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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带刺

  深夜一点四十六分,方逮这才下了手术。
  看着空荡荡的手术通道,这是他整整一整天能稍微放松的时刻,毕竟一整天的忙碌总算是缓着的过去了,他也可以暂时的松一口气,让手脚放松,让大脑稍稍清空,从专注跟紧绷的情绪里抽出来,迎接短暂的睡眠。
  他洗完澡了衣服,查看手机时,却发现钟璟师兄给他发了讯息。
  他才点了进去,就看到钟景师兄发给他的讯息,简单的写道:"初期流产对第一次怀孕的女子,会有不小的心理影响,陪伴倾听缺一不可。如果弟妹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来找我。"
  方逮愣然,手机随着手掌,滑落在柜子里,清脆的撞击声没有把他唤回来。
  他大脑的语言区里,只剩下重复萦绕,"商容居然怀了那男人的孩子..."这想法。
  他胃微微闷痛,脑海里更是浮现商容彻夜未归的那晚,他深呼吸的提起精神,可丝毫没任何改善,他还是一直回想,一直重复的问自己......
  是那天是吗?
  是那天她就已经选择了相信了那个外面的男人,而准备抛下他了。
  他真的就是个那么失败的丈夫吗?
  他妻子不愿意跟他有孩子,处处瞒着他避孕,却能因为激情而愿意跟别的男人有孩子,甚至离婚没多久就能怀孕了。
  医院里的走廊跟通道总是阴冷凉意的,方逮失神的就站在置物柜旁,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什么重物给挤压着,他似乎喘不过气来,他已经努力的让自己疲累到像条狗的工作,去用力的遗忘她了,可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就能让他瞬间又防备溃提。
  凉空气窜进他的鼻腔里,让他清醒的知道自己忌妒到,可以生出任何恶意。
  他真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的真心实意沦为别人脚下的践踏之物。
  他不甘心,自己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的一腔爱意被屏弃。
  像是由忌妒生出恨,然后大脑就会瞬间遗忘掉了,他们曾经所有的美好。
  他想起商容,还是会痛。
  就像小时候帮着奶奶去采黑莓,被尖刺扎破手指,扎进指甲里,拔也拔不出来的痛。
  突然,有人从他的身后拍了一下,打扰了他自己的一个人。
  是女子的声音,"方师兄,我今天值夜刚好买了点吃的,一起吧?"
  说话的是个短发却长相妩媚的女子,身材高窕瘦美,是方逮医学院的师妹盛华,她一袭淑女可爱风的打扮,穿搭显得太娇弱了,明显不太搭她妩媚艳丽的脸。
  方逮突然回过神来,只转头看了盛华一眼,他知道盛华喜欢他很多年了,喜欢到特别为了他,抛下自家的医院,来市医院工作。
  方逮自嘲的在想,自己这种人,怎还有人喜欢啊?
  因此,他说了一句他本来不该说,也不曾说的话,"那到我办公室吧。"
  盛华本以为她又会被拒绝,谁知道方逮居然突然同意她的亲近,盛华毫不掩饰目光的欣喜。
  盛华明明是个御姐类型的女子,却突然毫不掩饰自己一脸娇羞的示好,她知道天底下的男人都吃这套,都喜欢没有攻击性的长相,否则方逮也不会娶个只会撒娇,却没半点帮助的女孩了,就跟他那个前妻一样。
  盛华从一些外科师兄的嘴里知道,方逮的前妻在住院期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不知羞的拉着已经离婚的丈夫撒娇,其实她觉得这种行为真是恶心死了,完全就是丢了她们正常女人的脸,跟娇妻似的,好像女人只要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姿态。
  最可气的是,其他师兄说,方师兄当下还纵着他前妻,甚至连一点排斥跟不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果然,男人都享受这样被依赖的强大感,需要女人依附,才有虚荣的感觉。
  盛华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也会喜欢上,这种需要虚荣的男人,可无奈方逮就是真的很优秀啊。可连方逮这种优秀的男人,都扛不了那绿茶小白花样的女子,那她当一回绿茶小白花又怎样?
