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罪恶感持续在脑中发酵,一闭上眼就看见柠柠那悲伤的身影,挥之不去。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但下雨的心情依然黏腻浓稠像污泥似的胶着在他心里。
他不愿意带着这样的情绪去面对姜珮,他希望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阴影,于是在家里睡一晚,期盼第二天醒来就能顺利挥别过去的一切,带着全新的自己去拥抱她。然而罪恶感有如宿醉一般纠缠他,隔天早晨醒来时头脑依然沉重,周围似乎镶上一层毛玻璃使他无法直接碰触清新的空气。
要是能像失忆症患者那样轻易忘掉不愉快的事就好了。
他明白无法单靠自己的力量转变情绪,于是立刻整装出发,他预料一切不清爽的感觉会被姜珮的第一个吻消灭殆尽。
柠柠?柠柠是谁?我已经不记得了。在奔向蓝色大楼的路上他不断这样催眠自己。
正要按门铃姜珮就推开了门,以花朵般的笑容迎接他的到来。
「欢迎回家!」她边笑边拉他进屋。
「怎么知道我来了?」
「第六感,恋人之间的超感应。」
平常不爱笑的她,这天心情似乎特别好,是不是感应到他昨晚为她拋弃了女朋友?不会这么神奇吧?他看见桌上有个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
「你生日?」
「不是生日,是庆祝我们要开始同居了,你正式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小宝,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唷!开不开心?」
「嗯,开心。」
「感觉好像不是很开心嘛!」
「你是我一个人的……这么说来,你跟晓天分手了?」
「当然,我说到做到。」
「我也是………」
他突然很想告诉她昨晚和柠柠分手的事。可是之前完全没提过自己有女朋友,现在说出来简直就像坦承先前的欺骗,说出来之后会有甚么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而且有些女人特别奇怪,当你兴高采烈说出为了她甩掉另一个女孩,期待对方为你的爱而感动,对方却立刻化身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地劝你回头,说甚么不忍心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之类的,劈头浇一桶冷水。他没把握姜珮会不会也这样。
「你也完成任务了?」姜珮问。
「甚么任务……没有任务啊……」
难道她知道柠柠的事了?他一时心下惴惴。
「装傻呢!可爱的小宝………」她搂上他的脖子笑嘻嘻说:「拿到钱了吧?」
「钱?喔,原来是指这个。我爸妈刚好出国了,等他们回来再说囉。」
「没钱?」
她的手顿时从他胸前滑落,同时板起了脸。那是一张他从没见过的、寒冰似的脸──依然美丽,却是另一种教人打从心里感到难堪的美丽。
姜珮锐利的眼神打量他一会儿,冷冷道:「赵宝家,你……不是想白玩吧?」
「甚么白玩?」
「人你要睡,房子你要住,钱你倒是不出,你把我当成甚么?」
「不用说成这样吧?只是暂时………」
「不是吗?你要我跟夏晓天分手,我照办了,而你呢?你答应的事却没做到。你明知道我没工作没收入,一直都是靠夏晓天出钱养我。因为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所以寧可甩了他不要他的钱。这下好玩了,夏晓天的钱走了你的钱却没影儿,是要我喝西北风吗?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口口声声说爱我好像的确有那么回事,结果呢,两手一摊就要来吃我住我睡我,把我这儿当慈善机构!宝哥哥呀,你帮我去菜市场打听一下好不好?」
「打听甚么?」
「问问看谈恋爱有没有这么便宜!shameonyou!」
「我真的很爱你,我甚至………」
「甚至甚么?有钱现在就拿出来;没钱的话,其他甚么『甚至』都不必了,一百隻麻雀炒盘菜──全是嘴子!」
他想说的是「我甚至为你拋弃了柠柠,我也有我的牺牲品阿」,却说不出口。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像盆冷水当头淋下,让他支支吾吾地只能说──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想甚么办法,你不就是个穷学生吗?知不知道这里一个月房租多少?到下个月没钱缴房租的时候我就得被人赶到大街上了,你有替我着想过吗?就算我露宿街头你也不是很在乎吧!三餐都翻垃圾桶找东西吃你也无所谓吧!夏晓天再怎么不好至少不会让我饿着冻着,让我有地方窝着。你呢?嘴巴上说得挺好听,死人都被你的爱吓醒了,原来闹了半天只是想白玩啊!」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
