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耶非耶 (4)
宋太太不再来育幼院,吟翔也没出现,倒是韩少威常常来。我、乾妈和他一起讨论养鸡场的规划经营,并写信给三哥请他代我处理泰山的房子。
匆匆新年到了,三哥接我回家吃年夜饭,初一一大早,国辉陪着我带着卖掉房子的现钞三十六万元以及哥姊们凑足的十万元捐款回来。
意外地在育幼院停车场见到阿秀姐夫妇和依龄、黄擎涛。他们大概是从宋吟翔那里得到消息,也捐了六万块。虽然吟翔缺席了,但没有人提到他和玉綺的婚姻问题,应该也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午饭后,我带阿秀姐他们以及全体院童一起上翠湖,欣赏那如梦如幻的湖景,当然也免不了到果园一游。果园除了老耿留守外,定叔一家人和韩少威都已下山过年;老耿一样亲切招待,让大家亲身体验採橘乐。
年节一过,养鸡场立刻开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鸡舍就兴建完工。乾妈又向地方士绅募到三百多隻小鸡,韩少威赞助二名长工,我们的养鸡场就这样隆重开张。
吟翔虽然不再来翠湖,但在元宵节过后,他们公司对育幼院的固定捐款和赞助养鸡场的捐款陆续寄到。在心中,我对他虽有一丝莫名的感伤,却有满满的感激。
我像一隻风箏,他是放风箏的人;他把线放得远远的、高高的,看似任我自由飞翔在天空,其实风箏从来就没离开过受他限制的天空。他不放手且加倍爱护,但风箏终究不敌强风的入侵而断线、坠落。
道德使我避开他,信任又让我接受他。我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言语,他做什么我都懂;所以,我的心会难过。我常一个人失眠到天亮,不是为了沉玉綺的无理取闹,而是因为她让我知道他又陷入困惑的思念。我该如何帮助他,像他帮助我一样走出情伤;还是就这样默默地,让时间帮助他了解我的情结从不曾系在他身上。
餵饱小鸡,走出鸡舍时,我看见蓝天高爽,白云游移,天地间泛出一道淡淡的彩虹。美丽的彩虹钩起我对周靖荣的思念。他好吗?他不捨与歉疚地站在走廊尽头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爱情不能当饭吃,但人总要过生活,有人愿意拿爱换生活,又有什么不对?我知道不能怪他,因为他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出身。
忽然一件东西送到我面前,仔细一看,是韩少威递过来一条手帕。这个变态又发作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站在我身旁。
「又感伤了?」不能改变的是人的本性,他那么讨人厌而敏锐的观察力,从来就不顾及人家的面子。
「…」
「想谁?一个,还是两个都想?」
「…」我还是没理他。
「可以想,不能爱,苦吧!」
我绕过他往育幼院走去,他快步拦在我前面,说:「急着回去吗?听院长说你是她的乾女儿,什么时候认的?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不然,我就替你们办场认亲大会。」
「商讨养鸡场作业时,我已经这样称呼她了,你没注意到吗?」我继续向前走。
他显得有些不安,又追上来,说:「江小姐,你…」
「有事要说吗?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定叔回台北了,我想请你到翠湖吃晚饭,肯赏光吗?」
「定叔回台北,为什么要请我上翠湖?天快黑了,我得回去,免得乾妈不放心。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在翠湖无聊,今晚就留在院里便餐。志豪跟我说,后天要月考了,你正好可以帮他温习功课。走!我们一起回去。工作了大半天,两条腿好酸。」我走进后花园,少威跟上来拉住我,说:「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东拉西扯的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爽爽快快说出来。」我真不了解自己,在他面前,我总是一副恶霸的嘴脸,而且从不在乎是否会因此得罪他。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今天的彩虹特别美。」
