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第50节
沈云升端视梁庚尧,“如此机密之要事,倘若所言为真,为何你要告知予我们?”沈云升也同温廷安一般,怀疑梁庚尧投诚的动机。
第63章
梁庚尧稍稍一怔, 晦黯的眼神自温廷安身上,腾挪至沈云升身上,唇畔浮起了一抹斟酌的哂意——
“这可当如何说才好, 譬如你们大邺有党争, 同理, 我们金国亦是存在党锢之争。二十年前,金禧帝吞并了元祐十六州,施行一统分治之策,将疆土盖分东西两域, 东域与西域皆设东阁西阁,由两位完颜氏皇子握权治理,东阁汉人居多, 便一切循从汉化之治, 西阁金人居多,乃是遵从旧制。”
“梁某生于东域, 父亲是东阁的千户,母亲是从战俘营里抓来的汉人, 因于此,梁某自记事起,便通汉语,识汉文, 面貌亦是同汉人肖似, 中举后乃官拜金国东阁文渊院的院丞,官位俗称东面官。掌治东阁的皇子乃是完颜宗策,金禧帝的第九子, 九殿下与掌饬西阁的三殿下,二人的关系素来不睦, 使得东西两阁形势万分紧张,尤其是近一年,几近于剑拔弩张,梁某必须替宗策殿下做出筹谋,不能让三殿下太过于嚣张。”
提到被吞并的元祐十六州,众人心里,几乎在此一刻都颤了一下。
现在在大金疆域的版面之上,东域是与大邺的领土相毗邻,东域里便是囊括了元祐十六州的整片领土,还有生活在其间的汉人,他们沦落为了『质民』,已经彻底无法回至故土,绝大部分选择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与金人结合,不少人如同梁庚尧一样,都是混血的家生子。
话及此,梁庚尧话里藏着一抹深意,继续道:“三殿下一直觊觎洛阳两坊舆图,且在洛阳城内频设据点,意欲一面祸乱圣听,一面吃透军机要闻,他们选择与枢密院、刑部合盟,梁某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假令他们一朝得了势,那将对宗策殿下大为不利。鉴于此,梁某在三舍苑潜伏密查时,适才发觉到,大理寺与枢密院乃成分庭抗礼之势,处境几近于你死我活,这十分契合梁某的意图,为了全局,为了宗策殿下,梁某自当会选择与你们大理寺合作。”
温廷安倏地想起了许久之前,钟瑾受其父之命,将梁庚尧引入了文库三楼禁地,她思绪一霎地千回百转,定了定眸色,凝声道:“按你所述的那般,钟瑾试探你,将你引入文库禁地,也就是让你落入鸢舍布下的局,你是故意自投罗网的?真实目的在于利用大理寺,来制衡西苑三皇子麾下的势力?”
梁庚尧在文库被擒获一事,沈云升与崔元昭都是知情的,听温廷安这般话,他们脸上皆有一片愕然之色,显然有些不可置信,大抵还是一直觉得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孰料,对方是在窃自示弱引虚,反而是真正利用了他们,不可不谓之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没什么利用不利用,话别讲得这般难听,”梁庚尧弯了弯蘸血的细眸,淡声说道,“梁某与你们的阮寺卿,不过是各取所需,互利共赢罢了。”
温廷安睫羽沉敛,铜兽犄角处悬挂的油灯,跃动的火光覆照在了她的面容上,衬得她神情严肃冷然,她遂是徐缓地攥紧了拳心,谨声道:“你向大理寺提供这等军机要闻,那你打算让大理寺给你提供何种筹码?”
梁庚尧偏着头打量着她,眸色充满了兴味,他大抵觉得她的话辞有些忍俊不禁,想要发笑,也笑了出来,但那一阵阴鸷的笑音在空荡荡的牢房显得极为冷锐,空洞苍凉至极致的音腔,碰撞在他那癯瘦纤薄的胸肋之中,俨似寒冬残风贯穿在了千疮百孔的柴扉,质感是破败且苍冷的,教人毛骨悚然。
梁庚尧道:“现在梁某的命脉拿捏在了大理寺手上,凭阮寺卿的铁血手腕与行刑力度,会有耐心听梁某跟他讨价还价么?”
