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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兆 (3)

  回忆过后,他清醒了,猝然收回双手,说:「对不起!」
  我严肃地说:「到今天我才完全相信她的的确确存在,而且非常深刻地藏在你心里。」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耻,既要公司又要爱人。」
  「要公司是现实生活的事,要爱人是心灵的事,如果周靖荣不能接纳我母亲,不论我如何爱他,除非我妈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否则,我也只能放弃爱情。到那时候,也许我也会和你一样的想着他,只是我可能会用一生去忠实我的爱。」说一完话,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死士一般的坚毅与凄凉。
  他一定被我的话吓坏了,轻声叫着:「淑仪!」
  我凄凉而冷静地说:「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吧!男人的一生除了爱情,还有事业,甚至事业比爱情还重要。虽然社会型态在改变,女强人可以用事业填补爱的空虚,可我仍是传统下的女人,爱是我生命的全部,物质生活只是生命延续的辅助。我会为活着而工作,却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如果有一天活着的意义消失了,我将停止一切生命的活动。」
  「你会做什么?」他紧张又关心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周靖荣仍是我的爱,我还得为妈活着,生活充满意义和目标,为什么我会说出停止生命活动的话?大哥和妈不知吵了几百次,那次不是这么厉害,我怎么会对这次事件感到暗晦、无助?是朱世文无情的态度影响我,让我担心周靖荣会跟他一样吗?
  为了下一代,宋经理再一次屈服,宋太太仍是爱他的,再次接受他的道歉。
  爱一个人并没有错,错在其间介入金钱、事业以及其他种种的诱惑,等问题复杂了,取捨已非简单的决定;这对怨偶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猜忌和埋怨呢?也许他们仍有改善的机会,就等他们自己去发掘和掌握契机了。我衷心地希望他们之间的战争能早日平息。
  大哥不再来泰山,他告诉国辉说:「她是我妈,她打我,我不能躲,也不可以还手。」既然他心中明白,为什么每次野性发作,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也许就像妈说的,这是前辈子「相欠债」,是她的命。
  三哥的信比周靖荣先到,他说等他作好决定,不管会不会回国定居,一定会儘快赶回台湾一趟,一定会给妈一个妥善的安排。
  宋经理说的没错,我必须要有心理准备。现在,我只期盼绿衣人能儘快带来周靖荣的消息。
  又是一星期过去了,足足又有一个月没有收到他的来信,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现象。难道我不应该把一切事情都对他坦白吗?依龄和阿秀姐都认为「家丑不可外扬」,毕竟他还是个外人。
  「婚姻对女人来说不是长期饭票,海誓山盟就跟台湾的空头支票一样容易跳票。」依龄说:「我跟黄擎涛在一起七年了,如果我没有经济能力,我才不嫁给他。」
  又过了三个星期,周靖荣的信终于跚跚来迟。信上写着:
  「淑仪:
  来信敬悉。
  毕业论文让我感到头痛,毕业后何去何从,更叫我徬徨。还记得我曾告诉你,我希望自己能开业吗?等我忙碌过后再联络。
  荣」
  盼了两个多月,只盼到一张短短两、三行没有答案的信。提笔的手软了,不祥的预兆开始在我心中蠢动。
  也许依龄是对的,我不该衝动地告诉他那么多有关家里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们俩的未来,一切美好的将来都只是我自己在心里幻想、编织。不过,他曾经告诉我,只有接到我的信才会让在异国的他有奋斗的意志,不见我的人,看我的照片以及素描我的人像,是他读书以外唯一排遣寂寞的方法。虽然他和我来自不相贫困的生活,但他喜欢和我说心事、谈理想,因为我们同是在贫穷下成长的人;在我面前,他没有压力,可以昂首自信,这是他一生期待的爱。
  这些信,还在我手上,我不信他会那么快就变心,一定是功课压力太大了,才会写不到几行字就搁笔。我还记得他曾说过,在他第一次作实验时,因我而使他信心满满,为了让我分享他的成功,他的第一刀就作到完美,可见我在他心里是有份量的。
