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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 第11节

  不要妄想成为谁的“大脑”,替对方思考。
  “能在这个宫里活下来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傻子。他不懂,只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你经历过,却不代表着你就优于对方。”这是当年连亭在被调入长春宫教杨皇后识字前的最后一晚,张师父一边在灯下剪着烛火,一边告诉他的最后一条生存之道。
  其实师父这话之后还跟了句“主子永远是主子,奴婢只能是奴婢”,但连亭对此打心眼里不是很认同,也就假装性地遗忘了。
  不过对于前者他还是挺同意的。
  宫中后妃多选于民间,与杨皇后一样大字不识的还有不少。其中就有一位是早皇后入宫多年的贵妃,据说最初负责教她的是一个宫女,这宫女因祖父获罪而被充入掖庭,入宫前跟着女先生读过几本书。
  但她始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我祖上阔过”的愚蠢,既看不上内监是个阉人,也看不上其他宫女出身乡野,最后甚至敢对贵妃指手画脚,觉得贵妃粗鄙愚钝,不会发现。
  但贵妃只是不识字,不是没有脑子啊,她读得懂别人眼神里的鄙夷。
  最后这宫女的结局可想而知,贵妃几乎没做什么,只是让过于苛责小节的先帝发现了她那点没被打散的高傲心气,人间就再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了。
  先帝觉得你今天敢自恃出身鄙夷贵妃,明天是不是就敢不满祖父判决来刺杀朕啊?
  别问这两者之间的逻辑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先帝就是这么个善于想象的小心眼。但如果不是杨皇后与连亭说,连亭甚至都不会知道贵妃也曾在这里面出过力。她在整个事件里看上去就只是一个被欺负了还不自知的傻乐天然派。
  当然,也是因为这位敢想敢干的“天然派”,才直接导致了先帝绝嗣。但这些就没有必要展开回忆了。
  连亭的重点是,这些往事决定了他不会小瞧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从北疆来的、只有十岁的小皇帝。
  皇帝没着急回答连亭,因为他确实还有一些想不通,也许下次或者下下次才能够给出答案,但他野兽一样的直觉,让他在对此事不是很清楚的时候就已经先抓到了关键。
  或者说是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比较关键的部分——太后的支持。
  “朕回去会慢慢想一下再说,现在应该不着急。”小皇帝隐在帘后,用杨太后都很难看清的表情小声问,“伯母觉得朕该认吗?”
  杨太后还在费劲儿地琢磨连亭之前的问题,她了解连亭的“教学”习惯,很清楚地知道从这一步开始,连亭是一定要逼着他们自己思考的,而且总能发现她有没有找外援,想作弊都不可能。而她又有那么一点点该死的胜负欲,不想在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前输得太难看。
  在小皇帝问了第二遍后,杨太后才回过神,猛地一抬头,差点被凤尾的步摇流苏拍到脸。她对珠帘后的小皇帝实话实说:“养母、伯母不都是亲戚吗?”
  她对于让别人叫自己娘没什么执念,只想尽力辅佐小皇帝直至长大成年而已。这就是她从小在农村老家学到的,哪怕她后来入了宫、读了书,她也很难改变幼时就已经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的宗族三观。
  什么三观?当一个贤妻良母,无怨无悔地奉献,照顾好丈夫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姑且不论这个想法到底对不对啊,就只说目前,杨太后她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认知。
  既然如今家中“族老”安排她照顾下一任的“族长”,那她肯定是要把孩子培养成才的啊。
  小皇帝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答案后,连亭也就终于快乐下班了。
  结果,他刚进家,快乐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收到了不苦大师眼巴巴送来的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打听来的,但他说的是如此信誓旦旦。
  “坏消息,你儿子的亲爹找到啦。”
  不苦大师很了解自己的朋友,他看得出来随着时间不断地推移、相处持续加深,连狗剩对絮果越来越浓厚的喜欢与不舍。
  “好消息,他爹好像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并且马上就要问斩了,你还是可以喜当爹的。”
  连亭:“……”你是不是以为你很幽默?
  第16章 认错爹的第十六天:
  不苦自认这次事办得特漂亮,底气十足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啪”的一声就拍在了连亭旁边的矮几上。任由连亭查看,他自顾自地坐上了小榻,在寒冬腊月的红螺炭火中给自己扇风,他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来找连亭了,出了一后背的汗。
  “你知道你之前为什么找不到吗?明明有探花这么明显的线索。”不苦大师排除万难,也要好为人师,得意洋洋地准备展开说说自己抽丝剥茧的全过程。
  连亭挑眉,他和不苦是商量找人的事的:“你不是也赞成探花是个假线索吗?”