温廷安不动声色地扫视对方一眼,残红斑驳,麦草枯黄,壁影漆乌,这个大金谍者堪称狼狈得不成人样,鳞伤爬满了他的躯体,面颊和眉眸之上,都是糊满腥血的创痕,甚至是,他想要动弹一下,一阵近乎破碎的关节断裂之声,糅合着铁链曳动青石砖的闷响,在他的骨骼之上剧烈地巡回游动。
不知为何,温廷安感觉梁庚尧是认得她的,这份相识犹若生发在很久之前,绝非因为她是温善晋之嫡子,她审视着梁庚尧,斟酌着他方才那一番话辞,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心念缠绕在她的心头,但这一份心念,又如黏滑的一尾鱼潜入了深海里,竟是无所遁形,教她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欲要仔细在记忆里打捞,却是徒劳无获。
温廷安不由地望向了周廉,周廉淡淡地抬眸,从牢门门楣之下起身,自影壁处取下了油灯,偏首道:“拷问完了?”
温廷安摇了摇头:“此人之所言,真假参半,不可全信。”
历经方才的观摩,周廉对温廷安有些改观,但面上并不显,又看向了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问道:“你们三位可有什么想问的?”
三位少年摇了摇头,道:“没有。”
周廉便是带着四人离开了。
牢房重新落了锁,人声消散之后,潮湿的牢房里显得空旷幽邃,梁庚尧半靠在浅黄的草垛处,牢里仅燃有一盏黄油烛,东墙的铁窗是呈拱形,落入里头的日色本就极淡,昨夜落了一场沛雨,空气之中遂是弥漫着湿热的霉朽气息,是铁物烧融并剥蚀掉的气息,诸多白蚁攀爬在窗沿周遭,遮蔽住了一小撮枯黄的日色,因于此,整座牢房衬得似是幽冷的洞穴。
梁庚尧一直望着温廷安的背影,隔着泛着锈渍的铁褐色的铁牢,少年的身影,虽纤薄,却又清隽,投落在青石地面处的剪影轮廓,像极了皮影绢面之上的角儿,稍不留神之间,这一道身影,便消散在了一片浓稠的写意之中。
“温廷安……”梁庚尧哝喃了一下她的名讳,不由地品出一丝异样,眉间掠过一份若有所思之色,抿起了唇角,“这一张脸,怎的会这般肖似,那个人……”
他最终的话辞,泯没在了一片昏昧里。
温廷安等人跟随周廉,鱼贯离开了刑狱,复踅回了府衙的东直房,阮渊陵尚在候着他们四人。
周廉将人带到后,便是很快退下了,顺带将左右两扇门阖掩而上。
“除了暗探尸首的验状,除了梁庚尧的供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阮渊陵端坐在一方如意垂拱乌案之前,搁下了案牍,浅浅啜了一口热茶,扫视众人一遭,视线最终停顿在温廷安身上。
很显然,阮寺卿在等温廷安的话辞。
温廷安拱了拱手,斟酌着道:“方才晚辈相询过梁庚尧,此人精明诈黠,虽明面上愿意给大理寺提供秘闻与线索,但最终是有自己的一份筹谋在,他之所言,不可全信。”
就拿他挑唆她和温善晋的父女关系可见,此人机心颇重。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阮渊陵抿了抿薄唇,指腹捻紧了玉扳指,道,“梁庚尧此前口风极严,但后来忍受不住酷刑,将实情都招了,你方才去了牢狱,看清了他目下是何种情状,他当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心中自当是有定数的。”
沈云升眸底有些深意,道:“方才梁庚尧说了,他隶属于东阁的东面官,专为金国九殿下完颜宗策效命,这人肯襄助大理寺,是为了出卖西阁所派遣出的谍者,照此看来,如果常氏酒坊真是金人的据点之一,那里头潜藏着的谍者,效忠于西阁的,应当不在少数。”
崔元昭有些一筹莫展,道:“没想到金国里也有党争,也有尔虞我诈的内讧,事已至此,我们眼下当如何做?”
