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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过生日

  到六月,向晗就坐不住了。季绍明早就不会主动发消息给她,五月份开始都是向晗找他聊天,他打哈哈,回句“嗯”、“好”,哪有最初的热切。向晗急中生智,专挑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料定他在上班,不会守着手机,发数字“1234567”,一连串七条信息,两分钟之内全部撤回。
  等季绍明下班看手机时,只能对着向晗撤回的七条信息疑惑,要说发错人了,不可能发到第七条还没察觉。他算是被向晗勾住了,前思后想也猜不出撤回的内容,脱下汗透的工服,抬手打字。
  季绍明:「出什么事了?」
  向晗:「没事。」
  季绍明:「别骗我。」
  向晗:「真没事。」
  向晗:「想你了。」
  他看着屏幕上的叁个字发愣,足足有两分钟,他退出对话,再点入,确定这是和向晗的聊天。工友们下班总是走得特别快,转眼车间剩他一个人,小组长吆喝季绍明关车间大灯,他伸脖子回道:“好——”
  “对方正在输入中”快叁分钟了,时断时续的,向晗知晓自己狩猎成功,捏着手机笑了。
  向晗:「你端午节来杭州玩吗?我请客。」
  季绍明:「不行,我走不开。」
  向晗:「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季绍明:「我最近都很忙。」
  向晗:「好吧,大忙人!」
  她发一个气红脸的表情结束对话。
  他低笑,换上干爽的衣服,向上划翻看他们过去叁个月的聊天记录,他最近确实没有好好对她。
  关灯锁门,去水池边洗手,机油染得双手污黑,他打肥皂洗两遍,抠指甲缝冲干净。初夏已然降临城市,知了在耳边叫一整日,厂区路边生长一窝窝茂盛的狗尾巴草,昼长夜短,他出厂房,天光只比正午略暗一些,西边的太阳金黄。夏天又是有气味的,人能闻见晒化的沥青味,或者清新却生猛的草木味。
  这些都在提醒他有多久没见向晗。他不是不想她,庄涛怕他去外地上访,找公安的关系,令他进了禁乘火车、飞机的黑名单,季希也说要他暑假带她去旅游,季绍明都不能答应。
  不回信息的日子,他失眠抽烟,对着亲口喷出又瞬间消散的烟雾想,这只是一段奇妙的中年际遇,像胡总说的那样,流水桃花,很快就没了,不必放在心上。
  端午节那天,他早起去河边拿毛巾蘸露水,给希希擦脸,这是安州的习俗,能杀五毒。开车回父母家,路边小摊卖艾草,他买了两把捎回去。进门就听见他妈打电话跟别人道歉,她想把季绍明介绍给对方女儿,人家妈妈说这不是骂人吗,她儿子现在什么情况,她不清楚吗,痴心妄想。
  季学军在旁边听着,斜睨季绍明说道:“就这还不辞职呢!守着一机厂过。刘志光是你爹,我不是!”
  他仍在恼怒儿子相较自己,更听他的师傅、岳父——刘志光的话,一句替他守着兴安,季绍明记了多年。
  季希听到牵连姥爷的话,两手捂耳朵,她讨厌大人的骂架,季绍明也捂紧她耳朵,沉声对父亲说:“爸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就带希希走。”
  大过节的,叁言两语间,家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季希觉着压抑,想出门找小伙伴玩,喊奶奶给她重梳个哪吒头,两手腕系着丝丝缕缕的五彩绳,风一吹,像是混天绫。季绍明一看,活脱脱的小哪吒,挂她脖子上一个香包,又塞她手里一个。
  “把香包给菲菲,拉拉手,还是好朋友。”他嘱咐道。
  真是长大了,小时候哪有隔夜仇啊,吵完架转脸又一块玩。现在闹得,两个小朋友一周谁都不理谁。
  他进厨房,捞出锅里的粽子,重新接水,开火,拆挂面的包装,也算是长寿面了。他的生日离端午近,每年都凑合在端午过,有孩子后,成年人的事情都变成次要的。
  鸡蛋成型了,季绍明往锅里扔点小白菜,拿出大碗盛面条。天气热,家里做的多是凉调菜,开饭也快。他以为还要等季希一会儿,小哪吒风风火火地开门回来。
  “我再也不要和菲菲玩了!”
  她把香包掼到季绍明手心。
  “怎么了?”他问。
  “她说爸爸是倒霉蛋,笑话你是初级工人。”
  侯慧英剥蜜枣粽子,递给希希说:“记得奶奶怎么和你说的吗?”
  “劳动最光荣,工人有力量!”
  季希攥拳头挥舞着,一口咬走蜜枣。
  她虽然经常哭鼻子,但是菲菲嘲笑爸爸这件事,她只觉得荒谬,不可思议,这完全和季希的认知体系对立。就像把天空说成绿的,小草说成蓝的那样,根本是错的。
  奶奶是工人,姥姥、姥爷是工人,韩叔叔以前也是工人。没有工人,穿的用的从哪儿来?
