情感;眼眶含泪与掉一颗泪给人的感觉。一般舞台剧的五官情绪是不会描写如此细微,也是她觉得有趣就多揣摩了下。
  再来针对声音开始作训练,这就直接影响到舞台剧最重要的一环。她花了更多心思,一个月内将许思捷每齣戏都看过,每个台词都念过,抑扬顿挫模仿得全部到位。有时汪郁琦在旁看她表演给意见时,会说:「乔乔啊,你是念得不错,但是不是太过于模仿了?」这才让她试图用自己的想法去演绎。
  可困扰就来了,汪郁琦虽然能提点几句,但总说不到她心坎上,觉得还是差了点,汪郁琦建议可以问问许羽彤,杨安乔却摇摇头说:
  「要是许学妹指导我,蒙说我这学姊漏气,最主要的,她那一派都是传承她爸爸的。我要是都学了许老师看了没新意,也等于是复製一个许学妹,那我这个人就随时能被取代,许老师可不会用我。」
  「那可不一定,许老师就是想要女儿回来继承,说不定因此把你当女儿疼呢。」汪郁琦开玩笑随口撂下一句。
  杨安乔并不放在心上,想再多点人给她意见时,眼睛就不自觉地瞄着手机,看是不是有熟悉的号码出现。毕竟他对舞台剧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少。
  关于聂暘,杨安乔也用半个多月的时间慢慢釐清了。刚开始她对聂暘的确是不存甚么遐思的,她知道他随口捻来一首诗,素手弹来一手曲,书卷味十足的读书人却是个满怀心机的大腹黑,可这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聂暘是真心喜欢她。即便两人常常只是吃饭,他也会偶尔调戏她一下,但对别的女孩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不像对着她那样放肆。有时还陪着她四处间晃,鼓励她去报名剧团,早晨还特别打电话给她,问她有没有赖床。
  可回头来想,和聂暘的往来是属于秘而不宣,一切都神神秘秘,她对聂暘的了解究竟有多少,她自己也拿不准。杨安乔自认为自己晶莹剔透,坦荡得很,对比聂暘肚里藏着百转千回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另一个要点,他实在太张扬了,现下一个杜学妹,说不定往后再来八个十个,她能应付得完吗?
  针对这个问题,杨安乔夜半人静问了自己好久,久到辗转反覆不得安眠,索性气到想起床删除聂暘的手机号码,但当然没有下手。
  这个人生中第一个感情上的烦恼,随着剧团徵选的日期一同逼进,终于有了下文。
  学校期末考週,社团活动暂停,杨安乔焚膏继晷考完最后一科,正计画要不要主动打个电话问他有没有考好,却在学校中庭看见聂暘挺出一张帅气十足的脸,旁边伴着登山社的莫学姐,男才女貌谈笑风生。考完试的好心情顿时沉到深海不见底,脸色如丧考妣。
  像游魂一样回到公寓,任凭看她脸色不对的汪郁琦怎么追问,她都没办法回话,闷声不响栽在枕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
  她了解自己这是吃醋了。
  一旦开了个头,自己的心就被聂暘的吻给戳出一个扎实的大洞,原本萌动的爱恋如野火燎原般熊熊烧了起来。她对聂暘有了期盼,对他身边女孩的位子有了独佔欲。
  可现下能怎么办?聂暘还在等她的答案?还是直接放弃了?