须臾,只听温廷安道:“梁庚尧提供的线索和信息蔚为陈杂,我们明日若是要潜入常氏酒坊,则必须事前认真规划,先集中心思做哪些事,查哪些线索才行。至于不是太紧要的线索,则需先放一放。”
阮渊陵眸底掠过一丝钦赏:“不妨说说你的计策。”
温廷安道:“太子殿下虽然派遣了两道任务,一为伪诏,一为据点,但终归到底,任务有且只有一桩,那便是潜入常氏酒坊,搜集媵王贪墨蓄兵、通敌叛国的两种物证。假若我们能搜集到媵王与常娘的往来文书或是账簿,那很可能与挪用银钱豢养私兵相关,假若我们能搜集到金谍据点与金谍做伪诏的证据,意味着媵王很可能在暗中行通敌叛国之事。”
她看向其他三人:“阮掌舍派遣了两位暗探,他们二人想必是岔开两条线索,各自分头搜集这两种物证,如此,我们现在已有四人,不若也分头行动,其中两人着重去搜集常氏酒坊的账簿与开支用度,另二人则去调查媵王与金谍据点有无私下来往一事。”
阮渊陵淡然地笑了一笑,拂袖道:“你说得颇为缜密,虽说目前九斋只剩你们四人,但也不能群龙无首,温廷舜不在,你们四人得选出一位临时的斋长,此次行动,便是需要听候斋长一人之命。”
温廷安本欲替自己争取一回,殊不知——
沈云升道:“温兄足智多谋,有大局之观念,我选温兄做斋长。”
崔元昭道:“温公子颇有文韬武略,义薄云天,论斋长之位,我定然选温兄。”
苏子衿道:“我也选温兄。”
三人是出奇的默契,一致都钦定了她,使得温廷安原先打好的腹稿,基本都用不上了。
阮渊陵薄唇轻抿,复浅啜了一口温茶,娓娓道:“既然如此,那温廷安就暂代为九斋的斋长,你们此番潜入常氏酒坊之时,全程听候温廷安之命来行事,知否?”
众人悉是点头称是,阮渊陵遂道:“那么本官即刻吩咐朱叔前来,替你们四人逐一易容,晚些时候,也会给你们发放帐籍与身份,明日卯时,会有暗桩安排你们去酒坊。”
曙色高高地升起,恰是一日的晌午光景,从衙门到鸢舍的通衢之上,石道的罅隙处蘸满了雾蒙粘稠的乳白水汽,但远空一隅的穹空,明显累叠着一重霾意过甚的云,风势渐烈,透着轻微的凛意,吹拂得温廷安耳廓隐微泛疼。
温廷安等人先回至九斋所在的院舍,趁着朱常懿带着家伙来之前,她先分配了大致的任务,关乎媵王与金谍私通之证据,她同苏子衿来搜集,沈云升与崔元昭二人,则去密查常氏酒坊的账簿与文书。
她这般分配,明显存了一些自己的私心,想要撮合一番沈云升与崔元昭。
三人并无甚么异议,仅是,崔元昭眸波滢滢,忧心忡忡地问道:“温公子,虽说我们要兵分两路,但我们真的不管温廷舜他们了吗?”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我们自然要调查他们的下落,方才在阮掌舍在跟前,我不好提及,以免遭训。其实,我是这般想的,人命关天,无论任务再如何重要,我们都不能弃他们于不顾,阮掌舍说这五人是在酒场里失踪的,如此,酒场是有必要走一趟的了。”
晌久未言的苏子衿,听出了言外之意:“我们明面上是要去调查金谍据点,但实质上,是要去密查温廷舜他们的下落?这般做,会不会太冒险?万一被掌舍觉察到,当如何是好?”