  我不应该在他最忙的时候反而不信任他,我怎么能为一、二次简短的信就怀疑他对我的忠诚;一定是朱世文的事在作祟,还有妈太教我操心了。我应该听他的话,耐心的等。想着他在夕阳下等了我一年都没放弃,现在当然更不会变心。
  忽然,二哥带着沉重的心情跑来泰山,失魂地坐着,和妈无精打采的应酬,引起妈的关心。
  「阿灿,怎么啦!心情怎么这么糟?」
  二哥叹气地说:「素玉的妈,太不讲理了。」
  「你阿爸早就说过,入赘比嫁女儿还不如,寧可取婢女为妻,也不可以入赘女家,你偏不听。」
  二哥只是叹气。
  二嫂的爸爸是个豪爽的矿工,她的母亲却是位十足的悍妇,全矿区的人都不敢去招惹这位尖酸刻薄的女人。二哥和二嫂的感情很好,婚前就曾为她母亲的意见太多而差点闹出殉情记,爸只好答应让二哥入赘。然而亲家母的脾气绝不因有了半子而稍微收歛,兇悍反而有增无减,简直超过大哥的蛮横。二哥不忍心为难二嫂,总是忍气吞声,以致越来越消沉。
  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老大已经高中毕业,担任车床工人,一家生活虽不成问题,但精神上的压力,始终无法获得改善。
  我关心地问:「二哥,是不是亲家母又闹性子了?」
  「都是些芝麻大的琐事,她大渲大染,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素玉又太软弱,只会哭,他老爸自顾自的猛灌酒,我反而成了受气包。听她碎碎念久了,心里难免火大,顶了她一句,她就寻死寻活的,整整闹了两个礼拜,到现在还常藉题发挥,我跟孩子都快被她逼疯了。」
  「到底为了什么事?」妈忍不住问。
  「只不过是阿元(二哥的小儿子)想吃汉堡,我让素玉去买。晚餐时,阿元说他吃不下,她妈就大哭大闹,说我们藏着私房钱吃好的,叫他们两个老的吃桌上这些不晕不素的剩菜剩饭。又说我们存私房钱是想拋下他们两个老的,想自己去过好日子。骂我没良心,骂她女儿心都向着外人,眼睛里根本没有父母的存在,只顾帮着外人,欺瞒她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老太婆。」
  「她怎么可以这么胡闹?」我说。
  妈妈摇头说:「矿区有名的泼妇,你惹上了,有什么办法!」
  「要不是为了素玉,我早就不想待在那里。」
  妈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素玉知道你来泰山吗?」
  「没告诉她。我出来时,她妈还在闹;都已经十多天了,还是没完没了。」
  「别理她会不会好些?」我问。
  「不理她,只会变本加厉。上次素玉的爸爸光火了,打了她一巴掌,虽然她使泼挽回面子,但足足有一个月都不敢乱来,现在又恢復本性。」
  「阿灿,不是我要说你,惹上了只好忍,她也不可能再活一个五十年。」妈深叹一口气,说:「算了,给岳母骂还有得说,我给自己的亲生儿子骂『最毒的人』才冤。」
  二哥唉声叹气,妈在一旁落泪,我不知道该安慰谁?也不知道这个家为什么集了这么多不幸和无奈。
  二哥回去后,妈鬱闷地把自己关在房里。楼上那对冤家又开始热战。我静静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心里诸事翻腾。
  周靖荣!一个月又过去了,为什么我还是没等到你的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在美国结了新欢,还是出了意外?对!一定是出了意外,不然他不会突然和我断了消息。我得赶快写信给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愿意和他一起分担,千万别让他一个人独自承受。
  我立刻动笔写信,写了一半又停了下来。我反问自己,会不会太鲁莽了?万一他根本没事,只是为了准备论文在忙碌,这封信岂不又害他不能专心用功?
  我静静躺在黑暗中,楼上每砸一个碗盘都像在我心上重击一下,把我的心砸得粉碎。
  楼上的战争终于停了,寧静降临,我听到自己的哭声。我爬回书桌旁,把周靖荣的信从头读起,爱恋仍满满信笺,讯息却突然停止。我伏在信堆里啼泣,抬头看见他为我素描的画像和他的照片,我百思不解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如果真的因我衝动的一封信造成的,似乎原因又太牵强了,因为在还没告诉他家里发生不幸时,他的信就已经迟到了。
  看看时间已凌晨三点多了,我再次躺回床上,迷迷濛濛中,听到妈的敲门声,睁开眼睛,才知天已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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