「我哪里说错了?你回家一整天都干嘛去了?睡觉吗?亏我开开心心引颈企盼着,像个傻瓜似的盼你带回来好消息,还买了蛋糕庆祝,你却把自己答应过的事扔进太平洋。我觉得自己好贱,傻傻地等在这儿被人白玩……」
「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啦!我要钱!钱呢?钱呢!」
姜佩愈说愈气,猛然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别这样嘛!过几天……」他伸手拉住她,她却像触电似地弹开,眼神充满了嫌恶。接着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等他感觉到脸颊发烫时姜珮已经衝进浴室关上门。
他颓然坐倒在客厅地板,望着蛋糕上完全融化的蜡烛,就这么发呆着。
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他听见浴室里传来流水声,姜珮开始洗澡。她在浴室里大声喊:
「我不管啦!反正你要养我!」
强烈的屈辱感让他紧握拳头,恨不得一拳打烂眼前的蛋糕。他心想,这算甚么?又不是买卖,两个人相爱而在一起,谁出钱真的那么重要吗?为甚么要把钱看重到这个程度?难道姜珮是为了钱才和他在一起?这也不可能啊,即使他能养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夏晓天有钱。他们家是开银行的,还有纺织公司保险公司一大堆关係企业,货真价实的豪门子弟,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夏晓天那样挥金如土的养女人。如果姜珮真是个嗜钱如命的女人又何必跟夏晓天分手?
所以姜珮爱的不是钱,她爱的是我──他觉得应该是这样。既然爱我却又为何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这就让他着实想不透了,那句「shameonyou」好像回音似的繚绕耳际,深深刺痛了他。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并不瞭解这个女人。不瞭解,却狠狠地爱上了。
谁说爱情必须建立在深刻的理解上?有多少人是因不瞭解而相爱,搞清楚情况而分手。如果是这样,他寧愿一辈子都不要了解她。
他想进浴室跟她说些甚么,又怕她拿话刺他;想揹起行李走人又捨不得。白巧克力蛋糕上有朵朵粉红色奶油勾勒的爱心,看着让人又喜欢又不是滋味。他重新点燃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上,痴痴望着那烛光。蛋糕代表的欢乐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忽然间,他听见浴室传来姜珮的歌声。她愉快地、轻声哼唱着──
iloveyoubaby
andifit'squitealright.
ineedyoubaby
towarmthelonelynight.
iloveyoubaby
trustingmewhenisay………
真教人纳闷极了。刚才不是气得甩耳光吗?怎么洗个澡就开心起来了?他觉得姜珮这人真的好奇怪,却又痴迷于这样反覆无常的神祕性格,被她深深吸引。
从浴室出来的姜珮只围条浴巾,迷濛的眼神带着笑意。好像变魔术似的,进去和出来不是同一人。
「你……不气啦?」
「气甚么?呵……you'rejusttoogoodtobetrue,can'ttakemyeyesoffyou………」
她边唱着歌边挤在他身旁,散发诱人的芳香。「不等我,打算一个人独吞蛋糕?」她迅速在他被搧耳光的脸上吻一下:
「痛不痛?」
「不痛了。」
「呵呵,谁教你不乖。许愿吧!可不准叫我永远不打你唷!」
「又不是过生日。」
「谁说生日才能许愿。我希望,永远永远跟小宝在一起,小宝永远永远只爱我一个。」
没等他许愿她就把蜡烛吹了,然后转身将他压在沙发上,贪婪热切地亲吻他的唇。
「不吃蛋糕吗?」他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姜珮热情得有些异常。
「还吃甚么蛋糕……吃我!」
「等……等一下……」
他双手稳住她的肩膀,挣扎地坐起身,问:「你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钱的事怎么办?说实在话,我真的不是夏晓天那样的有钱人,差远了。我爸虽然当医生却只是小诊所的外科医生,既不会帮人整形也不会治胃病,连小朋友的感冒也不归他管,平常只是处理车祸摔伤或者被蜜蜂螫到之类连护士都会做的工作。我家根本就是穷人,连房子都是爷爷留下来的。我真的养不起你。」