阮渊陵先前郑重其事地说过了,九斋的第一要义是绝对服从于太子,宗旨是任务至上,若是首一回任务便不循照掌舍之命,众人无法料知其结果会当如何。
温廷安深深忖度了一会儿:“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俱是不可得兼,若是任务和人命之间选其一,我一定会选择后者。”
沈云升细细地听着,微觉不妥,道:“若是要救人,我们便就一起救,只让你和苏兄二人去酒场,前路未卜,我们不能让你们二人擅自涉险,我们四人一起去的话,若是出了甚么事况,彼此之间也好有个帮扶与照应。”
崔元昭明显偏向于沈云升:“是啊,温公子,既是要去救人,理当我们一同去救才是。”
温廷安听罢,一阵失笑,随即摇了摇头:“这般不可。阮掌舍交代给我们两项任务,至少要完成一项,易言之,那两位暗探所搜集到的常娘与媵王往来的文书与账簿等物证,我们至少要取回来,七日后回舍禀命交差之时,也不至于会空手而归。”
崔元昭眸底尽染愁惘之色:“可是,温公子……”
温廷安对他们道:“行了,我目下是斋长,命令已下,不容任何转圜的余地,我们就兵分两路,循照这般计划行事。”
温廷安已经发了话,喻示诸人任务已然尘埃落定,饶是崔元昭再有忧虑,也不容抗阻,她抿着唇看着温廷安,皎月般的脸盘儿上仍旧萦绕着一团隐忧之色。
少顷,泛金的日头在天边减淡了一分,润湿的雨意卷土重来,朱常懿便是带着一只陈旧的木质箱箧来了,冲着众人老成一笑,“来排排坐,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换个身家。”
朱常懿所谓的易容,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极是简单,敷上一张薄而近乎透明的面皮,发髻与装束悉数一换,再服下一剂更声散,易容便是大功告成。
这一会儿,轮到温廷安了,朱老九端详着她脸膛半晌,又绕着她兜了一圈,倏然笑了笑:“你身量清瘦,肤质玉润,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将你扮作老叟亦或者垂髫,虽能掩其仪姿,但不知为何,此些身份与角儿总归不适于你。不若这般,老夫便将你扮作女儿家如何?就如温廷舜那般,天生丽质难自弃?”
温廷安后脊一寒,忽地想起元夕那一夜,温廷舜与她隔镜而坐,少年挑起修直剔透的指腹,为她敷鹅粉,点绛唇,他灼烫温热的体温,随着他的轻拢慢捻,俨似灯油跌入了蜡芯之中,在她的粉颊肌肤上撩起了一簇山火,彼此的吐息也渐然烫炽了起来,不知是谁的声息先乱的。
甫思及此,温廷安极为抗拒地道:“我不行,我不可,我不能!”
朱常懿以为温廷安是嫌女装小器,忙吩咐左右童仆摁住她躁动的肩膊,正色道:“温廷安,你的面容长得比温廷舜那小子还漂亮些,温廷舜趋于矜冷,而你趋于柔媚,你若是穿上女儿衣,指不定会比他更能以假乱真。”
温廷安:“……”
她不由底气略虚,她本就是女儿身,若是穿回女儿装,自然会称身无比,但这般一来,暴露的破绽也太多了,万一叫沈云升他们起疑了,可该如何是好?