  盛华心想,能成功的追到方逮才是最重要的,她家的医院需要向方逮这样的人才,她也想要这样优秀的男朋友或者说丈夫。
  方逮优先进入主任办公室,他大开着门,毫不掩饰的说,"进来吧,等会吃完,就早些回去休息,不然你哥得找我算账。"
  盛华笑着回话,"我哥才不管我呢,我都多大了,他巴不得我早点嫁掉。"
  接着,盛华从手提袋中拿出很精致的木制餐盒,一脸得意的说,"这是我做的,里面的菜色,完全符合健康标准,而且少油少盐,夜里吃对身体负担也比较小。"
  方逮见到眼前的菜色却是有些意外的,他还以为盛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被照顾的很好的姑娘,就像商容一样。
  可方逮一想到商容,整个人又郁闷了起来,连笑容都收上几分。
  盛华没有注意到方逮的细微表情,只是热情的招呼他,"方师兄,吃吧。"
  方逮看着面前的食物,情绪才开始稳定了下来,思绪理智也慢慢恢复,就好像在满足了某部份的食欲,人就会稍微恢复理智,因此他主动再次坦诚,"盛师妹,我是个离过婚的男人,不适合你。以后别在这种时候,特意过来找我了,会被说闲话的。"
  盛华突然表情凝结,甚至还有些下不了台的羞愧,她都已经那么主动去趋向他喜欢的样子,甚至毫不掩饰的主动靠近他。她甚至负气的在想,一样都是女追男,为什么方逮连一点点机会都不给她?
  "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会比你前妻做的更好。"盛华说完,侧身直接怼着方逮环上去吻他,她想主动争取一回。
  可方逮不领情,甚至因为盛华的话,他有些苦涩。
  方逮从一动也不动到默默用手掌去挡,潜意识拒绝这种肢体语言,他知道自己的举动会很让人觉得,他实在是很给脸不要脸,但是他就是疑惑,疑惑盛华喜欢他什么,因此他眼神毫无欲动且冷静的问,"你喜欢我什么?"。
  方逮看着盛华时的眼神,像尊没有情绪的木雕神像,他就坐在那,冷冰冰的,也不顾及女孩子的自尊,甚至没有任何被喜欢的喜悦之感,"你仔细说说,你喜欢我什么"。
  盛华有些愣住了,她甚至不理解,什么会有男人被女人喜欢,主动示爱,是这种深仇苦闷的表情,甚至语调冷静,像是交警盘查人时的语调。
  因此盛华也有点慌张,怕是自己玩脱了,她咽了喉咙又恢复冷静的说,"努力,好学,肯吃苦,外科技术好,人长的帅。我爸也很欣赏方师兄,说方师兄是难能可贵的外科医生。"
  方逮笑了下,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又问,"然后呢?我已经快四十了,早就没时间跟心思跟女孩子谈恋爱了。"
  盛华听见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点,她高兴地直说,"那我们结婚吧?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了。反正结婚跟生子,本来就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能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结婚生子,我觉得不亏。"
  方逮眼里浅浅一笑,像是在笑盛华天真,他把一口都没碰过的餐盒给阖上,顺势的推回盛华的面前,突然叹气一笑,"盛师妹谢谢你的喜欢。但是你应该是知道,我的背景有问题吧?喜欢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盛华听到方逮单刀直入的话,她愣了一下,确实她是利用了家里的医院背景,查到当时方逮入职时的资料的,也知道方逮的父亲方正是有问题的。
  但盛华不理解,方逮说这些要做什么,这些事根本跟他们想结婚没影响啊,因此她又打探似的问,"我不知道方师兄的背景有什么问题,但这些不应该会影响到我们结婚吧,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
  方逮像是被逗笑的样子,就无奈的转过头,他真的不想对这个陌生人解释,或是跟旁人说太多自己的私事,因为他会觉得这些人很可笑,明明介意,却喜欢装成不介意,明明歧视,却喜欢假装关怀。
  他的心,像是很容易对旁人长出防卫用的尖刺。
  他不想伤人,而且极度的克制。
  或许这就是种矫正不回的自卑厌弃感吧,他会觉得这些人,有目的性关怀就好像是种自以为是的赏赐,是在可怜他,反向的利用他的苦难,来自己建构出新的虚荣。
  这些人哪里会知道,他的前半生过的有多辛苦,几乎被这个所谓的犯罪者后代的烙印,日夜反复折磨,几乎快困死在人彘桶里,这些不公平,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挖掉了,看不清前路善恶,热铜注耳,使其失聪,喑药灌喉,使其失声,连手脚都被剁掉了,他举步无门,剃尽眉发,他毫无自尊。
  方逮眼里突然极冷严寒,他语气浑厚,像是垂垂老矣的暮鼓晨钟之音,"政刑审查三代,那你跟我结婚生子,你以后的孩子都必须被审查,背景就永远都留有污点,包含你自己都会成了会被审查的一员,因为你丈夫的背景就有问题。你原本清清白白的背景,就会因为跟我结婚,都没了。"
  方逮突然冷哼,露出一抹很诡异的笑容,"然后所有人都说审查哪有那么夸张,不过就是犯罪者的后代不能任公从教罢了。那么轻描淡写的叙述,像是在谈论隔壁家的老太太得了癌症,因为死的病的不是自己跟家里人,所以什么都无所谓。"
  方逮说的言之凿凿,截铁斩钉,大有换了一个人的疯狂豪情姿态,甚至起身开门,张开手催促,"你要是真想结,那好啊,我们明天就结。明早民政局一开门,我们就去结。你现在陪我回家拿资料,然后我送你回盛家拿户口本,一大清早我们就直接到民政局门口,等着去领证。你看如何?"