「唉……是我弄错了,我以为医生都很会赚钱呢!」
「所以就算昨天爸妈在家,他们也愿意给我钱,那也给不了多少。珮,我爱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养你,只要能养你我甚么都肯做。但实际的情形是我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
「我知道你爱我,小宝,可惜天底下两全其美的事真的太少了。夏晓天有的是钱,可我不爱他却爱上你这个穷光蛋。你说要是你的人加上夏晓天的钱,该有多好?」
「只能说每个人的命不同。他命好投胎到那种家庭,含着金汤匙出生。」
「金汤匙嘛,出生的时候没含着也不打紧,长大以后可以自己弄一支,或者抢别人的金汤匙。小宝,知道我刚才为甚么忽然开心起来了呢?」
「因为洗澡?」
姜珮笑得更加灿烂。
「我一面洗澡一面思考着,如果你是夏晓天就好了,一辈子都有花不完的钱,你也不用辛辛苦苦地念书、考试。大学毕业一个月能赚多少?三万?四万?光付我这间房租就去掉一大半,我再买双鞋你一个月薪水就入土为安了。那么,不当夏晓天的女朋友要怎样花他的钱呢?」
「你想回去找他?」
「不是我,是你………」
姜珮偎在他的怀里,用聊天般的轻松口吻说出她的计画,好像在计划一趟愜意的旅游行程或者养隻小狗之类的闲事。她边说边抚摸着他,整个神情愉快极了。然而他却听得毛骨悚然,瞠目撟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居然想绑架夏晓天!
「这就是我刚才洗澡的时候想到的点子,不错吧!这么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可爱的你,加上夏晓天可爱的钞票们。」
「真被你打败了。」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姜珮坐了起来,将浴巾围好;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的乌黑大眼,认真而充满危险性。
「小宝,事实就摆在眼前,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可预料的是下个月起我就得流落街头了。guesswhat?我不喜欢买不起prada的生活,更不喜欢流落街头,我喜欢这间舒舒服服的屋子和妈妈留给我的这一大堆家什。所以我们没办法在一起,除非你有别的法子赚钱。当然你也可以去兼三份差,没日没夜地打工赚钱,但这样的男朋友跟没有一样,我不要。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照我的计画只要做完这一票,以后我俩就能快快乐乐、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再也不必担心钱的问题,一切都完美了。如果你不同意那就请便,现在就给我滚!我得赶快再去找一个愿意养我的男人,免得流落街头。」
姜珮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多么的可怕。
虽然他不是很懂法律,也知道绑架勒赎是重罪,要枪毙的。非要做这么恐怖的事不可吗?
他很清楚姜珮不是普通人,更不是一个穷学生能养得起的女人。她大可以找个有钱老闆当人家的小老婆,或者嫁给有钱的老头坐领遗產,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流落街头。但是她想和他在一起,她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才出此下策。这么一想,她觉得姜珮是真心爱他的。
为了爱,豁出去吧!
然而再转个念头,姜珮的提议会不会只是撵走他的藉口?故意提出这么荒唐的主意只是在等他拒绝,然后名正言顺地说不是我不要你,是你自己不愿意。假如他说「好,就这么办!」姜珮会不会慌张失措地辩称说刚才只是开玩笑呢?可万一不是这样,姜珮是来真的,那么反而是自己慌张失措,宣称只是胡乱答应而已,到时候姜珮一定气得甩他两耳光然后轰他出去。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中转呀转,始终拿不定主意,看着姜珮冷若冰霜的脸庞实在很难揣测她的真正心意。
「有必要考虑这么久吗?还说甚么只要能养我甚么都愿意干,看来你的爱也不过耍耍嘴皮罢了。真正爱我的人连一秒鐘也不会犹豫。」
她让门继续开着,慢慢转身踏上阶梯准备回卧房。「你还是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落寞的神情加上深深叹息,举止间更多流露的是依恋。