她想起离开温府之前,吕氏对她的耳提面命——“其一,守口如瓶,绝不可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温廷安坚决不出做出任何退让,摇了摇头,道:“我不太行的,朱叔,您不能把我扮成像温廷舜的那般模样,不然的话,角色与身份都相撞了,最后岂不是容易落人话柄?您纵然想让我反串,不若将我扮成花甲老妇或者洗脚婢,横竖将我扮丑些就好,总比把我收拾成温廷舜那般合适些。”
朱常懿听罢,细细寻思了好一会儿,觉得温廷安说得在理,但又总觉得她的话有些诡异,哪有人甘愿把自己扮丑的呢?他没将此事往深处去想,遂是道:“那便照你所述的来,你且先闭上双目。”
温廷安遂是阖上了眼眸,正襟危坐,朱常懿在乌案上燃了一鼎嵌玉博山炉,丝丝炉烟催人欲眠,温廷安殊觉思绪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棉絮之中,仅觉有一只描笔在皮肤上徐缓游动,她无知无觉之中小憩了许久,待再睁眸之时,朱常懿适时将一面铜镜放置在她的近前,及至温廷安的视线触及了镜面,她整个人稍稍一怔。
敷在她面容之上的面皮,其实是由数味中药冶炼而成的薄胶面具,质感极轻,轻薄如纸,每一寸都均匀地黏连在肌肤之上,温廷安原本毫无瑕疵的年轻玉容之上,此刻是一张黧黑的妇人面,面相和善且敦实,温廷安牵动了一下唇角,镜面之上的妇人亦是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质朴的笑意,甚至,因为唇肌的牵动,脸部上的褶痕与皱痕随之牵动一二,连一丝筋肉细微之处都惟妙惟肖,可见这一张面具之逼真绝伦。
她领到了帐籍,身份是幽州陵川稗县一殷实人家的粗使婆子,姓秦,年值不惑之龄,是个手脚麻利的寡妇,专司洒扫庭除的卒务,稗县三年前害了一场涝灾,秦氏的主家死绝了,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京投奔一个表亲,顺带寻营生来糊口,这便是温廷安身份的背景脉络,她戴上了秦氏的面具后,朱常懿便给她饮下半盏更声散,且命她说句话试试。
温廷安尝试着浅浅咳嗽了一声,随口道了几句话,昔日低沉清润的少年嗓音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粗粝苍老的妇人嗓音,感觉一下子就涌现出来了。
“更声散能维持整整七日,待七日过后,你的嗓音自会变回原状,”朱常懿又递了一枚红穗小瓷瓶,交代她道,“这一份面具乃由较为特别的材质烧炼而成,一旦敷上,一般而言,手撕不却,火烧不尽,濯洗亦是不褪,得用竹灰与明矾糅合匀抹,方才能卸下此面具。”
里头拢共有九人份的量,温廷安将小瓷瓶拿捏在手掌心之中,掂了掂,继而纳入了袖囊之中,在常氏酒坊之中,这一枚小瓷瓶便是他们相认彼此的暗号,一定要慎用才行。
接着,朱常懿又给她递了一套寻常粗使婆子所穿的陈旧衣物,为了营造出常年干重活的痕迹,除了衣物绣襟之上须打有补丁,她的手也必须变得黝黑且粗糙,否则容易露出破绽。朱常懿觉得温廷安的手太细皮嫩肉了,遂是拿了一铜盆的细碎黄砂,命她用手腹磨砂,持续磨上一整夜,也就是六个时辰。
手腹上假令要长出薄茧和细纹,得靠砂去慢慢地磨,搁在平素,至少捻磨上七日,目下任务迫在眉睫,只能赶鸭子上架,能磨多久便是磨多久,持续磨碾上一阵子,手腹之上至少会留下一些粗粝的痕迹。
温廷安万万没想到,简简单单的易个容,原以为只消变一张脸就好,但深究的话,居然还有如此多的门道,声线、仪态、服饰、谈吐,等等,都有见微知著的讲究。
历经一整夜的磨砂之后,温廷安那一双堪称细皮嫩肉的手,终于有了一些沧桑感,指腹亦是有了一些粗糙的质感。