  这样忐忑半天,发楞半晌。
  那厢杨安乔正为自己迟钝的反应悔恨交加,聂暘正坐在自己书房,一隻手把玩着手机。
  瞄了半天若有所思些甚么,最后笑一笑先搁在一旁,随手拿起几本书打算翻阅,房门叩叩地作响,还没来得及应声聂晟就走了进来。
  这样无礼的事,聂暘早就习惯了,一般来说家里只有聂晟较为目中无人,认为小事不需在意,聂暘也极少跟他抗议,不希望人打扰时落锁就是,聂晟也不至于跟他置气。
  「爸叫我拿大学的简章给你看。」聂晟递来一大叠英文简章,逕自拉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看你想大二还是大三出去,都可以,家里可以搞定。」笑得玩世不恭的模样。
  聂暘波澜不兴收进抽屉,没有他热切。「你说的也太嚣张,还是要考试的。这世上不是砸钱就可以解决一切。」
  聂晟冷笑了声。「还是有很多事可以解决的。」不知想到甚么,神情倏然沉鬱了起来。
  聂暘瞄了眼,心知这个哥哥不太对劲,无论聂晟多么少年老成,天纵英才,此刻还是个虚长他五岁的二十几岁青年,情绪彰显于外,不懂收敛。这点从小懂得看人脸色的聂暘就敏锐而沉稳,当然也嗅得出聂晟心情不好的原因。
  「你最近跟新女友,状况好吗?」
  他指的是前阵子聂晟每日都满面春风,询问他之后才晓得玩世不恭的聂大少又觅到新的红粉知己,而且显然挺上心的,不然不会主动絮絮叨叨讲了他女友的诸事细项,满脸的愉悦。
  聂晟闻言表情果然松动了下,惯有的讥讽之意掛在眼角。「别提了,爷爷嫌她出身不好,叫我玩腻了跟她分手.....」
  聂暘毫不意外地吁了声。「单亲还是低收入户,爷爷果然入不了眼。」但用到“玩腻”这个词,也的确有爷爷的风格。「你很喜欢她不是吗?跟爷爷争取,也许他会接受。」
  聂晟简直要嗤笑出声,「爷爷那个老顽固,是我跟他争取就能开开心心接纳温暖的人吗?我跟他吵过两回,说我的感情事不用他管,结果他说甚么:聂晟,你以后要做大事,爷爷的基业要交给你,不要跟我犯傻。」冷笑越炽,眼底露出一点愁。「成天拿着他的丰功伟业压我,是料准我没有筹码跟他反抗,就不要我拿了实权之后回头扳倒他!」
  聂暘正色而严谨。「聂晟,你说这话就真的是在犯傻,我当我听了个玩笑。」
  聂晟反倒有恃无恐。「聂暘,我不怕跟你说实话,我想要聂家的產业,自然知道要有所牺牲。既然爷爷不喜欢温暖,那我跟她分手也没甚么,不过这笔帐我会记在心上,现在叫我牺牲了甚么他也应该给我那么多,一分都不能漏。」讨爷爷欢心这件事他做得一向完美,所以第三代五个子孙中,课业和商业手腕出类拔萃的聂晟就这么脱颖而出,成了心照不宣的继承人。而他也有相对的慾望。
  聂暘没有再多搭话了,关于聂晟和聂家的產业,他和聂云都不淌这个浑水,置身事外。聂晟此刻深埋于心的愤恨,他也认为是自作自受,旁人无法干涉。这个疏忽与对聂晟的漠视,让聂暘之后有一段日子活在深深的悔恨中。
  「好了,别提这个了,」聂晟想转换话题,「我记得你上次跟我提过有个长得不错的学姐,说嘴巴挺逗,个性蛮有趣。怎么,还没追上手?」
  兄弟间,互相探问感情事是随口捻来的话题,也之所以聂暘曾经透露杨安乔的存在。资讯非常少,只是能让聂暘主动提出来搁在嘴里的,通常在他心里有一定分量。
  提到杨安乔,聂暘眼光放柔不少。「不晓得,上次想再进一步之后就不理人了,可能回头臭骂我一顿删电话号码了。」这话大半是玩笑,他只是猜测,却不知自己差不多猜中了八九成,只是电话号码还活着而已。
  聂暘嘴里虽这么说,表情却从容没有一丝紧张,聂晟不客气地打量他一眼,笑了出声。
  「看起来不像啊。聂暘你少来了,你不打没把握的仗,那学姐是手到擒来了吧?」缓了下又道:「哇,那叶家三小姐没指望了,听说这阵子要回台湾看看叶伯父叶伯母,可能又会藉故上门了。我就不懂了,那叶小姐知书达礼,温柔婉约,多少男人眼巴巴盼着。对你痴心未改这么多年,你始终瞧不上她。」
  聂暘淡然。「感情这回事,没有道理的。」他看向哥哥,意在言外。「你应该懂。」
  几个字就让聂晟大张旗鼓的探听收了回去,随口再间聊几句就离开了。聂暘这时才又拾起手机,眼色浮起深意,思考了会儿终于发出简讯。
  “学姐,我期末考完了,你应该也考完了。如果没事,明天老地方见可好?”