忽然一股热气从胸口直衝脑门,情欲压倒性的战胜了理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为了姜珮就算牺牲一切也是值得的。他衝上前抱住她,紧紧地、几乎快要窒息地、彷彿溺水之人的唯一拯救。
笑容再次飞回她的嘴角。
在那间柏青哥店里,姜珮第一次见到赵盛。
「她叫姜珮。这是我三叔。」赵宝家介绍二人认识。
姜珮微微点头。
赵盛伸出打火机帮姜珮点菸,说道:
「我叫赵盛,你要叫我老赵还是跟小宝一起叫三叔都可以。今天约你们两个来这儿主要的目的,是要确定你们是不是开玩笑。小宝来找我帮忙的时候被我骂了一顿,说他玩笑开过头了,直到他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还发誓自己是认真的,我才相信这小子疯了。可我不清楚你究竟是甚么意思,所以必须见见你……」
赵盛用手指着姜珮的脸,沉声说:「小小年纪,满二十了吗?居然想绑架勒赎,真他妈的无法无天。告诉我,你只是在耍我姪子吧?」
「赵先生,我既然来了就说明是认真的。小宝说你是黑道人士,这种事情找你帮忙胜算比较大,我也觉得光靠我们两个恐怕不行。但如果你只想摆出长辈姿态教训人,那就不必了,请你忘记这件事吧!就当成是小宝开的无聊玩笑。」
「你说呢?小宝,是闹着玩还是来真的?」赵盛转头问他。
「我………」他偷看姜珮一眼,希望从她嘴里听到这一切都是为了试探他的爱,不是来真的。但姜珮只是直勾勾盯着赵盛,不去瞧他。
「哈哈哈,两个奶娃毛都没长齐还想学人家绑票,我看算了吧!缺零用钱的话三叔给你,别想些有的没的。」
「赵先生,老赵………」姜珮忽然上身前倾,压低了声音。
「嗯?」
「你就别装了,其实你很有兴趣吧?要不然就不会约在这儿见面了。」
「怎么说?」
赵盛兴味十足地看着姜珮。小宝觉得这两人似乎有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两人身上有些类似的危险气息。
「柏青哥店一般都是晚上客人比较多,现在才中午,整家店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连店员都不见了,不必担心隔墙有耳。这样你还不放心,即使没半个客人音乐却吵死人,加上一百多台机子的音效,除非像我们坐得这么近否则根本听不见说话的内容。只是想教训小孩子何不约在咖啡厅?或者去你家、去办公室?用得着专程跑来这样吵死人的地方吗?老赵啊,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对这件事的认真不在我之下,所以别装了,也不必再继续试探我的诚意,还是快点讨论细节吧!」
赵盛的眼中迸出笑意,朝姜珮竖起大拇指。
「有意思。小宝你这女朋友可不简单哪!」
他当然知道她不简单,他多么希望姜珮能简单一点。
「小妞儿既然这么聪明,能不能猜到我接下来想问的问题───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姜珮也朝赵盛竖起了食指。
「一千万?」
「一亿。」
赵盛和赵宝家同时将眼睛睁到最大极限。这一对叔姪平时看起来不像,唯有惊讶到这种程度才看得出两人是近亲。姜珮接着说出绑架的对象,说出夏晓天爸爸的名字,赵盛才点头喃喃道:
「的确有这个价值。不过值钱的东西难度也高,你有甚么打算?」
姜珮的计画大致上是这样:由赵宝家约夏晓天出来见面,约在偏远的郊区以避开目击者,然后拿出预先掺了安眠药的饮料。等夏晓天昏睡时,赵家叔侄就将人搬到赵盛准备的赃车上,载到阳明山上的一间别墅囚禁。那别墅的主人是个投资失败的商人,欠下一屁股债躲到国外去了;别墅远离主要干道,独户独院最适合用来囚禁肉票。
接下来赵家叔姪轮流上山看守肉票,姜珮负责打电话联络夏家,安排取赎事宜。收赎金是绑架行动最重要的关键,因为那是绑匪与家属和警察唯一的接触点,一旦在收钱时被警察盯上就很难逃脱了。即使能够不露面取得赎款,警方也可能事先在钞票中夹藏微型追踪器,跟着信号一路追踪到绑匪的巢穴,到时就功亏一簣了。
「不一定会报警吧?宝贝儿子掐在别人手里应该不敢轻举妄动。」赵盛说。
「我不喜欢赌博,更不会把自己的安危押在别人的亲情上。必须以『家属会报警』为前提拟订计画才行。」
姜珮的主意是「火车丢包法」──要求家属拎着钱袋,搭上绑匪指定班次的火车从台北出发前往高雄。上车后必须沿途注意铁道旁是否有人挥舞「丹麦国旗」,一旦看到有人挥旗就立刻将钱丢下火车。这一招最妙的地方在于即使火车上有警察盯梢也无法立刻停车抓人,绑匪可以选择任何地点挥旗,难以事先猜测。最好选铁道附近有公路的地点,收了钱就能立刻开车逃逸无踪。
「要是警察开汽车跟踪火车呢?」
「不可能,」姜珮似乎有点不耐烦,「第一是跟不上,你知道火车跑得多快吧?即使警方真的这么做我们也能事先察觉,因为开车追火车的景象太壮观了,瞎子都能发现。他们得一路鸣笛闯红灯,还必须出动大批警力指挥交通。从台北到高雄三百五十公里,你觉得有可能吗?