翌日卯正牌分,无风无雨也无晴,温廷安他们离开鸢舍,前去与暗桩回合。
第64章
温廷安一直认为常娘所经营酒坊, 不过是一爿寻常的窄仄脚店,小作坊小造相,及至暗桩接引他们到了传说之中的常氏酒坊, 她目睹了真正情状, 心下不由有些惊憾, 这一座酒坊,虽是私营酒楼,但说是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官营正店也不为过。
远观而去,在通衢两侧桑麻树的掩映之下, 坊楼约莫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帘雅栏, 绣旆朱槛, 灯烛晃耀,假令近观而去的话, 有一扇以湘妃竹裁作而成的彩楼欢门,横亘在酒坊近前, 双侧是掩蔽天日的梅青色酒幡,幡帘招摇,许是今夜预备卖新酒,那酒幡之上, 上书着娟秀清雅的一行话——『常氏酿造一色上等武陵玉露高酒, 呈中第一,今夜以荣迎引』。
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这酒幡应当是酒坊的招牌了, 招牌上边的文书便是博人眼球的广告词,大意上说, 常娘又酿造了一品的武陵玉露,欲将于今夜竞价,酬请爱酒的世家公子莫负一片丹心。
常娘想必是很会做生意的,武陵玉露是她的活字招牌,虽说一日只卖一坛,但她同时还会做打尖儿的营生,温廷安他们一行人初入酒坊之时,沿着一条主廊直走,发觉南北天井两廊之中,不论是露天厢间,亦或是雅致阁间,俱是缙绅士人,诸人酌引团拜,多集于此。
一片槽声潺潺之间,春色满甕,垆酒添香,红袖酥手,有不少施朱点翠的伶人,身着缥青霜色的绉纱褙子与合襟襦裙,拢共约有十余位,往来侍候其间,以待酒客传唤。
来为温廷安他们引路的椿槿,她便是十二伶人之一,受命于常娘,掌司当垆沽酒之职,假令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她的身份,相当于酒楼之中的大堂经理,是个举重若轻的人物。
椿槿着银朱褙子衬以曳地纱裙,茉莉盈头,暗香盈裾,人儿生得媚丽淑美,带温廷安四人穿过了主廊,绕过了槏柱,将众人领入东南后堂的掌事房里,一位小鬟恭谨地叉手前来,给椿槿递呈上了一盏新酿好的疏桐酒,椿槿逐一审视众人,细长葱白的指尖捻着酒盏,轻轻在扶几上腾挪,尔后,适才曼声地道,是标准的花旦腔:“你们的帐籍和路引,我都一概看过了,李牙倌所推介而来的人,终归是可靠一些的,但要在这座酒坊常年干事,就得接受这里的一切规矩,少嘴碎,多干事,你们可明白?”
椿槿口中的李牙倌,便是将温廷安他们介绍至酒坊的暗桩,阮渊陵所统摄的大理寺豢养了不少暗桩,这些人身份与行踪俱是极为隐秘,散布于三教九流之中,而这位李牙倌,便是在牙行蛰伏约有十载之久,一行一止都是牙人惯有的仪态和模样,教人觉察不出丝毫异况,椿槿对李牙倌也未有半丝半毫的怀疑。
温廷安在此处多少留下了一道心眼,她之前问过那个李牙倌,问引温廷舜五人潜入酒坊的暗桩是不是他,李牙倌摇头,说是另外一位同侪,温廷舜五人在酒场里下落不明后,那位牙倌便受了重罚,李牙倌便是接替前同侪之卒务的。
温廷舜五人入了酒坊,想必也与椿槿打过照面,他们在酒场里杳然无踪,椿槿不太可能不知情,想必也对外来的生人添了几分戒备与警惕,虽说方才的话,是好言嘱托,但指不定是一句暗藏机锋的试探,或是一句敲打也不一定。
温廷安等人恭谨应是,四人领到的身份各不一致,各自领到的活儿也自当是不一致,温廷安是年届不惑之年的老妇,领到的是浣衣坊的活儿,每日专门濯洗三位侍酒伶人的花裳。
沈云升是正当壮年的青年,分配去酒窖当粗役,司酿酒搬运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