  “对啊,”不知道为什么,不苦大师说话总有点有气无力的强撑感,“你说你查了近七届的探花,没有一个完全符合条件。”
  理论上,科举是三年一届,但也会有恩科的存在。好比换年号、打胜仗的时候都会加开恩科,恩科的探花也是探花。
  而众所周知,先帝特别喜欢换年号,在驾崩的前几年,又恰逢赶上了北疆军和蛮族死磕,年年打,年年赢。恩科都不知道开了多少次,春天一回,秋天一回的。朝廷如今的冗官隐患,也是先帝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在这些探花中,有人符合一个条件,有人符合俩,但没一个全中的。好比如今的大理寺卿廉深,他姓lian,江左人士,但是丑,胖得脸都快看不清了。连亭第一时间就排除了。
  他不相信那样的廉深,能生出这样的絮果。
  当然,也是因为连亭觉得以杨党那边霸道的行事作风,如果廉深在娶杨尽忠妻族的女眷前还有过一门妻子或外室……那八卦一定会很精彩,早就广为流传了,不可能到今天都悄无声息。
  在近些年的探花都被排除后,连亭就有了其他想法,觉得也许絮果他爹根本就不是探花。
  要么絮果娘美化过度,要么絮果爹胡言乱语,很多乡野百姓甚至都搞不清三甲进士的区别,戏文里凡要进京赶考的主角,最后总能高中状元,唾手可得的就好像状元是什么街边的大白菜。
  还有那陆陆续续寄回江左的一千两也很蹊跷,在抠门的先帝朝得不吃不喝当多少年的官才能攒下来?如果是贪官,这么明目张胆地寄钱,是真不怕被锦衣卫查啊?
  “所以一开始我也赞同你的想法,”不苦大师气若游丝,还在坚持把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但转而我又意识到了一件事,男人六十也有可能让老婆怀孕啊。”
  絮果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他爹多少岁吧?也没有说过他爹很年轻。是他们下意识地就把俊美和年轻挂上了等号。可曾经好看过也是好看啊,只是不代表他现在还好看:“看看我查到的这个。神武年的梁探花,今年五十有六,不是江左人,但外放过,就在江左下面的县当官,也曾被一些人赞过‘美姿容’,他问斩的原因是被锦衣卫从家中搜出了一整面银砖墙。”
  全是民脂民膏,但愣是躲过了先帝朝的严查,他往江左寄的钱说不定也能瞒天过海。
  连亭细细对比着不苦调查来的信息,看到了里面最关键的一点——这位梁大人在被抓起来前,曾秘密让人在城门口留意过孩子,南方口音,秋天入京。
  除了梁探花比较老以外,确实方方面面都很贴合。
  不苦大师自觉已经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一直紧绷着的精气神也就一泻千里,他本只是想往后歪歪缓口气,不想这一缓就再也起不来了。头重脚轻发虚汗,双眼无神还恶心,最后一手撑着椅面,一手抚胸地干呕了起来。
  不是跑累的,就是单纯因为三天没吃饭给饿的。
  准确地说,是辟谷。
  这已经是不苦大师最近这段时间第三次尝试挑战辟谷了,作为一个虔诚的(他自封的)道教弟子,道教的三大特色——算卦、修真、炼丹——不苦均有涉猎。
  算卦的伟业中道崩阻。为什么崩,懂的都懂。老天爷竟然驴他!他在闻小二家的那一晚明明算的是没事,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了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阴影里的连狗剩,差点吓出心疾好吗?!
  修真的话,他刚刚炼到辟谷。
  进度……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第一次尝试辟谷,就是秋天撸串的那火星四溅的一晚,本应该成为他的最后一顿餔食。但可惜的是,他最终只坚持了一天就破功了,第二回两天半。如今是第三回,他已经饿了接近整整三十六个时辰,滴米未进,眼冒金星,还要操心好友的儿子问题,简直感动大启!
  不苦大师越歇越要命,差点以为看到了列祖列宗在招手,太爷,太爷!
  连亭赶忙上前,准备塞口肉饼给好友续命。不得不说,絮果推荐的那家辅兴坊胡麻饼是真好吃,连亭十分沉迷,今天下朝还买了俩古楼子。
  可惜好心当作驴肝肺,厂公的照顾被不苦大师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哪怕他已经一副随时要噶的样子,但还是坚决一口不吃,以示对求仙问道的坚定之心。顺便一说,不苦之前突然消失,就是打算背地里找个山清水秀之地彻底辟谷。若在京中的道观实施,被他的公主娘知道,怕是会直接杀上门来给他硬灌。
  当然,他的好友连亭也有可能会这么干。
  可他是不会屈服的!
  绝不!
  连亭:“……”怎么就不直接饿死你呢?!