「就算真的想在整条纵贯线上佈署警力,也需要时间。我们可以先要求家属送钱到台北火出车站的某一个寄物柜,等送钱者打开寄物柜时会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火车丢包的指示,警察根本来不及佈署,只能喘吁吁地追着送钱者搭上那班火车。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到了当天就由老赵负责挥旗子收钱,小宝看守人质,而我就在与收款地点相隔一大段距离的地方观察动静,一旦发现有追火车的情形就立刻以无线电通知你。事实上,警察也想得到这一点,所以我敢说他们绝不会笨到去追火车。
「至于在赎款中夹藏追踪器的问题,很简单,事先在汽车后行李厢的内侧装上『铅板』,收到钱之后立刻丢进后车厢就能阻隔电子信号,然后开车到几百公里外的安全地点再仔细检查每一张钞票。整个计画大致就这样,细节我们再慢慢讨论。」
赵盛由衷感到佩服,年纪轻轻的姜珮居然能想到这么周全的点子,简直就是天生的犯罪者。小宝心中则是五味杂陈,对姜珮又爱又怕。他忽然想到蚂蚁。如果赵盛像隻战斗力十足的兵蚁,自己就是供蚁后驱策、死心塌地鞠躬尽瘁的工蚁。
那天见面之后三人又聚了好几次讨论细节,预想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并且开始准备犯罪工具。
姜珮和小宝的感情愈来愈好,也许是共犯关係让两人心理上的距离更紧密。他们经常谈论这件事,就连在床上的亲密时光也不例外,犯罪的刺激似乎让姜珮异常兴奋,只要谈起这事她的心情就格外愉悦,热情洋溢;这时的姜珮就像一团烈火,不断闪烁着光彩夺目的美丽令他心驰神醉。
他们津津有味地计画着有钱以后要如何展开新生活,构筑那不算遥远的幸福的未来,乐在其中。
但他心里始终存在着不安,担心会不会被逮捕,对夏晓天这个朋友更是满怀愧疚。不安的种子在他心中不断扩大,只能靠爱情的甜美毒素持续麻痺自己的良心。
行动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那天夜里下着倾盆大雨,姜珮一个人在家悠间地弹钢琴,雨声唱和着普罗高菲夫的e小调钢琴奏鸣曲,交织出一片怪异却又和谐的气氛,彷彿在恬静的背后藏匿未知的危险因子。
只要一弹钢琴,她就想起妈妈。
「女人失去爱情就像无法生出绿叶的枯木,无论多么茁壮高大,终究是死物。」
这是妈妈说过的话。在她二十年的人生岁月里还未曾遇到过真正的爱情,也不懂爱情;她在妈妈身上看见的不是失去爱情的枯槁,而是挣扎在贫穷泥淖的悲哀。
有没有爱情都无所谓,钱才是最重要的───这是许多艰难日子累积出来的体会。
用力敲下最后一个琴键的同时,门铃声响起。赵宝家浑身湿淋淋站在门口。
「怎么啦?」
见到他惨白的脸和一副茫然失措的神情,姜珮知道大事不妙了。
「今天不是轮到你上山吗?不好好守在那里你跑回来干嘛……你说话呀!」
「出事了………」
赵宝家进屋后忽然像电池耗尽似的全身瘫软倒在地上。他紧握着双拳,面朝地板,头发和脸上的雨水不断滴落。姜珮看他这样心中也忐忑不安,侧耳听听屋外的动静,只听见轰然大雨持续作响,并没有警笛声。
「说话,到底出了甚么事?」
「淹水了………」
「淹水?」
「井里……井里淹满了水……我没办法……我不行了………」
一道闷雷打在姜珮心头,全身血液瞬间从脚尖衝上脑门,她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那么……他死了?」
「是我杀了晓天……呜呜呜………对不起………」
「喂!你给我说清楚点,确定死了吗?有没有量过脉搏?心跳呢?」
「死了,一切都完了………呜呜呜呜…………」
阳明山上的那间别墅,后院有一座枯井,井底距离地面将近十公尺深,赵盛认为那是最好的囚禁人质的场所。把人藏在井里头不需要绑缚也不怕他玩花样,更不可能逃跑,只要在井口盖上盖子,任凭他在井底喊破喉咙也不会被人听见。至于食物和饮水从井口扔下去就行了,完全不必与人质有任何近距离接触。万万没想到这两天持续豪雨,山上的雨势又特别大,竟然将夏晓天活活淹死在井里!