  三十秒后,简讯马上传到杨安乔的手机,正伤春悲秋完的杨安乔鼻涕还没擤,简讯铃声就大作了,捞过来瞄完心情马上从深海底被捞了起来,不得不盘腿坐在床上思考大计。
  杨安乔并非是爱演小剧场的人,自然不会看到聂暘和莫学姐走在一起就认为聂暘改变心意了。相反的,聂暘肯主动,代表他对她还抱着期望,这个想法让她凉透的心又瞬间迸了火花。
  她拿着手机远看近看,上看下看,就希望看出躲在手机萤幕另一边的聂暘有甚么想法,当然此举是徒劳无功,所以她忽悲忽喜地沉下肩头,将自己裹回被里,又放空了好一会儿。
  杨安乔决定先搁在一旁,冷静冷静再说,现在脑袋正热无论回了聂暘甚么,她担心事后都会后悔,太多前例可循了。因此她收拾衣服洗了个澡,才回那封简讯。
  “好。”
  隔日杨安乔上完课,就和汪郁琦去学校大堂听演讲。今日来演讲的人是被教授们津津乐道的校友,从剧团出身到后来名扬国际的大导演,杨安乔另一个崇拜多年的偶像。从国中时开始接触剧团看了她的演出,再到电影女演员,执话筒后变身国际大导一路走来,杨安乔都看在眼里喝采在心里。
  大堂里早就坐满争相目睹本人的学生们,她们赶紧找了个位子坐下,等着演讲开始。
  「各位同学,大家安静。」做开场白的是主办此次演讲的校长,「今天很荣幸请到国际大导而且是我们学校出身的校友──李蕴庭导演来为我们做一场精彩的演讲,演讲的主题是戏剧的真实与人生,这个主题是李大导根据自身经验分享给大家的,希望同学可以学习起来,等一下踊跃分享发言。现在让我们欢迎李蕴庭导演。」
  话一落,热烈的掌声响起,一名身着裤装,年过五十依然风姿绰约的女性走到讲台,正是这几年执导女性议题非常出名的李蕴庭。
  见着她出来,大堂里顿时一阵沸腾,各个交头接耳,兴奋得要命。李蕴庭仪表端庄大方,保养得宜。因已经从事导演工作许久,早褪去当女演员的浮华风范,现在儼然就是个经明干练的女强人模样。这样的女人却是以探讨女性不平等或是阐述女性心中脆弱的议题,极为出色的导演,最近几部影片也跃上了国际舞台,名气越发响亮。
  室内一片肃静,李蕴庭微笑之后环顾四周,先开口自我介绍,再感谢校长盛情邀约,便开始此次的演讲。演讲有时候是广泛不着边际,搔搔痒罢了。但是李蕴庭可以讲得深入人心。例如举例最近中东国家发生的叛乱,许多女性被挟持当人质,或是印度多年来男尊女卑的社会文化,让她们的女性镇日活在惶惶不安,随时处于被强暴的威胁。偶尔说到採访当事人心酸的遭遇时,她似是哽噎,一度停顿了会儿不能成言,让底下眾学子们听得无不感同身受。
  这些走访各个国家的经歷成了滋养她电影题材的最佳肥料,也将这些经歷化为电影呈现于观眾眼前,用属于女导演温柔的特质,浅显易懂地分享给眾学子。
  等她演讲一落幕,全部人报以热烈掌声,包括被影响很深的杨安乔与汪郁琦,两人眼里崇拜的光芒闪耀个不停。
  「今天我们谢谢李导演精彩的演讲,如果还有甚么问题,欢迎大家举手发问。」戏剧系的王教授充当司仪,开口喊话。
  几个比较勇于发言的学生纷纷举手,李蕴庭随意选了个女孩,她有条不紊地说了:
  「李导演,我们前几天刚观看了『香火』这部电影,里面阐述的是华人女性在传统社会一旦出嫁便要遵守夫家规矩,听从婆家的教导。那时女主角傅吟笙已经有稳定的工作,算是有经济地位的,可是她逢年过节仍是准备祭祀,拜的是婆家的祖先,甚至还请假回家。这样一路过着婚姻,片尾傅吟笙还是没跟老公离婚,也没停止这些不平等的待遇,究竟是为甚么?」
  听到这问题,正歇下来喝口水的李蕴庭别有深意地笑了。
  「田同学你好。其实这问题很简单,『香火』并不是主张离婚的,各位女同学千万别误会,以后结婚你们老公跟我抗议该怎么办?」她开了个玩笑,引起一阵笑声。「『香火』这部电影的中心思想是女性婚姻中的困境。华人女性从小被侷限在男尊女卑的观念里,所以有人生了好几个女儿却生不出儿子,急得要去做精虫分离术;有人呢就像傅吟笙一样,拜的是婆家的祖先,想回娘家还得看婆婆的脸色。女主角傅吟笙一直想离婚没错,但是电影演了两个小时,泰半时间看到她和老公的争吵,还有互相责怪,可最后她老公理解了她的想法,也同意让她来去自如,不用受到婆家拘束。后来祭祀也是夫妻一同请假准备,虽然我晓得她还是有许多不太公平的事需要一件件解决,但婚姻其实是需要妥协的,两人互相磨合。即便傅吟笙牺牲了很多事,女人最终的心愿仍是家庭和乐。」
  话完又得到一片掌声,下头的汪郁琦转头跟杨安乔说:
  「原来这部片是讲这些破事,难怪我看得昏昏欲睡。我还是觉得他们应该离婚。」
  这摆明了不表赞同电影结局的态度,同样也浮现在杨安乔心上。女主角和男主角经过多年争吵,早就貌合神离,即使经过一番修补也不见得圆满得回来,可是导演都如此编排了,他们做观眾的也只能接受。
  「你不懂,那是经歷多年婚姻女人的心得。」她看似一脸认真地说道,没有陪她同仇敌愾。戏嘛,她们演得还不够多吗?人生并不一定如戏,不用太较真。
  眼看时间差不多,李蕴庭再点几个同学发表意见,这个演讲就完美结束。刚下舞台她立刻打了个电话。
  「喂,是聂暘啊,我是妈妈。」
  正练完小提琴准备去赴会的聂暘轻皱了眉。「妈,你回来了?」
  「是啊,刚下飞机,今天你们学校请我演讲,你知道吗?」
  聂暘瞄了眼后头悬掛多时的海报,「不知道。」
  「喔,那你现在知道了,我演讲结束了,你下课了吗?等一下陪我吃顿饭算是接接风吧。」
  聂暘有股掛掉电话的衝动,但他只沉了声:「妈,我还有课呢,而且社团有事.....」
  「有甚么事比妈妈回国还来得大,都几点了还有课,你是不是有约会,交女朋友了?」李蕴庭不容他插嘴的馀地继续说:「交女朋友了没关係,带来给妈妈瞧瞧,就这样,七点在常去的合菜馆见,我先帮你点了。」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就按掉电话。
  聂暘在心里悄悄叹口气,手指在简讯栏里打了几个字送出去。
  “对不起,事出突然,无法抽身,改天再约。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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