  不过饼子确实不好硬塞,就在此时,絮果迈着小短腿,端着一个公鸡碗赶赴“战场”。碗里是用老母鸡熬煮的小米人参粥,还放了黄芪与枸杞,别提多有营养了。絮果身后跟了一串直立行走的狐獴,按照大小个依次列队。一个冬天,它们就成功被絮果从大长条喂成了胖长条,和以前胖若两獴。
  不苦大师看见一次感叹一次:“我都不知道这玩意还能长成这样。”哪怕如今心悸腿颤,也没忘记说。
  “一切皆有可能。”絮果回的也可顺嘴了。
  不苦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闻小二家和连亭父子做邻居,与絮果混得可熟了。
  连亭趁着两人瞎贫的时候,一手抄起儿子的碗,一手卡住不苦的后脖颈,就丝滑地把粥给灌了进去。
  饥饿就是这样,一口不吃还能硬撑,一旦破戒,势必兵败。等喂到后面,不苦自己就知道捧着碗呼呼往嘴里炫,热汤顺着喉咙而下,暖遍了全身。
  好喝是真好喝,但后悔也是真后悔。
  絮果好奇地看着表情夸张的不苦大师:“你在干什么呀?”
  大师在哀悼他白白坚持的三天,那是他逝去的青春。他喝饱了,也就有了力气重新开始折腾。捶胸顿足,对天扼腕:“鸡汤啊鸡汤,坏我仙途,毁我辟谷!三清在上,原谅则个!”
  絮果有听没有懂,转头问阿爹:“什么叫辟谷?”他之前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连亭报以冷笑:“就是好日子过多了,吃饱了撑得非要绝食,浪费粮食!”
  这些天怕不苦饿坏了没饭吃,连亭家厨房的灶上随时都热着东西,只絮果手上这碗鸡汤就不知道熬了多久。
  “啊,”絮果听罢,认真和大师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这样就没有小红花了。”
  小红花制度,是絮果在和连亭进一步更加熟络后,在这个家里建立起来的。看得出来,这应该也是来自孩子他娘的奇思妙想,小红花用红纸裁剪,一般大小,同样图案。絮果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猫荷包里也不知道到底藏了多少,反正他看见谁表现好,就会给发谁一个,如果对方做了一件不好的事,那就会被要回去一个。
  十天还要开一次家庭小会,持有小红花最多的人,会当选本旬的优秀家人。
  连亭第一次听说了这个规则后,便拍板决定给儿子赞助亿点点评选经费,小红花最多的优秀家人,可以在经费允许的范围内买一件心仪之物。
  絮果作为小红花的发放人,非常公正公平,从不徇私罔顾。好比他今天挑食了,那就忍痛上交一朵小红花;阿爹今天一天都没有生气,那就奖励一朵小红花。
  闻不苦大师是如何加入这场家庭大赛的已不可考,但可以知道的是,他几乎每旬都在陪跑。
  如今更是已经扣无可扣,面对絮果伸过来索要小红花的手,不苦一时间都有点难以启齿,救命。
  最后救了大师一命的还是连督主,他施施然从自己最近才开始随身携带的荷包里,郑重其事地拿出一朵小红花,弯身“支付”给了儿子,换回了闻不苦作为大人的最后一丝尊严:“不苦之前有朵小红花放在阿爹这里了。”
  絮果不疑有他,开开心心把花收走,放回了专门存放小红花的“公账”上,等待着下次发放。
  “不会和你的小红花搞混吗?”不苦大师也是超较真的。
  “我自己的小红花是放在另外一个荷包里的啊。”就是那个绿色的小狗荷包,阿爹拿走了里面的“信物”,说等他长大了就还给他。小荷包留了下来,正好用来放絮果的私物。在还不识数的年纪,他就已经学会了区分私账和公账。
  忽然有一只喜鹊从枝头飞下,站在鱼缸边就开始旁若无人地清洗翅膀。这还是絮果第一次见到喜鹊洗澡,先是两个翅膀在水中非常努力地煽动,再是头部疯狂抖转,比不苦大师还夸张。
  鱼缸里的锦鲤被吓得没着没落,然后就拍打着漂亮的大尾巴开始反击,一时间水花四溅。
  絮果小队长立刻带领狐獴小队第一时间赶赴庭院中心,手里还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长杆,准备帮自家的鱼主持公道!
  房间里,不苦大师冲好友抱拳,表达了对慷慨借花的感谢:“等我有了花就还你。”
  “不用,”厂公分外冷酷,“借一还二。”
  不苦都震惊了:“???五分利?京郊放子钱(高利贷)的都没你心黑。再说我还帮你找到了你儿子他爹呢。”
  “哦,那就借一还三。”
  “……”你这够判刑了啊我说!
  作者有话说:
  *明清的时候,高利贷超过三分利就要入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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