  盛华像是突然被方逮的异常给吓到了,她退了几步,开始犹豫了起来,像是怕自己会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其实盛华很早就知道方逮的背景,是有问题的,但是她一直以为方逮多年能如此风生水起,多半也是背后有哪个干爹或是谁给他做靠山的吧。否则确实按他的背景说来,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根本是不可能,能走到今天这种地方的,更不可能当上市医院的外科主任。
  盛华一开始是怀疑过,商雄家应该有帮衬到他,但那些名门高院的风言风语,她也听过不少,想来,商雄家没往死里整方逮就已经很好了,怎可能帮衬。
  所以现在让盛华直接跟方逮结婚,她反而有些退缩了,就好像在细想之下,就算方逮背后是有靠山在帮衬他的,可这个靠山又不是方逮的亲爹亲妈,谁知道会不会跟靠山突然闹翻,就一无所有了啊。
  倒闹翻后,要是真的结婚,那身为他的妻子跟孩子就肯定都会受影响,到时孩子一出生说不准就怨恨他们当父母的,说为什么会跟别人不一样,学校的老师同学,甚至将来的上司同学歧视他,更甚者连恋爱,正常交朋友都不敢。
  这种人生实在是太痛苦了,真跟方逮谈谈恋爱同居,那也就算了,真要负责任一起承担她才不愿意,她家世清白,凭什么要沦落到跟方逮一样需要被审核背景的地步。
  盛华因此小心翼翼,像是怕激怒方逮的说,"结婚这事太快了,我要告诉我爸妈,才能确定,何况结婚前还是得讨论一些重要的事,那么草率,实在有些不庄重。我头一次结婚当然要隆重点。"
  方逮沉默,连多说一句话的念头都没了,他就走到窗边,把手肘依靠在窗沿,随后遥望夜色,开了窗户,本想点起烟,又想到医院不能抽烟,又默默把烟给收下,语气恢复如常的冷漠,"盛师妹,请你离开吧,我想安静一会。"
  盛华摸不清方逮的想法,只能先按兵不动,"方师兄,那我过两日再过来找你。"
  盛华离开后,方逮想起,当年余鉴明为了抓捕他父亲,却意外的从高温四十几度的加盖铁皮屋里,把年幼的他救出来的一瞬间,他是恨过命运的,因为饥饿中暑而即将死亡的他,是感到有种解脱感的快乐的。
  就差一瞬间,他就可以解脱上天投以予他的苦难,他想...下辈子他不想再当方正的儿子,还有楚凝的儿子了。
  方逮这个人的苦难,也会跟着死亡,永远的离开他的身体跟灵魂,或许他可以从新开始。
  有时候方逮在想,"明明犯罪的不是我们,甚至我们还可能是受害者...却要我们背着莫须有的十字架,走完这一生。"
  随后,方逮拿起手机给钟璟师兄回讯息,"谢谢,我会注意。"
  方逮知道在这个女子要实行人工流产手术的年代,还是得丈夫签字的年代,对女性有多么不易。方逮也清楚,钟璟师兄只是好意而且心软,而且估摸着,钟师兄也不知道他们两离婚的事,所以才提醒他,不要为了工作忽视妻子的心情。
  可是,他现在又该以什么立场跟身份,去做些什么?
  方逮开窗吹着风,并没有吹抚掉眼睛的酸涩,但是他又思念起他的玫瑰了。
  他的尖刺慢慢掉落,因为想起他的玫瑰时,不需要带刺。
  可是他的心枯萎,最后成了落了一地鸡毛的姿态,也是在想起玫瑰不属于他了,才会使他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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