「不是有盖子吗?怎么会………」姜珮的声音也颤抖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姜珮努力压制心中的慌乱,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场有留下任何东西吗?」
「不知道………」
「甚么不知道!你给我清醒点!你离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收拾乾净?」
赵宝家已经彻底崩溃了,这节骨眼要他确定任何事都是不可能的。
姜珮没有迟疑太久,随即打电话通知赵盛,要他立刻上山处理善后。三小时后,赵盛来电告知处理完毕───他将夏晓天的尸体打捞上来,然后在别墅后方的树林里找一块隐蔽的角落,埋了他。屋里屋外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他也仔细擦拭并且带走所有东西,连一片纸屑一枚菸屁股都没放过,彻底清除了犯罪痕跡。
至此,姜珮的心情才总算定了下来。她对着电话那头指示道:「夏晓天的衣服和证件,所有东西都要确实烧毁,知道吗?去远一点的地方烧。」
「放心,都搞定了。」
「那就好。没事的,只是一点小失误罢了,计画还是继续进行。明天我会打电话到夏家告诉他们付款方式………」
「停止吧。」赵盛打断姜珮的话。
「为甚么要停止?他们不会知道人已经死了,一定会付钱的!虽然出了点差错但不会影响大局啊,为甚么要放弃?你甘心就这样半途而废吗?」
「情况不同了。万一收钱的时候出了甚么问题,或者事后被警察查到甚么蛛丝马跡,下场就是死路一条。你想,警察会相信他的死只是一场意外吗?事实是我把他扔在井里,也是小宝的疏忽才让雨水灌进去,这跟我们亲手杀死他有甚么分别?绑架勒赎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一旦被抓到绝对是死刑!
「这关头放弃,跟白花花的银子说再见,操!你以为我甘心吗?可再多的银子也要有命花才有意义啊!」
「不会失败的,绝对不会,只要照计画执行………」
「我不玩了,就是这个决定。小宝应该也没办法继续下去,毕竟人质等于是死在他的手里,他现在一定吓得屁滚尿流吧?只剩你一个想玩也玩不转。」
「没用的男人!白白浪费这么好的计划,去死啦!」
掛上电话后姜珮感到心烦极了,眼看着胜利在望却因为一场豪雨让即将到手的财富不翼而飞。都怪赵宝家这个白痴,连看守肉票这么简单的工作都能搞砸,真想把他打死丢进井里算了。看着他瘫软颓丧在地板上,哭到红肿的双眼空洞无神,一整个窝囊废模样,愈看愈讨厌,深深后悔自己找错了人。
「该怎么办才好?晓天死了………」他唯唯诺诺地问。
「少废话,这一切都跟我无关!人是你害死的我甚么都不知道。甚么绑架勒赎撕票,记住!这些事统统是你一个人干的。」
「怎么这样说……」
「不是你难道是我?约夏晓天见面的人是你,将他掳到山上的也是你,那个地方呀我一次也没去过。至于打公共电话到夏家要钱的人,因为使用了变声器根本听不出是谁。我啊,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这么恐怖的罪行完全不与我相干呢!」
「珮……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
「还不明白?你三叔说不玩了,还把事情赖在你一个人头上───他是怎样的人你比我清楚。警察现在应该到处在找你,要是被抓到的话,哼哼,死定囉!非枪毙不可!你听,有没有听到警笛声?荷枪实弹的警察就快上门了。我要是你啊,恨不得多长两条腿有多远就跑多远,最好偷渡到国外躲起来,一辈子都别回来。」
「那我们现在就走!」他上前牵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甚么我们?没听我刚才说的吗?这一切都是你一个人干的,我干嘛陪你一起逃亡?小宝,你还是赶快跑吧!多浪费一秒鐘在我这儿废话就多一分危险。
「还有啊,别跟我联络,更不要让我知道你在哪儿,我怕警察上门盘问的时候我会忍不住说出来。」
赵宝家愣住了。他在姜珮脸上看不见一丝情感,她的嘴角漾着残忍的微笑,彷彿欣赏一隻受伤动物的垂死挣扎。他发呆了很久,被雨淋湿的寒气渐渐渗入体内,而更强烈更尖锐的寒气却是从心里扩散到全身──幻灭的、绝望的、悔恨的、能将灵魂彻底腐蚀的冰冷寒意。
那天,跌坐在雨中泥塘里哭泣的柠柠,是否也是这样寒冷呢?