  季绍明揉揉她脑袋,说:“谢谢希希支持我。”
  但是手心的香包仍被汗捂得发潮,他紧握着,一餐饭一言不发。嘲笑对他已没有杀伤力,他只担心女儿,一个伙伴嘲笑,她尚能断交,倘若是一群伙伴嘲笑,季希就被霸凌了。
  集体中,父母丧失尊严,孩子也会受到羞辱,他绝望地想。
  6月23号到来时,季绍明无知无觉。他已不去食堂吃饭,自己带饭在装配车间吃,他对着落地扇,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小组长吃饭回来得早,告诉他下班以后有安全生产学习会。他知道这意思是他必须去。
  很早年间,刘志光带他下沉车间时说起过,庄涛十叁四岁就在蔡县当过红小将,称得上一方首领,批斗、戴帽子、发动群众斗群众,他时隔多年用在季绍明身上,也样样精通。
  庄涛的安全生产学习会极具仪式感,必须在老厂的大礼堂,先由主持人语气沉重地讲述断指事故造成的严重危害,再叫季绍明起立念事发经过,把他树成反面典型,最后一步请工人们竞相发言,评一评季绍明的错误。说得多的车间,绩效多发。
  是个阴天,天边的云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滚刀肉,起先还有痛觉,学习会次数多后,他仿佛七十二道刑罚走过一遍,下油锅都不怕。他没有开车,走小路去往老厂,快进礼堂时,老韩从柱子后冒出来,他向左走,老韩挡左边,向右走,老韩就挡右边。
  “我不去,装配车间这个月的考核就不通过。”季绍明说。
  他眯着眼睛,双眸像鹰般锋利,打量面前灰头土脸的季绍明,侧身让开了路。
  会上一切如常,到批斗环节,冒出个生面孔踊跃发言,是新进厂的实习操作工,季绍明抬头看他一眼,刚二十岁的模样,嘴边长着青胡茬。他从开始就否定季绍明的做法,滔滔不绝说他认为该如何做,庄涛没到场,他的秘书说很好,请他坐下,问季绍明听完有什么悔过。
  他点烟,火机撂桌上,吸一口,直视那小孩的双眼说:“没想到我这么让你不满意。”
  实习工低头,眼神闪烁,不敢看季绍明乌沉沉的黑眼珠。
  台下工人们忽然吵嚷,说好了吧,快七点了,都等着回家做饭呢,也有人趁乱喊多发的绩效什么时候兑现。原来当天礼堂一直停着电,他们在昏暗中进行这场批斗会,六月底的安州极热,白天烤,晚上蒸,没有凉气使每个人心浮气躁,积攒一天的汗酸味在老礼堂中弥漫。
  秘书说礼堂电路板烧了,空调不能用,大家都忍忍。
  胆大的工人站起说:“厂长怎么不来,躲哪儿乘凉了?”
  哄笑声一片,人们接连喊道:“走吧,走吧。”
  秘书喊谁走谁代表的车间扣大分,没人听他的,因为人全跑了。季绍明掐灭烟蒂,望向顺墙缝走的电线,韩文博有电工证,除了他没人敢这样搞破坏。
  晚上回家陪希希写模拟卷,快期末了,老师要求打印的小卷子能有一沓。再看眼钟表就十点了,他催女儿洗洗睡觉。他洗完再出来,离零点差一刻钟,解锁手机,竟然有向晗的未接语音通话,他走到阳台打回去。
  很快被接起,手机里传来她抱怨又有点娇气的声音:“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我刚才在洗澡。”
  沉默片刻,季绍明听见开关门的动静,还有呼啸的风声,她像是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生日快乐!”她甜甜地问,“今天吃蛋糕了吗?”
  “没有。”
  “没吃好吃的?”
  “嗯,都没有。”
  向晗想,她和季绍明真是像,不开心话少这点都一样。
  脚踢到什么东西,她蹲下,惊讶地发现露台上有废弃的打火机,应该是在这儿抽烟的同事扔的,按一下,气还挺足。
  她说:“我送你个生日礼物。”
  语音转成视频,这回换季绍明捂着前置摄像头不露脸,他看见黑暗中一脉温暖的火焰,向晗的手抠着火机,他突然很煞风景地说:“怎么还没下班!”
  “安静!我要唱歌了。”她清清嗓子,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火焰摇曳,他想象画面后向晗被映得红红的脸,她那边的夜空有一弯浅浅明亮的月亮。
  她唱毕,说:“好了,许愿吹蜡烛吧。”
  他闭眼,听话地对手机吹一口气,火焰暗一下,又立刻重燃,向晗说:“再许一个,我把我的愿望给你。”
  季绍明怔愣,呆看着她点的火。
  “快许啊,我手都酸了。”
  他眼眸暗了暗,好像这段时间眼神结的冰,都因她的火焰融化了。他再次闭眼,这许下的第二个愿望,是关于她的。
  向晗听到吹气声,松开打火机,换回语音通话,说:“我下礼拜去安州找你玩?”
  “……我没时间。”
  那边寂静些许,猛地爆发,她又委屈又生气地说:“你是不是跟别人好了!”
  他都被她整笑了,他是条落水狗,别人躲都躲不及,也就她一无所知,傻乎乎地贴他。
  “小晗,下礼拜我做拆钢板手术,没法陪你玩。”
  她对他的回答尚且满意,继续道:“我可以去照顾你。”
  “一言为定,我假都请好了,拜拜!”
  他刚想说她哪会照顾术后病人,通话就断了。回卧室,季绍明吃半片安眠药,药劲大,吃多了第二天起不来,不吃又睁眼到天亮,白天人轻飘飘的,他试半个月才把握好剂量。
  凉白的月光洒在他床上,他躺下,向晗玩笑般的话挥之不去,他想起她在广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的情景,硬起心肠。算了,就让她来吧,看看他这副落魄样子,吃点苦头,她也会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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