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无聊』,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一点也不像你,你从来不谈风雅,怎么今天诗意大发!虽然翠湖被装扮得美轮美奐,但我想,那一定不是你的杰作,是宋吟翔教你的吧!」
「只有他才有这种天份吗?」他一脸不屑地反问。
「难道不是。也许你也有,只是,我总觉得你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花花草草上。竹屋嘛,比像你的个性,清净古朴。」
「你的感觉很敏锐。」他开心的笑了,竹屋似乎真的是他的杰作。
趁他不注意,我当先走进育幼院。他带着紧张大声叫:「江小姐,等一下。」
我没停止脚步,一脚踏进院子就听到宋吟翔的吼声,夹杂着玉綺歇斯底里的哭闹声,回头看少威,他双手一摊作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问他:「你纠缠着不让我进来,就是不希望我知道他们在里面大吵大闹?」
他点点头,说:「院长要我拦住你。」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转身向客厅走去,惊颤在心底抖动。
「育幼院是万宜公司和翠湖农场共同赞助成立的,不是我宋吟翔一个人的,我来只不过是探望一下孩子们,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把好好一个家弄得乱七八糟,鸡犬不寧,连爸妈都搬到大姊家去住,你到底闹够了没?」他接着说:「你还要怎样?连我也搬出去,好吗?你看我不顺眼,我避开你来竹东,不正好让你称心如意。怎么?这样又不对了!念华快要放学了,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
「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以前你来竹东,我有说过一句话吗?是你自己保证的,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就回到我们身边。可是,你有兑现吗?一个月起码来竹东两、三趟,偷偷地看她,偷偷地跟在她后面,你敢向前跟她说句话吗?你根本就没这个种。」
「你太过份了。」吟翔衝过去刮了玉綺一个耳光,说:「你竟然暗中跟踪我。」
玉綺摀着脸颊,气呼呼地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暗路走多了,一定会遇到鬼。一个疯女人,值得你连千万家业都不顾?你别忘了,她是为周靖荣疯的,不是为你。她是个妖精,故意用低姿态来迷惑你、牵绊你。她是害人精!」
「你!」吟翔气得抬起手又要打她,玉綺拼命地衝过来,乾妈夹在中间都快拦不住她们,我不假思索走进客厅,站在他们两人前面。煞时,客厅安静了下来。
我对着玉綺说:「原谅我!都是我的错。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会再出现你们的面前。」说完,我衝出育幼院,决定让身后的是是非非都不再与我有关。
我无目的的往前奔跑,直到感觉小腿被刺痛,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翠湖平台上的玫瑰花丛旁。
我垂头丧气步下石阶,幽幽暗暗的翠湖,像极了梦里的寒潭。我对湖水哭泣,在心底呼唤江忆,希望它能把我带离这个扰人的尘嚣。
为什么宋吟翔要这样?为什么玉綺不能好好珍惜自己的丈夫?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死了,育幼院的财务问题就可以化解,孩子们就不必再去鸡场工作,吟翔也不会再来竹东,玉綺就不会疑神疑鬼,他们的孩子就可以拥有一个美满的家,他的父母才能跟妈一样安享天年。
我一步一步向寒潭走去,望着绿色的潭水,看见江忆正在向我招手。我默祝妈妈和三哥一家生活美满。我看见爸爸伸手向我招唤,我也伸出手去握住他,当年无知害怕会握到冰冷的手,现在正是带走我最好的时机。我努力再向前跨出一步,瞬间湖水深达我的腰际。
突然一双孔武有力的手从背后环抱我,把我拖上岸。我歇斯底里的叫:「我已经没有活的希望了,活着已经失去意义,生活只是无奈;我不想再为任何人活,只想为自己死。」
「你真的想死?不管宋吟翔了!」
「他只是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从来不曾为我或玉綺想的自私的人。为了他个人的憧憬,害两个对他爱与不爱的人倍受痛苦与折磨,他最不应该了。」
「他可恶,该死的人是他,为什么你要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