姜珮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似乎连瞧都不屑再瞧他一眼,她的姿态无声地宣示着对他的嫌恶。
好可怕的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大门,开门离去。关上门之前他说:「珮,我在地狱等你。」
喃喃的一句话,也许姜珮根本没听到。也许她正在想着找别人继续执行这个计画。
赵宝家从此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夏晓天的绑架案喧腾一时,社会关注了好几个月,警方也忙得人仰马翻却始终没有夏晓天的下落,也查不到任何线索。事情就这样渐渐冷却了,最后只剩下夏家人日夜祈祷着儿子平安归来,和贴在电线杆上破损的寻人啟事。
对姜珮来说,这只是脏衣服上的另一颗污点,不值得放在心上。
世上总是有倒楣鬼,倒楣的傢伙总会莫名其妙地死去,没甚么好大惊小怪,更没有愧疚的必要。她告诉自己再怎么愧疚死人也不会復活,再怎么罪大恶极,活着的人也要继续活下去。无论如何,已经脏透了的人生都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人生已经活了二十年,今后也只能继续背负着罪恶生存。
雨季结束了,气温开始下降,寒冷的冬天来临。
冬天没有待多久,春天又急忙赶到。枯木上生出绿叶,气温也逐渐上升………
反覆交替的都市景象只在细微处变化,那细微处潜藏着足以改变生命的轨跡,却没人能够预先察觉。将好些日子没穿的外套送进洗衣店时,才发现即将进入夏天。
隔年五月,姜珮从洗衣店回家的路上,偶然经过那间柏青哥店,偶然看见一个穿着全套白西装、桃红色领带的流氓,正在店里陪客人聊天。店里依然冷冷清清。她默默走进去找个角落的机台坐下。赵盛也看见她了。
和赵盛聊天的人离开后,他走到姜珮身旁打招呼,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感觉,彷彿去年雨季发生的事全是一场梦。
「嗨,好久不见。」
「嗯。」
「最近如何?有没有交新男朋友啊?」
「没。」
「需不需要我帮你介绍?楼下的赌场经常有富家少爷来玩,有几个小子挺英俊的。」
姜珮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刚才跟你聊天的人,很熟吗?」
「他呀,也是常客,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儿。你有兴趣?」
「随便问问。」
「那人你还是别招惹的好,来头太大了。咱们下楼吧,我介绍几个好的给你认识。」
「『来头太大』是有多大?总统吗?」
「有没有看过《教父》这部电影?像柯里昂那种超级老大,黑帮里的总统,你惹不起的。」
「看起来很年轻嘛!」
「我说的教父是他爸爸,道上都尊称阿公。你听过『黎泰』这个名字吗?」
正要点菸的手凝结在半空中,嘴唇上的香菸差点掉下来。彷彿在心头扔下一枚震撼弹,脸上却丝毫不形于色。她取下嘴里的香菸问道:「那人是黎泰的儿子?」
「是阿,他叫黎少白。」
姜珮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笑了。她笑得很轻松很自然,带着少女式的靦腆,任谁看上去都只是年轻女孩对另一个帅气男孩的好奇。
「多讲些他的事给我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